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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殿外传来清脆的掌嘴声, 隐隐还能听见执罚侍卫报数。
梨馥长公主只觉得那竹板下下都抽在自己脸上, 她仍不能理解信王为何要朝自己发难。难道那孽畜向信王哭诉自己在家苛待他了?母亲教训儿子,岂非天经地义?信王凭何记恨?
“千岁,宠妻偏信, 不是兴家之道。妾这小儿自幼巧言令色,犹擅装乖,千岁切记不可听他狡言欺哄, 坏了王府门楣声望。”梨馥长公主由小侍女扶着, 强撑着一口气来告诫信王。她觉得她是为了谢茂好,淑太妃那样高贵温柔的世家淑女, 待她一贯体恤周全,她不能让淑太妃的儿子吃亏。
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让信王成了老婆奴,否则, 以后她还怎么能治得住那个祸胎?
谢茂藏在袖中的拳头咯咯作响, 满脸笑容:“是么?孤看衣大将军就挺宠着长公主。”
他心中其实很诧异。他翻脸寻衅架走了长公主的嬷嬷, 换了寻常有气性的贵妇, 只怕早就撂狠话拂袖而去了。这位长公主既没发作,也没质问, 就好像他本来就有资格随意处置长公主府的奴仆, 她对他保持着客气恭顺的态度,一如往常地向他进言……
这种低贱媚上的贱人, 谢茂见过不少。大多出身寒微没什么见识, 跪舔强权, 自视卑贱,对上谄媚谦卑。而一旦这种人握权在手,御下必然刻薄寡恩,极尽苛刻之能事。
他诧异之处在于,马氏可是衣尚予的妻室,衣飞石的亲娘啊!这位文帝亲封的公主,他谢茂名义上的养姐,虐待儿子不算,居然还是这么个贱人?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不仅是毒妇贱人,她还很蠢。她居然没听出谢茂这一句话是讽刺!
只听了衣大将军四个字,又是“恭维”她驭夫有道,夫妻和顺,她苍白难堪的脸上竟绽开一丝温柔,恢复了一贯的含蓄沉稳,矜持地说:“千岁谬赞了。不过是夫贤妇顺,纲常如此。”
谢茂竟被她给噎住了。
抽她本人吧,肯定不行,衣飞石在旁守着呢。抽她下人吧,她也不发怒啊,她觉得信王身份尊贵,抽她下人理所当然!拿话讽刺她吧,她听、不、懂啊!她居然以为信王是在恭维她!
阅人无数的谢茂立刻知道,自己今天是搞不定这个傻逼了,当机立断,迅速撤退。
“长公主和小衣谈完了么?孤还有些事要和小衣交代,就不招待长公主了。”
谢茂拉起跪在一边的衣飞石,起身就往外走。
衣飞石下意识地抬头看母亲脸色,满以为母亲会发怒,哪知道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母亲,在信王面前竟然保持着谦卑温文的笑容,款款屈膝:“恭送千岁。”
待谢茂越过长公主,只剩下背影,衣飞石才听见母亲威仪□□的声音,对他说:“既与信王千岁议婚,儿当恪守妾妇之道,谦让恭敬,卑弱勤谨。莫让阿娘再来教你。”
衣飞石那一颗本就不热的心,瞬间就变得冰凉冰凉。……妾妇之道,这是好词儿?
“王爷,义老王爷还在……”赵从贵一路跟来。
谢茂拉着衣飞石就往寝宫走,不耐烦地挥手:“告诉他我中暑了,请老王爷先回去复命。”
老王爷可是奉旨来问话,您就空口白牙说自己中暑了,这是欺君之罪啊。看着谢茂牵着满脸红肿的衣飞石飞奔而去,赵从贵腹诽一句也没敢真的吭声。欺君就欺君吧,反正咱王爷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信王寝宫冰山流水常备,比别处都清凉许多,谢茂拉着衣飞石进门时,恰好看见齐医官躲在这儿歇凉,忙招呼他:“正好,快来!侯爷受伤了!”
……这算什么受伤。衣飞石被他咋呼得不好意思,齐御医已赶忙拎着药箱来磕头了。
给衣飞石被抽肿的脸上敷了消肿化瘀的膏药,谢茂又推衣飞石上榻:“身上是不是也要换药?恰好齐医官来了,一并换了。今儿吃了几回汤药了?药汁子苦不苦?——能加冰糖吗?”最后一句是问正在收拾药箱的齐医官。
这心疼又着急地样子,活似衣飞石是他不足岁的亲儿子,照顾得那叫一个周到。
齐医官目不斜视,答得干脆利落:“能!”
“那你以后都给侯爷汤药里加冰糖。”谢茂又推衣飞石,“愣着呢?换药了。”
衣飞石昨天就被谢茂押着敷过一次药了,就算知道谢茂对他心存觊觎,他毕竟是男人,又常年混迹军营,对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这事儿真没什么忌讳。见谢茂瞪着眼态度强硬,他就脱了裤子趴在榻上。
这是第一次父兄不在的情况下,顺利从母亲跟前全身而退吧?
衣飞石趴在榻上,浑身骨骼放松,这才觉得腋下被针刺的伤口透着隐晦的疼痛。
疼归疼,他并不敢当着谢茂的面,请齐御医帮忙在腋下上药。抽耳光可以说是母教子,往腋窝里扎针算什么?这是折磨,这是虐待。他不想露出这等家丑,更重要的是,他隐隐约约觉得,如果被信王知道了针刺的事,信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是真的喜欢我?衣飞石问自己,又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否定的答案。
是的,他就是喜欢我。
女人才会计较男人喜欢的是她的蕙质兰心还是贤良淑德,若是男人承认爱慕她如花笑颜、娇嫩身体,多半还要嗔怪男人慕色不知恩,对自己不是真爱。
男人对喜欢的定义很狭隘,娶妻纳妾,无非利用二字。娶个高门淑女或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这是利。纳几房貌美如花的小妾消遣,这是用。前者是真喜欢,后者也是真喜欢。
对衣飞石而言,不管谢茂是喜欢他的身体,还是喜欢他别的什么,都是一样的。
——那不都是他吗?
