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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飞石忍着惶恐忐忑, 肥着胆子把办公桌前的椅子搬了过来, 与谢茂同坐一桌。
谢茂果然没有生气, 甚至还习以为常地给他递来筷子:“吃吧。第一天入组, 不要迟到。”
这感觉简直诡异到了极点。想象中各种刁难责罚都没有, 只有早已习惯的日常生活。衣飞石迟疑着答应了一声,见谢茂已经动筷子了,才跟着夹了一筷子蒸得晶莹如玉的米饭, 吃在嘴里味如爵蜡。
谢茂并不关心他吃得香不香, 心情好不好,吃了个半个盒饭、喝了一碗汤, 就撂了筷子。
衣飞石还没有吃饱, 也赶紧放下,忙着收拾桌面。
“你吃呀。”谢茂站起来漱口,“我给你看着点儿呢。待会儿我也去现场,来得及。”
衣飞石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到底废了修为, 不能和谢茂这样的修士比,又赶忙坐回去把盒饭扒了几口, 匆匆忙忙吃完了,一口气把谢茂榨好的果汁喝下去。
被谢茂当做“行军饭盒”的蔬食全都是好东西,不仅美味饱腹,还能补益精神。
衣飞石吃了一顿饭, 忙碌了整天的疲倦都消解了不少, 刚才觉得身体有些沉重, 吃完就精神了。
他如今打不开小世界,收拾好饭后垃圾不知道该往哪里扔——这些东西是可回收的,装着盒饭、炖汤的器皿都是小法器一件,绝不能让现世的普通人捡走。
见衣飞石为难,谢茂顺手将他打包好的垃圾收回随身空间,不过,并未提把青玉简还给他的事。
衣飞石不敢也没脸问。
谢茂给他祭炼青玉简作护身之用,正经挨了几次揍才凑够了能量。而他当初为了禁绝谢茂的窥探寻找,离开时将青玉简抠下来扔在家里,可谓弃若敝履。现在想让谢茂再还给他?只怕是难了。
二人就这么平淡如常地吃了饭,一起下楼。
谢茂正要把车钥匙给衣飞石,就发现了他拴在青枫树下的大青马,笑道:“玩性还挺大。”
他就吩咐衣飞石再把马骑回去,自己独自开车回片场。
衣飞石看着在青枫树下嚼花吃的大青马,再看着走向停车场的谢茂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
二人一车一马前后赶到,剧组各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轻车熟路。
阿鲁导演给工作人员一一发了冰淇淋,全都在一边等主演出现,一边吃零食聊天——石董去找谢导了嘛,两口子磨磨蹭蹭很正常,说不定什么时候来呢。
阿鲁导演作为业内资深副导演,很会安抚现场气氛,各人八卦聊得热火朝天。
见谢茂来了,现场工作人员全都赶忙把冰淇淋吃了,或是找小冰箱冻起来。阿鲁导演则把打印好的剧本交给随后步行赶到的衣飞石——衣飞石绕道去还了马,从马队走过来,耽搁了一点儿时间。
夜戏依然是补拍。
鉴于衣飞石第一天入组,导演组也很厚道,安排的戏难度都很小。
衣飞石一边走,导演助理就拿着LED小台灯给他照明,让他一边熟悉剧本。阿鲁导演很照顾他,一路跟着给他讲这场戏待会儿怎么拍,他要怎么演……
众人就看见衣飞石随手把七八页的剧本刷刷翻了一遍,人也已经走到了现场。
“补妆补妆,快!”阿鲁导演吆喝。
服化组专门负责给衣飞石补妆的小姑娘嗖地窜出来,助理搬来椅子,衣飞石坐下等着补妆,手里的剧本就交给了阿鲁导演的助理。看完了,记住了,没问题了。
助理偷偷给阿鲁导演比了个OK的手势。
“石老师这是回去吃小孩了吗?”化妆师惊讶地说。
衣飞石听不懂这个笑话。化妆师只好自己解梗:“您回去一趟,气色看着比下午还好。这妆都没有脱,也不可能是敷了面膜吧?肯定是去吃小孩了。”
阿鲁导演翻了个白眼,现在的小女孩都是妖怪嘛?!催促道:“别废话了,快。”
衣飞石看了坐在监视器前的谢茂一眼,也提醒了一句:“不要让谢导久等。”
