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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缥缈阁。
元曜回到缥缈阁里,发现大厅、里间都没有人。他走到后院,才发现白姬正躺在蔷薇花下的美人靠上睡觉。
春日的阳光透过蔷薇花叶洒了白姬一身,她雪白的衣裙上落满了从不远处飘来的桃花花瓣。她的鲛绡披帛拖曳在草地上,随着春风飞舞如浪,盖在她身上的波斯绒毯也被风吹得滑落在地上。
元曜气不打一处来,这龙妖怎么越来越懒了,大白天的也睡觉。
元曜气鼓鼓地走过去,打算叫醒白姬,用圣人之言教诲她不要整天睡觉,要珍惜光阴,勤劳一些。
白姬睡得十分香甜,羽扇般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一道月牙般的阴影,红莲般地嘴唇微微翘起,似乎做了一个美梦。
元曜看见一朵桃花随风飞舞,正好落在白姬光洁的额头上,如花钿一般。桃花映衬着白姬如花的容颜,人比花娇,恍然如仙。
不知道为什么,元曜心中的火气突然没有了。小书生的心底泛起一阵温柔的涟漪,岁月如此静好,就这么看着她的睡颜到天荒地老,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元曜轻轻地捡起波斯绒毯,小心翼翼地盖在白姬身上,然后愉快地看店去了。
白姬睡到傍晚才醒,因为离奴昨天说了不做饭,元曜早已去买了三人份的羊肉毕罗。不过,因为离奴学筚篥没有回来,所以晚饭只有白姬、元曜一起吃。
白姬、元曜坐在后院的回廊下一边啃毕罗,一边赏晚霞。
元曜道:“白姬,你又睡了一下午,不会又梦游去蜀地了吧?”
白姬笑道:“不,这一次,我去了巫山。”
元曜笑道:“你去巫山干什么?”
白姬神秘一笑,道:“秘密。”
元曜也就不再问了,他给白姬说了白天在丰安坊茶摊打听到的事情。
白姬沉吟不语。
元曜道:“白姬,坊间传言,那巫浪法师是一个厉害的高人。雷先生可能是想借巫浪法师之力解决他的烦恼,我们不如不要插手了。”
白姬沉吟了一下,道:“轩之言之有理。我也看出雷先生有些秘密不想对外人言说,他有他的苦衷。他既然选择了巫浪法师为他解忧,我也不能强求,应当顺其自然。不过,我对雷先生手上戴的戒指十分好奇,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元曜好奇地道:“这世界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物?”
白姬笑道:“当然有呀。这个世界充满了未知,即使是法力无边的佛祖,也有不知道的奥秘,更何况我只是一条龙。”
元曜挠头,道:“原来,没有人全知全能呢。”
白姬笑道:“是的,即使是轩之最敬佩的古圣贤,也不是全知全能,他们的话也不能全信。”
元曜摇头道:“不,圣贤的教诲是不会有错的。白姬,你不要想用玄奥的谬论糊弄小生,让小生不按照圣贤的教诲言行。”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轩之真是迂腐!”
元曜摇头晃脑地道:“小生是君子,当知礼仪,守古训。”
白姬笑道:“我是女子,所以可以不知礼仪,不守古训。”
元曜吼道:“女子也应当遵从圣贤的教诲,知礼仪,守古训,争做君子!”
“嘁!”白姬捂上了耳朵。
下街鼓响完,西市闭坊了,离奴还没有回来。
白姬道:“在乐坊当学徒,肯定不自由。离奴最近可能得住在乐坊呢。”
元曜笑道:“希望离奴老弟早日学会吹筚篥。”
谁知道,月上中天时,离奴居然回来了。
白姬已经上二楼睡觉去了,难得离奴不在,里间空了下来。元曜坐在青玉案边,点燃一盏油灯,铺开文房四宝,琢磨着写春琴宴的诗。
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走进里间,口吐人言。
“书呆子,你还没睡?”
元曜一愣,道:“离奴老弟,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黑猫在小书生身边坐下,以爪洗脸。
“爷睡不惯乐坊里的学徒通铺,脏兮兮的,臭烘烘的,浑身痒得睡不着。爷想着还是自己的被窝干净暖和,就回来睡觉了。”
离奴一向爱干净,已经到了洁癖的地步,在乐坊里一堆学徒睡在一起,被褥都是脏旧的,环境也不好,肯定不习惯。
元曜放下毛笔,担心地道:“那跟你同铺的学徒半夜醒来看不见你,你明天怎么解释?”
黑猫不高兴地道:“爷又没那么蠢,拔根猫毛做个假人睡着就是了。爷一早就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元曜又问道:“离奴老弟,你跟着哪个乐师学筚篥呢?”
离奴道:“一个龟兹乐师,叫安善和。”
元曜又问道:“现在进乐坊拜师这么容易吗?这位安先生怎么肯收你做徒弟?”
