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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三人俱是一惊,心里都开始飞快地盘算起来。
王阳明是经部之首, 也是改革的中坚力量。
杨一清是文臣之首, 也是那些新老文官基本上都心服口服的老先生。
李承勋与禁军打了多年交道, 既能控制武官,本身又属于文职。
这三人将组成监国的核心阵容,来替他镇守这北京城。
“陛下, ”王守仁起身作揖道:“四位皇子都太过年幼,此刻若是立储……”
恐怕会一片大乱啊。
“不立储。”虞璁打断道:“在他们过十六岁之前, 朕都不打算立储。”
这话一出, 王老先生也愣住了。
不立储,那再来个土木堡之变, 他们还得再找个藩王来做皇帝不成?
“你们想想, 朕如果立储了,会不会有人想要弑君以扶持幼帝, 好把持朝政?”虞璁挑眉道:“如果朕在西征时命有不测, 你们且记住了。”
“得到消息之后,直接召开最高级别的会议, 当众抽签。”
“抽到哪个皇子, 你们就直接拥他为帝, 由你们三人辅佐他长大。”
其实在宫廷里呆着,就有种玩狼人杀的感觉。
如果是原装版的嘉靖帝,他这一辈子都在盘逻辑找漏洞, 看谁才是狼。
每个人身上都有或明或暗的那一面, 即便是严嵩也是如此。
所以, 在这种情况下,君主想要明白自己能够信任谁,其实永远都无法求证——因为他没有评判的标准,许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
严嵩即使再怎么贪污,再如何迫害逆贼,但是他对皇上的时候,永远都忠心耿耿,竭力讨得他的信任。
而皇帝所要的,就是这样无条件的臣服,与忠心。
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到虞璁的先天优势了。
这是一盘已经走过一次的局,他从前以旁观者的身份看过所有人的举动。
所以如今自己也加入其中,再来一次的时候,等同于作弊器。
谁心怀不轨,谁一片至诚。
谁能直接托付,谁其实表里不一。
这些事情,他都早已看的明明白白。
“陛下——”杨一清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抖:“陛下为何要如此冒险!”
这河套地区,早在汉代之时便已是个纷乱之地,那边天寒地广,不宜耕种农桑,千百年来屡征屡失,难以维系,根本就是个鸡肋之地!
皇帝抬起头来,看向老先生道:“杨首辅以为,河套一带犹如鸡肋,食之有味弃之可惜,是么?”
“陛下何必去亲征?难道北平的安危、国家之兴亡,还比不上那片荒凉蛮夷之地吗!”杨首辅从前是听说过要夺回河套之事,可是如今听说陛下要御驾亲征,心中并不能平息。
要知道,当年他还在辅佐武宗之时,就看见了无数乱象。
如今好不容易休养生息,无论农耕商贸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陛下又何必冒出此险!
“古语曰肉食者鄙,”虞璁接了一盏热茶,低头吹了口气道:“杨首辅,难道同下头的那些文官一般见识么?”
杨一清怔了下,忽然感觉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陛下为了夺回河套,不惜亲自上阵,去指挥大局。
但是他要的,难道不是把领土夺回,以示国威?
“杨首辅,朕问你。”他抬起凤眼,声音清冷寒彻:“明朝长期无力抵御蒙古,为什么?”
“是兵力衰弛,将领无为?”
“是不悉谋术,技不如人?”
杨一清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根本原因在于,马。”虞璁加重语气道:“蒙古人占据北方的无数土地,靠的就是他们的军马!”
这是个冷兵器的时代。
枪/炮虽然有用,可更多的在于短距离的作战之中。
冷兵器的时代里,铁马奔驰踩踏的恐怖,犹如高速运行的坦克一般。
如今技术根本不成熟,而且可以预见在未来的百年里,也不可能马上就开发出□□迫击/炮这样的东西来。
因为这些枪械的制造,都需要极强的精钢冶炼技术。
现在明代所拥有的生铁炮,都是笨重而难以运输的,只适合攻城防守。
但是马,上能作为军事武器,提高行军速度,碾压步兵枪兵,下能作为民用运输工具,改善无数人的生计和交通。
虞璁要的,根本不是那块地广人稀的土地,而是为了马!
“为什么?”杨一清喃喃道:“单说为了马,也有马市可依,朝鲜那边也有上好的马……”
“杨首辅,你想一想,为什么大明朝的马,不够多也不够好?”