补好了妆,许广英还带着场记和定妆照来检查衣饰妆容,细致地发现了衣飞石的鞋底泥水太多,立刻让服装组拿做旧的新鞋子来换。衣飞石怕谢茂等得不耐烦,说:“不必。我不会让鞋底入镜。”
主演第一次提要求,许广英也不好太坚持,点头说:“我看成片。”意思是,如果衣飞石让有瑕疵的鞋底入镜了,就要重新拍这一条。
这一场戏拍摄的内容,是岳云被父帅贬入后营,路遇几个夤夜发遣的罪卒,一起烤火聊了几句。
这一场戏的剧情时间在下午拍那一场之前,所以许广英那么严厉地抠着他的鞋底不放——总不能头一天鞋底还脏兮兮的,第二天鞋底反而干净了吧?岳云也不是能半夜偷偷刷鞋子的性格啊。
第一条就是个岳云低头沉默着行走在路上、随后发现路边篝火的长镜头。
此时岳云是自告奋勇来找奸细,跟父亲岳云商量好使苦肉计被贬入后营,他肯定后营一定有奸细,但不知道奸细具体的身份,这时候就要表现出他内心的层次,他走了半天,很疲惫,他心事重重,但有的放矢,有很明确的目标,却要思索谁才是具体对象……
这对衣飞石来说,想要演绎出这一点并不困难。问题在于,这是个长镜头。
有了下午刚拍摄时被谢茂连掐六遍的经历,素来胸有成竹的衣飞石瞥见监视器后谢茂的一抹侧影,竟有点放不开手脚。在场所有工作人员都没发现他的拘束,觉得他表现得很好,唯有谢茂不满意。
被谢茂掐了两次之后,现场工作人员都面面相觑:这不是拍得挺好吗?谢导怕不是在作妖?
谢茂的态度和下午一样,看着监视器,也不说话,让助理帮忙喊停。
阿鲁导演在现场就是满场跑,这会儿跑到谢茂身边,小声问:“哪儿不对啊?石董都懵了。”
谢茂把今夜要拍的戏翻了一遍,确认都没什么难度,就站了起来:“你看着吧。下午拍得挺好。”
山区夜里降温厉害,阿鲁导演的助理殷勤地给谢茂披上毛毯,谢茂也没有拒绝,说:“我在这儿他不自在。我先回去了,今天辛苦你,鲁导。”
阿鲁导演还能怎么办?只能帮他把毛毯掖了掖:“那您开车慢点,哎,要不让小陈送您回去?”
谢茂挥挥手,从片场离开。
看着他再次远离的背影,衣飞石脸色倏地变得惨白。
——阿鲁说他懵了,他没有懵。他和谢茂都知道,他刚才拍的两条哪里有问题。
或许别人看不出他遮掩下的紧绷,谢茂绝对看得出。要说那两条过不过得去呢?完全过得去。只是他没能处于一个放松的姿态下演出,谢茂眼光太刁毒挑剔而已。
两次让谢茂在片场转身就走……衣飞石握紧拳头,告诫自己要冷静。
无非是夜里回去赔罪,再受一次体罚而已。
习惯了,就好了。
……
第一天安排的戏份都不多,七点多开始拍摄,预计十点半拍摄完毕。
谢茂离开之后,衣飞石全都是一条过,偶尔阿鲁导演比较谨慎,要求保一条,那就是拍两次。
许广英看了两条就回酒店了。衣飞石在隐匿线索上是专家级表演,说不会让鞋底入镜,行止间也未透露出任何遮掩畏缩姿态,从从容容地完成了演绎。
此外,石一飞的戏托儿天赋再次暴击,几个配角觉得自己发挥特别好,演得特别有感觉,强烈要求阿鲁导演保完一条再来一条,阿鲁导演看时间还早,也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饶是如此,夜里收工时,也比预计时间早了快二十分钟。十点刚过,今夜的戏份就全部拍摄完毕。
和衣飞石一起工作的感觉非常爽,照例演员第一天进组,收工都要请吃饭,工作人员都怂恿阿鲁导演去约衣飞石吃饭,最好把谢导叫着一起——剧组里几个小姑娘特别爱起哄,两个大帅哥诶!
“都这么晚了,还要加班加点十多天,姑奶奶们,吃了夜宵早点睡吧。”阿鲁导演一口拒绝。
没看见谢导离开的时候,石董脸色都变了吗?两口子说不定回去要吵架呢!
灯光组的老蒋则心里默默地想,蔻蔻今夜不在,难道要换我去走廊上昏倒吗?
《岳云传》剧组气氛很好,收工之后,所有工作人员都会留下来一起收东西,再一起回酒店休息。
阿鲁导演心细,安排司机先把卸了妆的衣飞石送回酒店。
他心里琢磨,谢导的司机跑了,剧组还是专门给谢导安排个司机吧?石董好歹那么大一个主演,助理司机也都得配上啊。总不能天天去蹭人家马骑着代步吧?