离奴打了一个哈欠,道:“书呆子你有所不知,乐坊里有各种乐师,笛子、箫、古筝、古琴、箜篌、琵琶这些乐器学得人都很多,尤其现在流行的古琴,一堆人挤破门槛来拜师学艺。所以,这些热门的乐师会挑三拣四地选徒弟,而这个筚篥,根本没人学。爷说要拜师学筚篥,那安善和就答应了,他乐得眉开眼笑,连爷的拜师礼都不收。”
元曜道:“那离奴老弟你要好好地学,不要辜负了安先生的一片心。”
离奴道:“爷学得可认真了。你看,爷的嘴都吹肿了,脸都吹圆了。”
元曜仔细一看,离奴的嘴确实有点肿,想来真是没偷懒。
离奴见元曜霸占了里间,不高兴地道:“书呆子你别写你的破诗了,快出去睡吧。爷得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元曜只好收拾了文房四宝,把里间还给离奴,出去睡觉了。
西市,缥缈阁。
一连数日,白姬没有再提雷尧的事情,元曜也渐渐地把这件事情忘记了。离奴仍旧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元曜见它的嘴一直肿胀着,说话声也沙哑了许多,想来学得非常勤奋,不曾偷懒。
这一日,白姬从西市胡人手中收购了一些香料,元曜在大厅对账目。那胡人吹嘘自己手中的一款香料是波弋国的“荼芜香”,白姬重金买来了,正摆着博山香炉,坐在里间燃香辨识真假。
“唉,上当了。胡人狡猾得像狐狸,这荼芜香里掺了一大半不值钱的木蜜香。”白姬以手支颐,望着博山香炉,不高兴地道。
元曜正在记采购香料的账目,冷不防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卷进了缥缈阁。
元曜抬头望去,还没看清楚那人,那人已经一把把元曜抱住,哭道:“轩之,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苦楚,还差点死在外面!”
元曜一愣,从声音中听出是谁了。
“丹阳,你逃婚回来了呀?”
韦彦松开元曜,热泪盈眶,道:“我回来了。”
元曜望向韦彦,韦彦仍旧是一身华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可是,仔细看去,他清瘦了不少,皮肤也黑了一些,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还长着胡渣。看样子,是吃了不少苦。
元曜有点心疼他,道:“丹阳,你逃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韦彦以袖抹泪,颤声道:“万般苦楚,一言难尽。轩之,我来是找白姬有事的,她在不在?”
白姬早已听见外面的响动,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了。
白姬一见韦彦,笑道:“韦公子,好久不见。快进来坐下喝杯茶,有什么事情慢慢说无妨。”
韦彦擦干了眼泪,跟着白姬走进里间,在青玉案边跪坐下来。
元曜放下了手上的事情,去厨房烧水煮茶。
不一会儿,元曜端着煮好的阳羡茶,和两碟茶点送去里间。白姬、韦彦正在闲聊。元曜倒了三杯茶后,也坐下陪着说话。
韦彦道:“你们不出长安不知道,因为武后要改朝称帝的缘故,现在外面兵荒马乱。我也是倒霉,本想在洛阳躲一阵子,谁知裴先那个该死的家伙告密,父亲就派人来洛阳捉我。我提前得到消息,打算逃去江南投奔在扬州做大都督府司马的舅舅王怀仁。本以为扬州富庶繁华,美人如云,可以逍遥一阵子。谁知,江南贼寇横行,我跋山涉水,旅途奔波,刚到淮南道就被一伙打劫的山贼捉了。那伙山贼占山为王,胆大包天,知道我舅舅是大都督府司马之后,竟然去信勒索。舅舅没有办法,就禀报了大都督。大都督早就有心想剿灭这伙贼寇,借着我被绑架这件事就出兵跟山贼周旋起来。他们周旋也就罢了,我在贼窝里却吃尽苦头。那伙山贼打我骂我,逼我做苦力,不给我饭吃,让我住在满是粪便的牛马圈里。我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说到伤心处,韦彦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丹阳,你不要伤心了,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元曜安慰了韦彦几句,十分同情他的遭遇。
白姬饶有兴趣地问道:“韦公子,你是怎么逃出贼窝的?”
韦彦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道:“多亏了非烟,我才能回来。”
韦非烟是韦彦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们兄妹两人命数截然相反,因此性格不合,从小就是死对头,互相看彼此的笑话。
韦非烟花容月貌,性喜美男,她天生神力,从小习武,是一个奇女子。韦非烟本来是元曜的未婚妻,返魂香事件中嫁给了武恒爻,武恒爻因为意娘的消失受到打击,出家云游四方去了。韦非烟以武夫人的身份在长安逍遥度日,她四处猎美,挥金如土,无忧无虑地享受着贵妇的生活。
白姬、元曜一起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韦彦喝了一口阳羡茶,道:“大都督出兵跟山贼周旋时,舅舅写了一封信加急送到父亲手里。父亲接到信,受到惊吓,重病不起。二娘也以泪洗面。他们认定我凶多吉少,十分担心,却又束手无策。非烟那丫头知道这件事后,就去咸阳召集了一群游侠儿,一路赶去扬州。因为贼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贼寇们又穷凶极恶,悍勇异常,大都督带兵久攻贼窟不克,损失了不少人马。谁知,非烟那丫头和那群游侠儿竟假扮行经的富商,故意被贼寇劫进贼窟,与大都督的兵马里应外合,剿灭了贼人。非烟那丫头还擒住了贼王,立下了大功。唉,以前非烟跟美少年私奔游山玩水,都是我千里迢迢去抓她。现在,我逃婚逃进贼窟,倒是她不远万里去救我。人生,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白姬、元曜听了韦彦的这番遭遇,都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白姬笑道:“长安繁华如梦,不曾想外面这么乱了,这还多亏了武夫人智勇双全,韦公子才能平安回来。”
元曜也道:“丹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经过这次的教训,你以后可不要不负责任地随意逃婚了。”
韦彦一听这话,眉头又皱起来了。
“哪有后福?回长安之后,一堆乱七八糟的糟心事情。唉,不提也罢。”韦彦正襟危坐,行了一礼,道:“我这次来缥缈阁,是有事恳求白姬。”
白姬吓了一跳,笑道:“韦公子何须行此大礼,都是老友,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韦彦叹了一口气,道:“我的未婚妻沈筠娘你们也是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