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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水街上新开了一家杂货店,老板是一个邋遢的中年男子,络腮胡,胡须一直从脸上蔓延到喉结。破锣嗓门,一说话鸡蛋般大的喉结就上下滚动,显得粗莽有力,人其实是温和善良的,但是孩子们都怕他。老板娘纤巧温顺,柳眉凤眼,细声细气,见谁都是三分笑脸七分亲切。夫妻二人站在一块儿绝对是一种鲜明的对比,这样的结合让人啧啧称奇。他们还有一个女儿,继承了母亲的长相,小巧精致,讨人喜欢。女孩总是坐在店门外,笑眯眯地注视着过往的行人。时间一长人们就发现女孩的眼神不正常,呆滞懵懂,暗淡无光。人们惋惜地说,原来是个傻子,可惜了一副好模样。
这家杂货店起的名儿叫“平安烟杂店”。小镇的杂货店都是不兴挂牌立万的,平安烟杂店开了先河。这对异乡夫妻是顶会做生意的,当别的杂货店还在卖皂角时他们已经开始卖洗发香波了,当别的杂货店也卖洗发香波了他们又开始卖护发素。他们卓有远见,货物畅销,引领着潮流。
风筝也是平安烟杂店最先挂出来的。小镇的孩子们都爱放风筝,风筝一般是家里大人拿旧报纸裱糊的,讲究一点的会拿崭新的白纸;风筝的造型大同小异,一律呈“王”字形,区别仅仅在于有的风筝贴了一条尾巴,有的风筝贴了两条尾巴。平安烟杂店出售的风筝却大不一样,有燕子,有鳗鱼,有蜈蚣,还有孙悟空,花花绿绿,色彩缤纷。
小镇人的生活一天一天地变化着,初时不太容易察觉,一两年后不经意地回头看看,才发现这变化触目惊心天翻地覆。无论如何,日子是越过越丰富越过越滋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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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爽向父亲要了五毛钱买了一只鲤鱼风筝。陈爽不会轻易向父亲要钱,父亲通常也不会给,而且会骂他。陈爽是趁父亲打牌时去要的。父亲难得手气旺,嫌她在一旁碍事,就大方地给了他一块钱。陈爽用余下的钱买了一个大大泡泡糖和一把玻璃弹珠。
鲤鱼风筝做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鳞片描得层次分明,染成了朱红色。陈爽兴冲冲地跑回家拿给姐姐看,姐姐冷冷地瞅了一眼,说,小孩玩意儿,就再也不搭理他了。陈爽很泄气,姐姐从来就不拿他当回事,总说他小孩家家,好像自己是个老奶奶似的。陈爽撇了撇嘴,趁姐姐不注意时翻了个白眼。
陈爽回到大街上,真是无聊,街道两旁撑着衣杆,上面搭着衣服,正湿答答地向下滴水。陈爽举着风筝在街上奔跑起来,一个妇人怕他撞翻衣杆,破口大骂,不许他在这里疯跑。陈爽的风筝掉到了地上,妇人折回屋去,陈爽迅速地冲晾晒的衣服上吐了口痰,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学校的操场上有很多小孩在放风筝。有的风筝飞得老高老高,快钻到云朵里去了。陈爽又一次奔跑起来,从操场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又从操场的另一头跑回这一头。朱红色的鲤鱼只是凭空打转,要么干脆赖在地上,就是不肯往高处飞。陈爽无计可施,只有干瞪眼生自己的气,生鲤鱼风筝的气,生平安烟杂店的气。
鲤鱼风筝爬在地上,陈爽懒得再试。一个小胖子仰着头从对面冲过来,一脚踩在了上面,喀地一声。竹骨断了,小胖子浑然不觉,还仰着头望着天空。
你踩坏了我的风筝,你赔!陈爽追上去,搡了小胖子一把。
什么?小胖子回过神来,看见地上的鲤鱼风筝,赫然留着一个小脚印。小胖子说谁让你扔那儿的,管我什么事?怪你自己吧!
你赔不赔?陈爽恶狠狠地说。
怎么,想打架吗?