啧,昨天来,今天就拍上了,这速度也是……神级救场。
就是奇怪了,怎么跟石董搭戏,所有配角都显得演技特别好?《岳云传》这剧组是藏龙卧虎啊,遍地璞玉!
※
衣飞石很顺利就进了门。
和昨夜一样,屋内开着落地灯,他的皮带还放在斗柜上。
谢茂在给徐以方打电话。跟妈妈说话时,谢茂态度很温和客气,大约是最近没怎么和徐以方见面,他会主动询问起居,还问了徐以方的病情进展,末了,还让徐以方给宿贞带问候。
这句“给宿妈妈带好”把衣飞石都惊了。时至今日,谢茂居然还称呼宿贞为妈妈,还向她问候?
谢茂挂断电话,就看见衣飞石拿着斗柜上的皮带,低头上前,想要跪下。
“拍得挺顺利?收工很早。”谢茂顺手接过皮带。
交出皮带的瞬间,衣飞石心尖儿有些颤。再受体罚是最坏的打算,他以为不一定会挨打。
可是,皮带被接过去了。
衣飞石一直都是君上座下最受宠爱的嫡系心腹,谢茂教他养他,捧着他抬举他,哪怕局势最坏、谢茂的脾气也变得最暴戾的时候,也从来不曾责罚过他——那当然也和他从来不肯忤逆君上有关。
谢朝的衣飞石受了马氏无数责罚羞辱,那个一直侍奉着君上的衣飞石不曾受过。
马氏最变态的时候,也不可能让人对他做昨夜谢茂做过的事。
没有男人受得了这种苦楚。
衣飞石低头跪下,将手扶在膝盖上,稍微定了定神。
求饶是不可能的。衣飞石并不想求饶,他只迟疑了两秒,依然动手准备解开下衣。
意外的是,谢茂将皮带放在床头柜上,指了指洗手间:“你去洗一洗,时间还早,做完了再说这件事。”
这句话竟让衣飞石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效果。
他温驯地应了一句,走进浴室之后,才发现自己背心都是冷汗。
就隔着那么薄薄的一道房门。衣飞石看着镜中的自己,在踏入浴室之后,连额上的汗水也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当着谢茂的面,他浑身紧绷,连汗都不敢出。踏入浴室松了口气,汗水就飙了出来。
衣飞石快速冲洗身体,在温热的水流下,情绪慢慢恢复。
他注意到谢茂没有给他清洁符。
任何与道法相关的物件,谢茂都收了起来,绝不给他接触的机会。
很显然,他曾经显露出的强大让谢茂非常忌惮,哪怕已经废了他的修为,谢茂也不想给他任何翻盘的机会。事实上,衣飞石现在就算拿着一张清洁符也没什么用——可谢茂不知道。
谢茂觉得他或许有用,就不会给他一丝机会,全部禁止接触。
清洗身体时,衣飞石又有了新的为难之处。
君上的态度很明确,即刻就要侍寝。他还记得,君上曾经对他的服侍多么不满。
他心里揣着的东西太多了,根本不可能像谢朝的衣飞石一样,对与君上的欢情全心投入,纵情享受。君上很不满,次次都要忍着脾气,无论他照着记忆中的衣飞石怎么讨好,君上还是能看出他的不对劲,永远都不满意。
他努力了。很努力了。可人心怎么控制?明明就是偷来的欢愉,怎么可能坦然享受?
