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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宋元驹响亮地应答道,转过身来的时候险些都要笑出声儿了。
还说不是死穴!
这不是摆到了台面上的软肋吗?
“别废话,痛快说了。”见宋元驹虽没敢笑,但眉眼间俱是得逞后的神色,晋起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有挥拳砸过去。
这种因被人戳破心事而恼羞成怒的感觉也是够了!
“方才我从前面过来,路过云展院,正巧遇着了大公子发酒疯——”宋元驹一副八卦的表情,放低了声音说道,“大公子身上可还带着伤呢,按理来说伤口没痊愈之前,是不能饮酒的。”
晋起听了一皱眉,不消多想便问道:“管她何事?”
宋元驹听他压根儿就没兴趣知道晋觅醉酒的缘故,直接地就将问题引到了江樱身上来,略略一怔之后,才算将思维强硬地给拽了过来,道:“当时几个小厮围着大公子劝,却听大公子醉不择言,嚷嚷着道国公爷有意让其……”
宋元驹声音渐小,房外光线也逐渐暗沉了下来。
渐渐失去了光芒的金乌彻底没入西山处,苍穹中光线顿敛,只天边尚余下几微弱的道霞尚未完全消去,在灰蓝相间的天幕上,像是不小心打翻洒落的一杯黄酒,形迹肆意。
……
“师傅,新入城的消息,说是韩家与济王在云州城外开了战!”石青疾步走进青竹搭建的凉棚中,边走近边急声说道。
韩家此举实在是太突然了!
正于凉棚中躺在藤椅中吹晚风和狄叔说话的孔弗,闻言眉头一动,转头看向石青,问道:“结果如何了?”
“眼下胜负未定!”
“韩大公子亲自起的兵吗?”孔弗又问。
“应当是,韩刺史过世后,韩家兵权一概掌握在韩大公子一人手中,除他之外其他人想必是没有这个权力的——”石青说到末尾处又忍不住喃喃了一句:“这实在是太突然了……”
“没什么突然的。”孔弗似笑非笑,眼中既有感慨叹息却又有早有预料的神色。
“肃州瘟疫才刚过去没多久,韩大公子此番作为不外乎伤敌一千自折八百……”石青思索着说道,并摇头:“实非上策。”
“对肃州来说的确不是上策。”孔弗背靠着藤椅,抬眼望着棚顶缓声说道:“可单单对于韩家而言,乃是上上之策。”
上上之策?
石青闻言脸色一变,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阵反复。
“云州是什么地方啊。”孔弗似在问,又似在自语。
石青已经明白了过来。
云州是曲家的根基。
士族曲家当年的制箭术独步天下,韩旭当初之所以娶曲氏为继室,便是看中了曲家的制箭术。曲家将女儿嫁到韩家,最贵重的一样陪嫁品便是记有云州制箭术秘辛的锦书。
曲家想以此换取暂时的光鲜,想借此将祖上的荣盛延续下去。
可谁都没有料到,曲氏嫁入韩家之后膝下一无所出,去年又与韩旭夫妻二人双双亡故,几乎是一夕之间,曲家与韩家之间的维持纽带顿时崩裂开来。
或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福王才敢就近进犯觊觎已久的云州,他已将失去了韩家庇佑的曲家当作了一般的没落小士族。
见到皇家人都不用行礼,高高在上的士族人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他吓破了胆!
可在这样的时候,谁又能想到刚历经过瘟疫屠城之灾的韩家会出手相助——
这一点福王定是没有料到的。
如若不然他绝无可能会冒这个险!
现如今这世道利字当头,哪里还轮得到谁来讲什么仁义道德,偏偏韩家非得横插一手!
这下仁义道德的美名有了。
士族在反贼面前的尊严维持住了。
自损八百?
