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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西莫最后的知觉里,只剩下了审判官平静而死板的宣告声,以诸神、国家和公民的名义,这个一直天真地坚持自己观点正确性的年轻人被剥光了衣服只剩下遮羞布,手脚被铁钉钉在数百年前曾烧死无数狼人、女巫、灵修者、预言家和狂信者的十字木桩上,他被竖立在堆满柴木又泼上燃油的高台上,启蒙学宫的启示大钟一次次轰鸣,审判官用悲悯且轻蔑的眼神最后看了他一眼,举起火把,朝柴堆掷出。
“在这种时代,还能有幸亲手烧死异端,真是再荣幸不过的事。”柯西莫觉得审判官最后凝视他的那狂热而兴奋的眼神仿佛正在说着这样的话,进入共和国时代之后,异端审判官们的地位一落千丈,野蛮残酷的异端审判发生的机会越来越少,能够得到这个机会将自己烧死,对于这位审判官大概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吧。
自东方吹来的风在一瞬间助长了火势,刺骨的灼痛逼得柯西莫不由地扬起了头,死死地看着天空,他根本无法相信如此恐怖的惨叫是他喊出来的,他最后的意识,看到头顶的天空丝丝缕缕的云汇聚又消散,时而形状像长枪、忽而又变成怒目的狮子、虔诚的信徒、盛开的百合花、虬曲的黑蛇……眼前的世界在因高温产生的幻觉中扭曲,随后一寸寸坠入黑暗,柯西莫觉得他身体正越来越轻盈,要脱离这具早就被他憎恶鄙夷摒弃过无数次的腐朽肉身,他缓缓地漂浮,那焦灼之感不再刺痛,竟然变得有点温暖、有些舒适。
恍若重新回归母亲的胎盘。
无尽的黑暗,安静、漫长又甜蜜到像是永恒,原来这就是死吗?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或许也不错。
滴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突兀地听到有水声。
滴答,滴答,滴答……一滴水声,逐渐延绵成数之不尽的水声,像是某处突然飘起一阵小雨淅淅沥沥,雨滴落在地上,荡起一波又一波广大的回声,柯西莫犹如置身极空旷的某座洞穴,还在向更深沉的深渊坠落。
已经失去身体概念的柯西莫,现在所能观测到的,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猩红色世界。
世界的中央,有一轮血红色的满月心脏一般在跳动与震荡,战栗出不可思议的伟大权威,凝聚犹如实质的力量攒聚成为遮天蔽日的红云,红云再汇聚成雨滴,血雨朝荒芜已久的人世坠落,而柯西莫现在只是从天而降的无数雨滴中微不足道的一点,任凭命运的狂风骤雨吹拂不定,只能漫无目的地朝那个没有任何人可以预知的目的地陨落。
柯西莫将要坠入血月照耀下的深红海洋却还没有融入海洋前的那微妙的一个刹那,他感应到最高处的血月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突兀地浮现,似乎是个女孩,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疲惫、讥讽又哀伤,她的声音清楚地回荡在他的耳畔:
“原来我就是你。”
滴答,最后一滴水声,然后万籁俱寂,柯西莫融入那片血色的海洋。
他的意识在海洋中继续朝下沉沦,他觉得这片海洋温柔、平静但又包容一切,这一次他又拥有了“身体”的感觉,他觉得整个血之海洋的暗流全部正在朝他的身体汇聚而来,然后有一个“人”的雏形正在缓缓形成,在这种近乎全知的奇特“视野”里,他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这具属于他的新身体是如何汲取着一整片猩红的海洋,凝聚成型的。
一个婴儿,抱着膝盖静静的沉睡,随着呼吸的起伏,汲取着整片海洋的养分,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一岁、三岁、六岁、十岁……
一直长到接近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的时候,终于停止了生长,因为一整个深红海洋的力量,已经全部被她吸干,曾经在他眼中广袤无边的海洋,现在竟然汇聚成为一块暗红色的肉卵,少女正在肉卵中以婴儿般的姿势抱着膝盖沉睡。
这是何等美丽的少女啊,简直就是神明最得意的造物,汇聚着造化所能带到人间的一切美好特质,她微眯的双眼是玫瑰抽芽般绽出诱人的鲜红、她的肌肤犹如象牙般明净、她银白的秀发恍如新雪般灿烂,她的全身都正被血色的月光所缠绕和包裹,每一分都吻合最苛刻的美学理论,天使的清纯、魔鬼的魅惑、圣人的纯粹和异端的癫狂竟然矛盾又统一地在这一具不可思议的肉身中闪现。