虞璁抬眸看向他,放下茶杯道:“因为高头大马,只能产于北方。”
李承勋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马喜高寒,非炎方所利。”
俗话说铜驴铁骡纸糊马,南方气候炎热潮湿,又多滋生蚊虫,再加上地形的限制,根本无法养出能驰骋征战的高等马。
因为在炎热之地如果负重疾驰,势必会提高体温,根本无法支撑许久。
南方能养出来的,都是劣等品的矮脚小马。
而蒙古马那样高头阔背的,需要烈风寒霜的滋养,更需要上等的草料。
“河套一带有天然的牧场,可以供数十个大型养马场的建设发展,”虞璁语气沉稳坚定,没有半分的退让:“距离边郡极近,地域算是中转之地,既可以将马群转运中原,也可以随时往北部支援运输。”
“如果得了河套,就如同给朕新拨了多少个军火库。”虞璁说到这里,话语截然而止。
可是他没有说的那些话,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李承勋在这一刻,几乎有种在战场上的惊心动魄。
皇帝他要的,是以河套为跳板,去得到那一整片的蒙古!
不,极北极寒之地,恐怕也会被舍弃。
他想要的,就是京城以北最肥沃又草木繁茂的土地。
虞璁看着那三人陷入沉思之中,又抬手抿了口茶。
他其实,想的比这几人,还要远。
中国缺的,是石油。
这种东西,越往北越好开采。
现在如果能解决边患,扩大版图,把未来俄罗斯的那一片都打下来。
那么在未来,真正能够发挥极大作用的,也会是一片看似贫瘠而荒凉的土地。
“既然都哑口无言,那么再来谈谈这立储之事。”
皇帝不紧不慢的看了眼这神情复杂的三人,开口问道:“关于抽签之说,可有什么不明白的?”
四个皇子,如果早就提前定下了继承的候选人。
一旦消息走漏,那么极其可能引发某些人的不轨之心,指望靠扶幼帝上位,来把持大明的江山。
可如果让这件事变得更加随机呢?
“微臣明白。”杨一清起身作揖道:“此事,只三人知,誓不外传。”
其他两人也迅速站了起来,行大礼以示郑重。
虞璁默不作声的受了他们一礼,不紧不慢的又开口道:“那么此事便不纠缠啰嗦。”
“未来朕远在西北,你们且记住一件事情。”
“任何自西北发来的谕旨,你们不要看玉玺印章,而要看朕的指纹。”
指纹?!
虞鹤默不作声的拿起三枚被火漆封好的空白信件,递给了他们三人。
“这三封信里,朕都印了一枚指纹,留作参考。”
虞璁垂眸道:“三封信中都写了一位宫廷画师的名字,来帮你们辨识真伪。”
这个世界上,对自己而言唯一可信的,只有指纹。
玉玺可以被盗窃,谕旨可以被篡改。
可是指纹不会。
千万人的指纹都不可能同一,越是沟通交流困难的时候,越是要上一个双保险。
早在宋朝的《洗冤录》里,就有对指纹区分和认知的明确判断。
而且古代当兵都要造册,叫做“箕斗册”,用于辨别和鉴定每个人的身份信息。
李承勋虽然对此早有了解,但没想到皇帝会稳妥至此,此刻更是心悦诚服,神情恭敬有畏。
“万岁。”王守仁接了信件,思忖之后还是开口道:“倘若,微臣三人之中,有人又身有不测呢?”