不等小胖子说完,陈爽已一拳挥出,小胖子的鼻血顿时涌了出来。小胖子说你玩真的!一把扔掉手中的棉线,抱着陈爽滚到了地上。
两人扭打成一团。其他的孩子都围了过来,女孩们叫着别打了,男孩们则铆足了劲呐喊加油。小胖子的力气比陈爽大,几次把陈爽压在身下,陈爽仗着身子灵活,又几次反败为胜。小胖子终于怕了,陈爽比他狠,拼命似的。小胖子用手背抹着鼻血,整张脸都鲜血淋漓的,像那条鲤鱼风筝一样红得怵目惊心。
小胖子说你等着,我告你老师去。男孩们为陈爽大声地鼓起掌来,小胖子则在一片嘘声中跑得无影无踪。
陈爽像英雄般接受了男孩们的喝彩。他的手臂很痛,可是装着若无其事。他捡起那只鲤鱼风筝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便狠狠地将它撕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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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要陈爽道歉,陈爽拒不道歉,他强硬地说是他先踩坏我的风筝的。老师说但是你先动手打人的。真是无法无天了,成小流氓了!陈爽咬紧了牙根说我没错。老师说好,你没错,我管不了你了,叫你家长领你回家自己管!
这件事肯定会捅到父亲那里去的。父亲的巴掌比铁还硬,下重手从不计后果。陈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骆章说你不该这样的。
你也觉得我错了?我坏?像老师说的那样,是个小流氓吗?陈爽激动地说,眼泪涌进了眼眶。他伸出手揩了一下。他并不是怕,也不时上心,他只是愤怒。人在愤怒时也会流泪的。
骆章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打架,你瞧,你也受伤了。痛吗?陈爽的手紫绿紫绿的。骆章拉过陈爽的手轻轻地呵了口气。
陈爽抽回手说,我不要你假惺惺地对我好!你们说我是小流氓我就是小流氓,我不在乎!我一点都不在乎。
陈爽的话让骆章难过了。骆章的鼻子酸酸的,他说无论怎样我都站在你这一边。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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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发雷霆,这是必然的事。父亲用竹桠枝抽他,每一下都吃到肉里去了,如果不是姐姐求情,父亲说不准会抽死他。
姐姐为他搽药膏时忍不住哭了。刚开始姐姐还强忍着不出声,后来就嘤嘤地不加掩饰了。姐姐是个不动声色的人,连姐姐都心痛得哭了,可想而知父亲下手有多狠。
陈爽为姐姐擦去了眼泪,挤出一个笑容,安慰姐姐说,姐,你别哭,我没事。
还说没事,屁股都开花了。姐姐轻轻地说,仿佛大点声也会刺痛他似的。你呀,别太淘气,爸爸要真生气,姐姐也没法子。
姐,你说爸爸是不是挺恨我的?
又说傻话了。爸爸关心你才打你骂你。你要乖,别总做傻事,爸爸自然就不会再打你骂你了。
不是这样的,反正我是爸爸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有没有我他都无所谓。我只是不懂爸爸为什么恨我。
你再胡说我可生气了!
陈爽不怕爸爸生气,可是他怕姐姐生气。他噤了声,心里却还这么想着。想着想着头就痛了,屁股也痛了,四肢百骸都痛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于是就一边呻吟一边叹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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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平安烟杂店经过时,陈爽的屁股又开始隐隐作痛。伤口早已愈合,结了痂,连痂也新陈代谢过了,那痛就显得有点故弄玄虚,有点神经质,有点像从骨头缝里爬出来的意思。陈爽恨恨地盯了平安烟杂店一眼。漂亮的傻子小姑娘正笑眯眯地望着他,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好脾气地笑眯眯地望着他。老板和老板娘正忙着和别人讨价还价。平安烟杂店总是热热闹闹的,人来人往的,生意兴隆的。老板和老板娘总是温和热情的。可是一看到他们温和热情的模样,陈爽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陈爽对骆章说,我恨死他们了!陈爽摸了摸屁股,屁股下面像有一条小虫子在蠢蠢欲动,要不是他们故意挑给他一只不会飞的风筝,他就不会和别人打架,老师就不会骂他小流氓,他更不会挨父亲的一顿暴打。所以都要怪他们,他们是早有预谋的,心若蛇蝎啊。就难怪他们的女儿是傻子了。他们的女儿要不成傻子,这世上就没有傻子了。陈爽一个字一个字地对骆章说:你看吧,迟早有一天我会一把火把他们的铺子烧成灰!陈爽说完这句话后就望着一脸诧异的骆章嘿嘿地笑,太阳穴爆出一根筋,一抽一抽的,既邪恶又亢奋,让人突然间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