不见得吧。
“济王若就此折在韩家手里,对余下诸王也是一种震慑……时局兴许会有所稳定也未可知。”石青习惯从多角度看待事物,继而又担忧道:“可浪一旦起了,若受外因阻止暂时平静下来,然而平静过后,再乘风而起之时定会翻腾的越加汹涌——”
济王虽是表面上看来的褚藩王中实力最强,风头最盛的,可若同韩家较量,还未开战怕是已经输掉了九成。
余下的一线生机,大可忽略不计。
“韩大公子行事大胆张扬,虽看似有些不计后果,比不得韩刺史的严谨帷幄,却更令人深以为惧。”石青想到当初随先生一起在韩家做客时,那双深渊一般幽冷的眼睛,忽觉后背一阵发冷。
孔弗未有对韩呈机多做置评,只口气深远悠长地说道:“既是早晚都要到来的,那早来一步,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乱都乱了,就不怕再乱的彻底一些。
早早的乱,才能更快的定。
石青领会了孔弗的意思,默然了片刻之后,在孔弗对面的方形竹凳上坐下,默默叹了口气。
算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只需做好自己该做,为天下百姓尽一份力便无憾了。
一抬头,正见半躺在老藤椅上的师傅手指翻动着,像是在串编着什么东西。
“师傅,您手里头是什么东西?”由于此时光线已暗,石青看不太仔细,只隐隐见像是一团红蓝相间的物什。
“哦……打络子呢。”孔弗漫不经心地答道。
“什么?”石青愣住了一下,觉得自己约莫是听错了。
师傅……打络子?
这不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儿干的事儿吗!
师傅的业余爱好已经广泛到这种地步了吗……石青望着孔弗手上竟称得上熟稔的动作,深深地惊恐了。
“先生,天都黑了。再在这儿编下去对眼睛不好。”狄叔在一旁端着张冷脸提醒道。
在经过一下午的心理适应过后,他如今已经能很淡定的面对先生打了一整下午络子这件事情了。
“对,都瞧不太清了……”孔弗看了眼暗下来的天色,颔首站了起身,道:“回房里点上灯再打吧。”
狄叔:“……”
明天再打不行吗?
石青欲上前扶孔弗,却被老人嫌弃地出声阻止道:“别别别,别碰我,别把我身上挂着的线给弄乱了,回头不好分。”
石青目瞪口呆之余,也是在这时候才看到孔弗肩上、胳膊上,果真是挂着一条条理好的线。
见老人小心翼翼地往竹棚外走,生怕把身上的线给弄乱了似的,石青控制不住地凌乱起来,看向狄叔,问:“师傅好端端地怎么迷上打络子了……”
“给江家那丫头打的。”狄叔冷着脸答道。
石青闻听不由疑惑地“啊”了一声。
“也不知先生是从哪儿得来的说法,说是长辈亲手打的平安络子能给孩子驱邪避灾……”狄叔说到这里,口气带上了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先生作为一个没有血缘的干祖父,准确来说还只是准干祖父,是哪儿来的自信自己拥有这种神奇的力量的啊?
但这话问出来比较伤人自尊,狄叔便忍住了。
他虽然说话一向的直,但毕竟先生年事已高,承受能力不如年轻时强,狄叔也只有学着偶尔含蓄一把。
“哦,原来是给姑娘打的平安络啊……”石青话罢,便疾步朝着前面的孔弗追了过去。
“离我远些!”孔弗忙赶人,生怕线被弄乱。
“师傅,我觉得您这颜色配得太暗了,不适合江姑娘的年纪啊——”石青的口气带着依旧让狄叔无法理解的焦急。
“红色儿的,还有蓝的,这配色还暗啊?”孔先生觉得不服。
“太沉了,不适合小姑娘……”不顾孔先生的阻拦,石青还是靠了过来,看着师傅手中的半成品,摇头道:“不够亮……姑娘平日多是穿浅绿深青的衣物,鲜少会穿这么沉得颜色,您这送过去了也不好配戴。”
孔弗一听这话顿觉有理,忙询问石青的意见。
“再找些葱绿鹅黄色儿的线过来,编在这个角儿里,活泼又不会显得太花哨……”
“对……那这里用什么颜色的合适?”