杨一清如今已经七十六岁,自己与李承勋也已年近六十,这个问题虽然令人心中沉重,却也不得不说。
虞璁握紧了那一方茶盏,不紧不慢道:“此事,锦衣卫自有安排。”
-2-
虞鹤走近监牢之中,身后跟了个蒙古族的士兵。
他神情冷漠的举起了火把,照亮了那五个挤在一起的死囚。
五个蒙古人从睡梦中醒来,一眼就看见了他,神情瞬间变得愤懑而又怨毒,开始用外族语言咒骂。
“没用。”旁边的那个士兵开口道:“一看就是只认死理的。”
“杀。”
虞鹤淡淡道,握着火把走向另一个地牢。
他的身后很快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犹如野兽临死前的哀鸣。
在寂静的地牢之中,他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清晰可鸣。
另一间地牢同样阴冷而潮湿。
五个人早就听见了隔壁的惨叫声,一齐瑟瑟发抖的抬起头来。
皇帝曾经教过他,不要把他们一开始就放在锦衣玉食的环境里。
如果已经仇恨酿成,又没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
不如直接把他们放在最恶劣的环境里,看还有几个人肯低头。
一开始因富贵相待而改口的人,未必能有几分真的奴性。
“这个有机会。”那个蒙古士兵开口道。
“你问他们,饿不饿。”
蒙古语听起来叽里咕噜,像是什么怪兽在闹肚子。
那几个人靠在一起取暖,非常不安的点了点头。
虞璁瞥了身侧的侍卫一眼,后者立刻和其他人捧来了热汤饭食,全是中原的口味。
被饿到这个份上,他们哪里还管有多少荤腥,都忙不迭的吃起来。
二十个蒙古人俘虏里,要至少能挑出一个来。
恩威并施,一点点的把他□□成忠心耿耿的带路党,哪怕不放心把他送回蒙古,也要从他嘴里敲出点东西来。
虞璁站在三大营之前的那个高台上,一边翘着二郎腿晒太阳,一边在翻看着名册。
备战状态开始之后,士兵们陆续的通过了体侧,及格率为89%。
眼下经济特区的事情需要暂时搁置,而出兵的阵容也在确定当中。
上次从藩王那里抢回了兵权,用相当流氓的方式重新把禁军确立。
加上次等的普通士兵,一共有十五万人整。
其余的几十万军队全部被重新分配和调度,让各地军权在藩王和政府那边各分其半。
留六万禁军在京驻守,七万人随军出征。
这打仗,在精不在多。
当年土木堡之变,王振那个狗太监带着皇帝,率领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搞得最后惨不忍睹。
太监短视,皇帝愚蠢,但更重要的是,五十万人,难以调度和控制。
要知道,蒙古骑兵最擅长的就是闪电战。
在草原之中,毫无作战经验,又或者兵甲鄙陋的五十万人,简直是过去疯狂送人头。
人越多越难改变阵型,难以系统指挥。
更可怕的是,一旦远处有溃败之象,其他人也会纷纷胆寒,大有逃窜之意。
哪怕是关云长过来带兵,想打赢都极难。
“陛下,这是微臣和其他几人重新拟定的作战方案。”毛伯温站在他的身侧,手里捧着一摞册子。
他花了将近一个月,来搜集数目,调整对策,和其他将领们开会,拟出了多个进攻和撤退路线。
虞璁从沉思中回神,端正了坐姿,接下了他递过来的折子。
这一册册作战方案,明显比从前的要好很多——而且还能看到多方位的考虑和顾虑。
“赏。”
黄锦忙不迭掏出五袋金叶子,直接托毛伯温代为转交。
毛伯温哪里被皇上赏这么多金子,此刻也是懵着就接了,仓促的说了声谢陛下。
虞璁垂首看着作战计划,以及他们对河套地形的把握,心里总算放心了许多。
很多事情,只要能用心去做,就能做得好。
无论是突击、防守,还是应急方案,很明显都能在这册子里翻到。
更可贵的是,他们还在册子中注明了前后讨论的结果——
每一次的修订和改动,都能看到痕迹。
作为半个皇帝,和半个现代人,虞璁只能在大局上发挥作用,以及用现代的思维帮忙救急破局。
但是细节上,无论是石材的建筑,火药的改良,还是军队的作战方案,这些细节都只能由这个时代的人,来因地制宜的考虑和谋略。
即便如此,也已经是很优秀的结合了。
大明朝从来不缺能人,缺的是不功于心计,把心思放在千秋功业上的皇帝。
陆炳听说陛下又来三大营视察,匆匆的赶了过来。
虞璁隔了老远,就看见了行色匆匆的他,心里突然就开心的不得了。
如今阿彷个子又长高了不少,身材线条更加出挑,就连面庞五官也越来越深邃好看。
到底还是瘦了。浑身上下都修长又绷着力量,和自家佩奇一样怎么看都好看。
陆炳一见到虞璁身旁的毛伯温,心里便多了几分犹豫。
两人虽互相眷恋,但此刻都明白,公务为先。
“毛伯温能谋善略,不碍事。”虞璁知道他这次来主动找自己,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儿女私情,坦荡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陆炳思忖了一刻,才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陆炳本身是锦衣卫出身,进入军营才半年多,并不是很清楚这军功制度的具体。
但是就从这两次的出击来看,用割头来算军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虞璁本来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等听陆炳讲完,人都懵了。
这古代人到底是古代人啊。
个个有这么生猛的吗——全都靠割头来领赏?