衣飞石在温热的水流中站了许久,始终没有应对之策。
——如果他有办法,他和谢茂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吹干头发出门时,谢茂指了指手表,说:“你洗了一个小时。”
谢茂计时比较保守,衣飞石十一点到酒店,到现在已经快一点了,他在浴室里待的时间,绝不止一个小时。意外的是谢茂好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并没有责怪问罪的意思。
衣飞石上前道歉:“臣怠慢了。”
他没有请罚。他记得很清楚,皮带被谢茂放在床头柜上,谢茂说的是“做完了再说这件事”,并没有说饶恕他。不用他请求,谢茂就会罚他。
夫妻间的事做得很不谐。
衣飞石努力想要讨好,被谢茂不耐烦地按住:“别装了,石丛那样就好。”
最终沉闷地结束。
谢茂翻身下床,去浴室冲澡,没多久就披上浴袍出来。
衣飞石也不在床上。
他也裹着浴袍,光着两条腿,站在床边,看着床头柜上的皮带。
谢茂倒了两杯水过来,递给他一杯,很随意地坐在床上,说:“坐。”
“我对你的要求很简单,一,不许跑。二,别再想着摆弄我。我不知道你记忆里的‘君上’是什么样子,我没有他的记忆,你应该参考我在谢朝时的样子。那些你有我没有的记忆,是我们相处时的负担,如果你总是用我不了解的经历把我当做另一个人来揣测——”
谢茂抿了一口水,刚才的运动出了许多汗,神清气爽之余,也有些口渴,“你会吃亏。”
衣飞石和他不一样。捧着水杯并没有心思沾唇,下意识地回答:“臣不敢,臣……”
“我不知道爱你是一种什么感觉。”谢茂陷入漫长的回忆,那些回忆却都没有真情实感。
衣飞石霎时语塞。
“我现在不爱你了。这种感觉并不坏,至少我现在没觉得哪里很坏。”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茂从容浅笑的神色很真诚,这绝不是撒谎。他既然不知道爱人的心情多么好,又怎么会觉得失去爱情的感觉多么坏?小说里失忆男主看见女主会心里酸酸的感觉,他半点都没有。
“我们曾经最大的分歧,在于你有秘密瞒着我。而且,你在床上很不老实——”
不等衣飞石请罪,谢茂已经摇头说:“那是曾经。爱你的谢茂才在乎这个。”
现在失去了爱慕之心的谢茂,根本不在乎衣飞石是不是真心,是不是全情投入。
“我现在不爱你了,也不需要你爱我。我不关心你心里怎么想,你好不好,高不高兴……”谢茂耸耸肩,“那是你的事。你负责你自己,我负责我自己。”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讲道理?我不爱你了,为什么还要拴住你?”谢茂问。
衣飞石被他几句话戳得心口都要出血,哪里还有力气回答?只不住摇头:“没有,臣不敢。”
“你拿走了我的爱情,没有拿走我的记忆。你的记忆也都还好好儿地吧?”谢茂再问。
衣飞石几乎坐不住了,嘴唇微微颤抖。
“在谢朝时,我们在一起之前,我问过你。”
“是不是想好了?是不是真的要和我在一起?若与我在一起了,不能再近妇人,只许和我一起。”
“你答应我了。”
“你答应我了,我才和你好。”
“如今你翻脸就想走——”
谢茂放下水杯,起身捏住他的下巴,看着他年轻的脸庞,“衣飞石,你对我斩前尘,我对你用能量原石,输赢各凭手段。输了就得认输。”
这句话听着太危险,衣飞石不得不回答:“臣认输,臣谨遵君上吩咐。”
谢茂方才松开他,重新坐了回去。
“你是个聪明人,与我相伴几十年,朝夕相处,自己琢磨琢磨,不能明白我此时的想法?只要你老老实实地留下,不再使歪招……”谢茂看着那条皮带,不禁失笑。
“我对身边服侍的人,脾气素来好。旁人不好说,太极殿几个你不清楚?纵然做错了事,也不会轻易责罚。怎么就觉得我会主动找茬惩戒折磨你?你披着石丛的壳子回来时,我对你不好吗?对你说过一句重话?何至于这么战战兢兢——”
不等衣飞石回答,他轻描淡写地捅了最后一刀:“衣飞石与石丛没什么不同。我昔日如何待石丛,今日如何待你。从前对你种种逼迫索求都不会有了,且放宽心过日子吧。”
且放宽心过日子吧。
从前对你的种种逼迫索求,都不会有了。
……两句话轰隆隆地朝着衣飞石推了过来,像是呼啸而来的火车,将他碾了个粉身碎骨。
正如谢茂所说,被斩去前尘之后,他对衣飞石所拥有的,无非欲望而已。
当他深爱衣飞石时,会为衣飞石的畏惧扭捏不解愤怒,进而不满不耐,想要探寻背后的秘密,解决爱侣间的症结。
现在,衣飞石取走了他的爱情,他就没有那些烦恼了。
他不在乎衣飞石心里怎么想,也不在乎衣飞石是否难受痛苦,他只需要衣飞石陪着他。
所以他能毫不犹豫地对衣飞石亲手施加暴力。为了达到留下衣飞石的目的,他什么都可以做。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也不顾忌任何良知道德。
谢茂的步步紧逼让衣飞石透不过气,逼到极处,他不得已斩前尘落荒而逃。
如今谢茂不逼他了。
因为,他拿走了谢茂的爱情,谢茂再也不关心他怎么想了。
所以谢茂今天会表现得那么温和正常。
罚跪时睡着了,谢茂泼他一脸保元丹,他不敢求饶,谢茂却主动重新给他化开另一颗保元丹疗伤。片场时,他演得好坏,谢茂并不在乎,交给现场导演,都不曾和他交代一声,转身就走。谢茂能毫无芥蒂地和他一起吃饭,坐在床上等他洗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澡,对他拿来的皮带毫不在意。
只是想和你睡觉而已。只要你不跑,随便你想干什么,朕才懒得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