齐医官小心熟练地替衣飞石换药,谢茂就蹲在一边吃豆腐,被打开花的屁股他不舍得看,就看衣飞石的小腰。哎哟这腰细……还年轻么,小孩儿呀,真想摸一把……小样儿才抽条,长得高高的,身上就没几两肉,得养养。嗯,也想摸摸前边胸脯上的小豆豆……
正在隔空意淫,突然一眼瞥见衣飞石侧腰上一缕未擦净的血痕,谢茂心肝猛跳。
“齐医官?”谢茂拉住齐医官的手,“你替孤看看,这是擦着了还是怎么了……”
齐医官还没探过头来,衣飞石已下意识地把衣衫往下扯了一把,侧身道:“没事。”
一句话说完,他看见谢茂半点不困惑的双眼,顿时知道自己中计了。
谢茂问的根本不是齐医官,他是在试探衣飞石。那血痕分明是仓促间被擦去的,可见衣飞石不想被他察觉。衣飞石背身趴着,他问齐医官时也没有具体说哪里伤了,伤得如何,衣飞石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转头打量自己伤处,而不是扯下衣裳断言无事。
谢茂握拳狠狠捶在卧榻边沿,哪怕有衣飞石在上躺着,压在角落的边几也猛地颤了几颤。
信王震怒,齐医官退后一步,屈膝垂首不语,服侍在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
衣飞石竟觉得心中多了一丝不安,他在信王面前一向装得恭敬,现在谢茂好像是冲着他发了脾气,大夫奴婢跪了一地,他再躺着好像也不太像话?
犹豫片刻,衣飞石理了理衣衫欲要起身,还没撑起来,就听见谢茂命令:“都脱了!”
谢茂堵在卧榻边上,衣飞石下不去。
他只得垂下衣裳遮掩住身形,在榻上屈膝伏首,尽量温顺地说:“卑职……”
从前衣飞石跪在信王面前,面上恭谨,心中却不以为然。若非碍于礼法,谁要跪这个纨绔?
今日得信王援手周全之恩,衣飞石心中对谢茂多了些亲近,前边再有信王刺死杨靖之事,也让他对信王另眼相看。此时向信王施礼,衣飞石倒是心甘情愿地跪着,一如侍奉父兄,心中并无轻狂不屑,愿对信王自承卑下。
谢茂却全然不知道心高气傲的衣飞石已向他微微低头,他红着眼睛逼衣飞石脱衣服:“孤让你都脱了。你是听不懂?要孤亲自伺候你?”
一句话说完,想起衣飞石武力值太高,他亲自伺候估计也伺候不来,谢茂就更生气了。
“好,你厉害。打量孤制不住你是吧?”
“来人!”
“让余贤从把侍卫都带来!”
“孤倒是不信了,信王府几百个侍卫,摁不住你一个衣飞石!”
谢茂一边撂狠话,一边疾言厉色往外走。
他这样龙行虎步衣带风雷的模样,吓得殿内所有人都不敢抬头,胆小的宫人瑟瑟发抖。
殊不知装得一手好逼的谢茂心中也在发憷,小衣幼习兵法,岂会不知道射人先射马的道理,今天是我起意要镇服他,这要是被他冷不丁捉去当了人质,倒成了我被他镇服了!
绝对不行。我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站住了。
——艾玛,忘了小衣轻功特别好啊。他不会追上来吧?快快快,马上安全了!
谢茂想起赵从贵是跟在梨馥长公主跟前的,而梨馥长公主正在和衣飞石会面……小衣真出幺蛾子了?谢茂一边佩服衣飞石搞事的能力,一边扣扣索索地仰头:“老皇叔,问完没?侄儿腿要废了。”
义老王爷看着他膝盖下垫着的厚实拜垫,一时无语。
谢茂使个眼色,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随后,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宠得过分,比长子还看重几分,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见着紧闭的殿门,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他立于殿门之外,深吸数息,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子要孝,母不慈,子一样得孝。否则,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谢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说我不会娶小衣?他如今觉得,把衣飞石“娶”回信王府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安排。至少监护权转到自己手里,什么爹啊妈啊,统统滚蛋!你一个郡公主就想揍一等王爵的正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可要是默认亲事……他侧目望向伏在地上没抬头的衣飞石,心中也很为难。
他这样胡搞瞎搞,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弄死了。衣飞石本该名留青史,先成了他这个短命王爷的王妃,史书上会怎么写?
终究还是一口气咽不下。谢茂嘿笑着往衣飞石身边一坐,看着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
好嘛,打小衣都累出汗了。辛苦你们了!
“你看孤作甚?”谢茂突然对目不斜视的左嬷嬷发难。
左嬷嬷:……?我?我看你了?我在看地板!
“长公主带来的仆妇可不怎么懂规矩。孤瞧着不对。最近圣京城中查出了陈朝探子,长公主还是仔细些好。唔,这样吧,看长公主娇滴滴一介女流也识不得利害。这两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嬷嬷就交给孤,孤来帮长公主查问。”
谢茂懒得找茬,干脆现编一个,欺负了小衣还想全身而退?不打你是因为你是小衣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