腰间挂一串脑袋像话吗?
“毛汝厉,”虞璁瞥了眼还没年过五十的毛伯温,开口道:“你跟朕讲讲,如今这军功制度,是怎么个实施法?”
毛伯温本身干过的职位颇多,前头做过福建、河南的巡按,后头做过大理寺丞、右佥都御史,对军队的事情也清楚的头头是道。
但这个话题,总感觉是送命题。
虽然现在阳光正好,但是毛伯温总觉得后背发凉,还是把这些事情都一五一十的讲明了。
他越说,皇帝脸色越白,到最后差点直接瘫在椅子上。
——得亏没急着出门打仗!
这特么都像话吗?!
明代的军功制度,就两种。首功和战功。
首功就不必说了,按人头来算战绩,跟如今的某些手游很类似,通俗易懂。
而战功,虽然往细了说分类很杂,但都是按照战士的表现来定功劳。
比方说,如果你斩获敌首,力挽狂澜,以一敌百,这都算奇功。
如果跟随作战表现平平,也可以拿个次功。
当初老朱同志带着伙计们厮杀的时候,还只有头功之说。还是他儿子朱棣看出来不大对劲——都忙着打仗谁有心思割头啊,才推出了衍生的战功制度。
问题就出在这个奖励机制上面。
要知道,虽然设计制度的初衷,是首功和战功相辅相成,但是用脑袋想想,这战功难以总结和提算,怎么比?
就算有人能舍身取义,一个人单枪匹马的把人家的要塞取下来了,这个年代没有相机,万一平日里得罪了上级,照样得不到战功。
“正因如此,如今以首功为先,争相割头。”毛伯温叹息道:“臣曾效忠于旧朝,再清楚不过。”
北虏人头一颗三十两,女真人四十两。
一个脑袋,就能换田宅美妾——当然是能抢多少算多少!
“如果这样来看,那争功弊端,应该相当严重。”陆炳站在虞璁的身侧,不由得皱眉道:“人都争利,如今碰到这种事情,哪里有肯放过的?”
“何止是严重!”毛伯温长叹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战场上兵士们为了争抢首级,甚至互相残杀!”
虞璁心里一惊,寒声道:“你给朕说清楚!”
“陛下有所不知,这些兵士都互相抱团,在战场上看着别人疲累翻倒,再一拥而上的去争人头抢战马。”毛伯温越说越情难自禁,脸上露出愤懑的神情来。
“如果只是因此而延误战机,无法扩大战果也就算了——他们甚至因为忙着抢功,被敌军反扑得手,被打的溃不成军!”
“放肆!”虞璁恼火道:“竟然荒诞至此!叫高级和最高级将领去军英阁开会!”
之前为了开会方便,直接按照品级和官职的重要性,给文武官员都划了等级。
如今皇帝还没到,一众武官全都等在军英阁里,哪怕只有站的位置也拿着小本本,生怕又被训斥为偷懒耍滑。
按照道理,这军备战略的册子交上去,应该能讨得陛下欢颜才对。
怎么听说皇帝勃然大怒了呢?
皇帝是直接踹门进来的。
门被踹开的一瞬间,杀气就腾地散布出来,一时间有人连呼吸都不敢,只竭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
“军功之制,必须要改!”虞璁上来就直接把那几个本子拍到座位前,恼火道:“八月末之前不改完并通报三军,你们谁都别想跑!”
一说军功之制,大伙就立马回过神来了。
皇帝终于听说这码事了啊。
这有的事情腐烂到极点了,其实大家都知道。
可是皇上不关心懒得管,谁敢去招惹啊。
搞不好还落得一身腥臊,自讨没趣。
“都跟朕说——这首功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李承勋虽然心里装着事,此刻见皇上勃然大怒,也只能硬着头皮讲一两句自己知道的。
因为首功制绵延百年,如今不光是官军们知道这事,连倭寇和鞑靼们都明明白白。
他们会刻意的在某处放些死尸来引诱明军,就是为了让那些人一哄而上,争先恐后的抢脑袋。
这个时候就可以聚而歼之,不费吹灰之力。
这事儿其实将领们清楚,也明着教训过很多次,偏偏就是屡禁不止,因为钱多人又傻,哪里管得住!