“这里就用……”
狄叔望着师徒二人边走边不停讨论的情形,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心中复杂的感受……
“先生,先生……”有仆从自前院而来,脚步匆匆。
孔弗下意识地就倒退了两步,生怕过来的仆人将他身上的线冲撞乱掉。
老仆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使,也没瞧出孔弗身上搭着线,只禀道:“先生,晋家的二公子又来了,等在前堂要见您。”
又来了?
这是什么话?
人晋公子不就昨个儿来过一趟吗?且还是师傅让人约见的——对于这句带有嫌弃意味的话,石青首先就面露不赞同了。
也不知他们这清波馆到底怎么回事,里头的老人儿,上到师傅的随身仆人狄叔,下到扫院子的大爷,说话一个比一个直白伤人,也不知他从小到大究竟是在怎样的打击中成长过来的……
孔弗闻言一怔,显然是没料到晋起会突然来这里。
且都这么晚了,莫不是有什么要事吗?
这么想着,孔弗也未有多问,只同老仆道:“且带我过去吧。”
“是。”老仆一躬身应下,转身在前面提灯带路。
“师傅,您不先回房将身上的线取下来吗?”石青自对往昔的惨痛回首中回过神来,上前提醒道。
“见人要紧,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孔弗回答的十分理所当然。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一点道理石青自然是懂得。
可……作为一名大圣人,身上挂满五彩缤纷的线,手里还捧着打了一半的络子,这真的不会令人觉得不能接受吗?
也罢了,反正晋公子也不是外人。
再者说了,师傅开心就好……
石青虽是强行说服了自己,但一路上还是没有抬起头再看前面的孔弗一眼。
不为什么,就是没那个勇气……
所以当石青看到反应十分淡定的晋起之时,心中不受控制地就滋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敬佩来。
“晋公子坐吧。”孔弗伸出一只手臂示意晋起入座,宽大的衣袖这么一摆,胳膊上挂着的线也被带动,可奇怪的是,饶是如此奇怪的情景之下,竟然也妨碍不到老人身上特有的出尘与祥和的气质。
晋起也敬重地抬手示意,见孔弗这边已施然坐下,自己才随之落座。
石青接过仆人递来的茶水盘,给孔弗和晋起各自倒了一盏茶水放在几案上,自己才在孔弗身侧坐下。
孔弗含笑看着晋起问道:“都这个时辰了,晋公子可用罢晚饭了吗?”
晋起听到前半句的时候,以为孔弗接下来会问他前来有何要事,可冷不丁地却听这老先生语气平和地问他有没有吃过晚饭,微微一怔之后,点头答道:“已然用过了,谢先生挂心。”
孔弗便点头,这才问晋起这个时候过来找他可是有急事。
晋起朝着孔弗的方面微微低了低头,正色道:“晚辈此番前来是来向先生辞行的。”
“辞行?”孔弗意外地看着丰神俊朗的少年,问道:“晋公子这是要出远门?”
“是。”晋起并不隐瞒,如实答道:“奉祖父之命,前往西陵一趟。”
晋擎云交待过他不要声张,但对于孔先生和石青,他没有理由瞒着。
“去那么远的地方啊……”石青自讶然中回神,道:“据说从京城到西陵,光是单程就得要五六个月近半年之久……这一来一回的,再在西陵耽搁些时日,少说也要一个整年头才回的来。”
“你又没去过,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狄叔忽然插了一句,斜睨着一脸忧愁的石青。
听他口气质疑,石青想都未想便脱口而出道:“华姑娘告诉我的!她随着华老爷去过好几次了呢,她……”
说到最后,声音骤然减低,面色变得极不自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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