柯西莫当然认得她的脸,这是过去自己曾无数次在教堂、书本、油画和祭祀中看到的脸,现代的神学家、美学家、艺术家、政治家、神秘学家、炼金家等无数人都会在每天成千上万次地瞻仰、膜拜、谈论、亵渎和畏惧这张脸。
这是蓓尔嘉·雅赫维·奥古斯塔的脸,虽然和印象中的她要年轻和几岁,但是柯西莫确定,这就是罗萨人唯一信奉的那位至高女神“血月”蓓尔嘉的脸。
柯西莫没有任何征兆地“坠”入蓓尔嘉的身体里。
柯西莫突兀地意识到了一个这样的事实——原来他就是蓓尔嘉。
孕育着注定领导下一个人类纪元的新时代女神蓓尔嘉的神之卵,脱离了超宇宙的始源法则海洋,在命运神则的指引下,击穿了位面界壁,自三重天堂突入,摧枯拉朽地贯穿了三层天界,从神域坠入人间,无数神祗、恶魔、圣灵和贤者都在为她的诞生而嗟叹战栗兴奋惶恐。
女神降世的那一天被后世称为新月历元年,在那一天,从罗萨帝国最西的弃绝沙漠到最东的奥拉曼海峡,所有人都看到有一颗血色的妖星自天际尽头一闪而过,悍然降临人世。
流星所陨落的尽头,似乎正是帝国北境图尔曼行省最北方的边境,名为沃顿黑森林的所在。
罗萨帝国皇帝亚历山大·雅赫维·奥古斯都所统率的五个兵团总计四万六千人,正和突破图尔曼防线的十三万哥顿人,即将展开一场盛大的会战。
从深不可测的黑森林内蝗虫一般源源不断涌出的哥顿人,按着部族挥动着兽皮旗各自为战,骑着各种颜色的马匹,挥动着短剑、刀刃、枪矛、狼牙棒和木棍等等乱七八糟的武器,有人批轻甲有人穿兽皮衣、有人套长裤有人挂短裙,有人脑后长辫乱舞有人光头上满是刀疤,万马齐喑之时大地仿佛都在震颤,黑森林的上空烟尘被卷带冲霄而起,一排排的头颅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楚,黑色的头发红色的头发灰色的头发金色的头发此起彼伏,叫嚷着粗鲁而含糊不清的北境蛮语,冲锋没有任何章法和阵型。
每一个蛮族的眼中都沸腾着焦灼的杀意、贪婪和悍不畏死的疯狂,一往无前、不死不休。
他们身后的黑森林里他们的家人、妻儿、父母正翘首以盼,又一个凛冬将至,如果不能凿穿前方的罗萨人兵团杀入图尔曼内陆掠夺粮食、财物和各种生活必需品,不事农耕的他们这个冬天就得在黑森林里吃雪吃树皮吃土吃人。
所以他们没有回头路,只能冲锋。
而他们面前的是严阵以待的罗萨人,整齐的淡红色甲胄和圆顶尖盔,披挂着血红色披风的百夫长们异口同声地吹哨发令,咚,方阵最前列的近五千重装步兵整齐划一地朝前推动方形塔盾,组成密不透风的盾墙,动作井然有序犹如一人。
哥顿人首先面对的是铺天盖地的蝎子弩手仰天抛射的箭雨和标枪手掷出的精铜标枪,密密麻麻的刺勾箭一旦命中要拔出就会带出一大块血肉,而膂力惊人的标枪一旦命中往往会将一条直线上的数人射下马来,最前方的蛮族人们不少只来得及耀武扬威地叫出几声便被射翻下马,接着连人带马被之后的大军踩碎,第一波齐射就至少带走了数百名蛮族骑兵的性命,而老道的蛮子则会附身贴在马背上快马加鞭,更有不少脸部、肩头或者小腹中箭的蛮子反而凶性大发,冲的更疯。
眨眼间,最前方的蛮族骑兵已经和最前方的塔盾阵列冲撞在一起,他们有的命令马儿高跳想要跳过盾墙,有的在马背扬弓想要将阵后的罗萨人射死,更有怪力的哥顿人直接挥动巨锤、狼牙棒要直接将罗萨人的塔盾砸烂。
此起彼伏的哨声再度清楚地在罗萨方阵里响起,随着百夫长们的第二次下令,塔盾兵们都将大盾四十五度斜举护住上半身格挡蛮人的箭矢和冲撞,而塔盾兵的身后一群行动灵敏的轻装步兵从阵中探出身来,动作整齐划一的双手握着双刃短剑朝前狠狠挥去,目标却不是蛮人们,而是他们战马的马蹄!
一击斩下马蹄之后,轻装步兵们纷纷退回盾后,重装步兵将塔盾重新放下,紧随其后,上千把长枪同时被他们从盾阵之后送出,树立成钢铁的森林!
下一秒,钢铁森林变成穿插着无数血肉模糊的尸骸和残肢的死亡森林,有的长枪上连着穿了数名掉落马背的蛮族骑兵,而侥幸躲过枪阵又成功在地上站稳的蛮人们则会被再一次钻出盾阵的轻装步兵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断脖子,而更幸运的凿穿盾阵杀入阵内之人则要同时面对四面八方短剑、匕首、刺剑和弯刀的攻击……
“呜——!”凄厉苍凉的战号声响起,那是方阵最后方皇帝亚历山大亲自任命的总司令科尔布罗发出正式接战的命令,紧随其后的还要令人热血沸腾的战鼓声咚咚咚咚敲得让人心脏都要爆炸,被装备最精良的黑甲近卫军团护卫的皇帝方阵最中央有一座移动的指挥塔楼,由最坚固的萨尔孙金属铸就,塔楼的顶部,传令兵们挥舞着各种颜色的旗帜对庞大的罗萨方阵各个方向发出指挥官复杂而冷静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