皇帝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讲完如今的情况,心想自己能碰到这帮祖宗,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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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首功不废,则杀良冒功之猖狂难以遏制!”毛伯温在混乱之中高声道:“臣曾经历内外之乱,当今军士戮杀良民妇幼,就为了以人头论赏,当真如无德的畜生!”
“停!”虞璁深呼吸道:“朕清楚情况了,都安静!”
人群唰的迅速闭嘴,没人敢冒犯一句。
只有一个人还站着。
虞璁见那人胡子颇长,个子又极高,压抑着火气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臣以为,战功之制也同样积弊已久。”那人作揖道:“且请陛下一并打算。”
这话一出,倒是没人吭声了。
虞璁感觉出来哪儿不太对劲,看了眼这些个哑口无言的武将,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麻禄。”
皇帝怔了一刻,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谁了。
万历之时,天下有‘东李西麻’之称。
东李,则是李如松一族的将领。
西麻,恐怕就是这麻禄的后人——毕竟此姓也算罕见了。
他揉了揉额角,放缓语气道:“你来讲。”
麻禄点了点头,不顾其他人各异的神色,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他观望陛下改革许久,更是明白和信任陛下的眼光。
如今将这些烂疮挑破,未必是什么坏事。
实际上,如今的军功制度,已经烂透到骨子里了。
战功制往往是随行的太监和御史来记录情况,论赏多少人,封多少官,都全靠他们摇笔杆子。
正因如此,这些太监会把自己的三姑六婆的子嗣全都写上去,反正也无法追究真假。
“在弘治年间,大军于延绥驱逐鞑靼,合斩十二首级——大军扰民伤财,而上报军功者竟一万两千余名!”
话音未落,那惊堂木便被虞璁狠狠的扔了出去,直接落在一墨盘里,溅的那些军官满脸墨汁。
“好啊,这么大的事情,到现在这一刻都不告诉朕?”
虞璁怒极反笑:“是又等着打了败仗,让朕死在鞑靼的手里,好给你们换个皇帝?!”
“臣惶恐!!”
“陛下息怒!!”
“微臣知罪!!!”
来开会的人太多,甚至没办法让他们纳头便拜,这个时候也只能一众起来告罪。
“是,朕知道你们的意思。”虞璁这时候连掀桌子的心都没有:“西征在即,不可能连坐万人,更不可能追究过往。”
“可是有些事情,必须现在就做个了断!”
这个时候,现代化的军功考核制度,就极为清晰了。
古代的军功制度,更多的是强调个人得失,因此毫无纪律,又容易内斗厮杀。
可如果按照集体来整体分授,同时又注重个人荣誉及奖励,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古代同样也有群体的奖励,比如百人斩了三十人,便可算作满功。
但这些都错乱无序,而且难以监视。
皇帝这个时候简直想抽包冷静一下,虽然他从来都没抽过烟。
“拿纸笔来。”
今天,就要把这个制度,重新订个遍。
军英阁的会议,连着开了三天三夜。
就连皇帝的吃住,也全部在旁边的暖阁里。
下头的文官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瞅连皇帝带将领个个都脸色铁青,也不敢冒昧的上前攀谈。
要知道,从前在一楼开会的时候,这些文官们可是动辄就敲桌子互相一通怼的。
直到第四天,最终修改拟订的文件才终于出来,被送往国子监特批印书局翻印。
第一件事,就是废掉首功制度。
战功的记述,也不再由太监和御史来履行。
虞璁结合了古代和现代的双重考虑,决定按照战役情况来具体化每一个评定。
他在此之前,建立了备战制度。
战争的用意,被分为掠城、对冲、占领高地,等各大目标。
所有的军功,都按照目标的完成情况来定夺。
而在十日后,军功制度进行集体报备和宣传之时,各军上下的箕斗册,也将全部登记一遍。
这箕斗册,就是指纹的人工录入。
想要领取军功,必须跟着指纹走,指纹对应人头,出发前统计一遍,回来之后再统计一遍。
那些无关的十八代亲友想要冒领,绝对不可能——除非他们也混入军队之中,跟着去打仗。
在战斗目标清晰的情况下,军功会更加促进目标的实施和完成,并且全程都配备了事后的考评表。
不仅如此,虞璁还引入了一个非常现代化的概念——指标制。
无论是教师等级评定、奖学金的申领,还是现代军队,都离不开指标制。
朝廷按照实际军队人数,按比例给奖励指标。
指标再根据各部队情况,逐级下发。
从最底层开始,由群体画押统一指标的分配与军功评定。
提升集体军功奖励的同时,还予以浓重的个人奖励。
如果某个分队有突出的事迹需要表彰,也可以申报额外奖励,但要建立相应档案,写入文件之中。
虞璁跟这帮中老年人捯饬了接近七十二个小时,总算是把每一条每一例都修订的清晰明确。
他大幅度的提升集体荣誉奖励,但是无形之中,把那些浑水摸鱼的可能,统统都摘了个清楚。
想要跟我斗?呵。
唐顺之虽然不算高级将领之列,但是由于虞璁提前就叮嘱过一嘴,这次也参加了会议。
黄公公捧了新修订的文件,准备去国子监印刷通发之时,他终于起身上前,把黄锦给拦住了。
虞璁这会儿见将军们都外出休息,自个儿趴在桌子上,犹如被榨干的可怜人。
“唐镇府,老奴急着去国子监呢……”黄锦为难道。
“陛下,臣有事相报。”
虞璁听到唐顺之说话的时候,心都要凉了。
一般白名单上的人物来找自己,十有八九只为了一件事。
继续加班。
再这么折腾就要过劳死了。
过劳死也要干活。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吩咐虞鹤把大门关上,再拿个躺椅来,自己瘫着听他讲。
这连着三天只睡三个时辰,这时候脑子都晕晕乎乎的。
别说数羊了,这个时候他光是一瘫下来,就感觉随时能够睡着。
唐顺之也压根不介意皇上跟橘猫似的瘫那,只接过黄锦手中的文件,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
他心平气和的坐在皇帝旁边,开口道:“陛下有所不知。”
嗯,一般说这句话,就是又要搞事情了。
虞璁睁开眼,绝望道:“你讲。”
绝对——跟自己的老祖宗们有关系。
自己现在就是历史的擦屁股者,要把一个个大白屁股全都擦干净。
陆炳候在旁边,见虞璁气若游丝的那样子,突然噗的笑了一声。
“你还笑我!”虞璁瞪了他一眼,翻了个身趴着,懒洋洋道:“说吧说吧,朕听着呢。”
唐顺之嗯了一声,开始讲另一件事情。
这明代有个皇帝,叫朱瞻基。
朱瞻基哪里都好,就是数学不太好。
——这样看来,估计是老朱的基因遗传,导致了后面的子子孙孙都没有理科天赋。
这位小朱同志做了个什么事儿呢,他心疼军功制度要给予大量的赏赐,有点抠门,就开始“不吝爵赏”。
换句话说,宁可赏官做,不肯给钱花。
虞璁听到这儿,人都是懵的:“所以呢?”
这不是挺好的嘛,没毛病啊。
唐顺之用非常惋惜的眼神看着皇帝,心想果然陛下没绕明白。
陆炳在旁边听得无奈,开口道:“正因如此,明初的世袭军官只有两万余人,到了正德年间,已经有十多万了。”
看起来是那时候省了一笔钱,其实直接造成了武官集团的臃肿化。
别说循例的赏赐,单是每年的薪水开支,都极其可观。
“至于如今,已经有……”
“你别说了!”虞璁猛地翻身坐了起来,一脸的大梦初醒。
这哪里还有心思补个觉!再补觉大明朝就完了!
这宣德皇帝的数学怕是跟音乐老师学的吧?!
唐顺之看着皇帝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似笑非笑的补了个刀。
“军官可承了特权,如今生活诸多方面都待遇优厚了。”
虞璁深呼吸道:“这些银子权当喂狗了,优厚点也罢。”
但是这个制度,一定要拧过来。
无论是继承制里增加嫡长的条例,还是修改军功的升官荫庇,都要调整。
现在想要动已经被分走的蛋糕,基本上不可能了。
但是遏制住这个趋势,还是完全可以的。
于是刚四散开准备回家睡觉的高级将领们,猝不及防的又被拎回去继续开会改条例。
唐顺之继续窝在角落里,笑眯眯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