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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岂桢把谢济和一干爪牙捉了回来,单是从头讯问整理整个案子, 也花了整整一夜时间。
谢济从头到尾不肯承认自己犯了事, 只喊冤枉。问他为何好端端地在庄上养着病, 却突然出现在渡头打算赁船离京, 他就一口咬定是知道相王府坏事了, 自己不过是闻风出逃。再问他为何差遣凶徒追杀几个侄儿,他也一口咬定自己是被陷害了, 自己根本没有收买凶徒的途径银钱。
案子问到了谢济头上,他嘴硬不肯承认,衣飞石也不能刑求——就有屈打成招之嫌。
所幸京中犯事不比其他,任何差遣仆婢出入都有街坊行人盯着, 再有十户联保法打底,生人进出很容易会被记住。从谢济养病的庄子查起, 总有蛛丝马迹落下。
谢济不吐口,查起来就颇为花费功夫。
次日清晨, 衣飞石让宗正寺奏报相王谢莹被鸩害致死一事,他自己也先赶着进宫一趟。
一夜没回去,再不回去交代,皇帝又要跳脚了。
熬了一宿的谢洛没精打采地跟着进宫复命,眼看着襄国公快马进了宫门,他则苦哈哈地缩在自己的小轿子里, 一边烤火一边等着皇帝传见。
这日不朝。
衣飞石赶回太极殿时, 皇帝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整个太极殿都静悄悄的。
廊殿中众人悄悄施礼, 衣飞石在外殿脱了冻得冰冷的外袍,换上软底鞋。秦筝服侍他用热毛巾搓脸,再喝了一碗热汤,他才发现今日当差的是因伤休养了多日的秦筝。
他冲秦筝笑了笑,示意了胳膊一下。秦筝做了个“已无碍”的动作。
肯替皇帝挡箭的人,在衣飞石心中也格外不同。他摸了摸秦筝的头顶,就如嘉奖自家子侄。
秦筝一瞬间脸都红了,满眼受宠若惊,轻轻打起帘子,让衣飞石进殿。
皇帝已经醒过一次,只是不肯起床,歪在寝殿床帏里闭目养神。隔着内外殿的帷幕已经挽了起来,两个小宫婢正在服侍睡在外殿榻上的楚弦洗漱穿衣。小孩子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还在打瞌睡。
“抱他去外边再睡一会儿。醒来也是白玩儿。”衣飞石轻声吩咐道。
楚弦一骨碌睁开眼,上前抱住他的腿:“公爷。”
内边谢茂就听见了动静,床帏一阵晃动,探出皇帝的半个身子来:“怎么这会儿进来?快过来。”
衣飞石快步上前,两个宫婢不敢违背襄国公的吩咐,用大衣裳将楚弦一裹,直接就抱了出去。
谢茂还未洗漱束发,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眼中还带了一点儿惺忪的睡意。身上穿着素白色的丝质寝衣,服帖在胸膛上,远远看一眼,衣飞石都能回味起他怀里的热度与温柔。
“陛下。”衣飞石上前施礼,在床前磕了头,也不等皇帝叫起,就凑近床边坐下了。
谢茂闷笑着尝了尝他唇齿间的味道,按住他的手:“这会儿来撩拨朕。”
衣飞石还想努力一次,谢茂已反扣住他的双手,笑道:“不许捣乱。”
再闹下去,又要被皇帝扒了上衣,指着还没完全消失的伤痕训斥一顿了。衣飞石无奈地倒头睡在皇帝身上,被谢茂掀起锦被裹进被窝里,凑近脸颊亲了好几下,才问道:“昨儿差人来说去了相王府,这是忙了一宿没阖眼?累了么?”
“不累。想陛下了。”衣飞石老老实实地说甜话,希望皇帝不要在意自己夜不归宿的事。
“辛苦爱卿了。”
谢茂说着又开始叭叭叭地亲,亲得衣飞石扭了扭,哼哼道:“臣的美须……”
“朕的美人。”谢茂低笑。
几十岁的人了,哪个是美人。衣飞石搂着谢茂的腰,色销魂与地想,陛下才是美人……
照例亲热了好半晌,弄得衣飞石不上不下极其不舒坦,独自睡了一夜的谢茂才舒坦了。他哼着小曲儿下床,要衣飞石亲自服侍他漱口更衣,衣飞石恨不得把龙床捶出一个窟窿。
谢茂回头道:“小衣?”
衣飞石立刻坐了起来,老老实实地上前服侍皇帝除去寝衣。
“陛下,十七日了。”
衣飞石服侍皇帝穿上中衣,将皇帝披散的长发从领口细致理出,提醒道。
同样憋得难受的谢茂顿时更爽了。一眼瞥见衣飞石郁闷的脸,他才端着架子,慢腾腾地说:“还不到一个月嘛。”
“……”衣飞石被噎得,低头替皇帝牵起衣袖,舒展在身侧。
谢茂难得有一回拿捏住了衣飞石,可劲儿欺负了这么多天,终于觉得够了。
“行了吧,看你这样可怜,夜里就赏你侍寝了。”谢茂一边故作大度地开恩,一边将衣飞石搂在怀里,温柔地亲吻了数次,柔声道,“朕亦想你。想得抵不住了。以后别这样折腾朕了,好不好?”
分明就是他故意惩罚衣飞石禁欲,说得倒像是衣飞石素着他一般。
偏偏衣飞石也不顶嘴,低头道:“臣以后不敢了。谢陛下宽恕。”
到最后也没能等到晚上,谢茂才穿了一半的衣裳都白穿了,宫人送了两回水,闹得内寝一片狼藉,直到午时过后,谢茂与衣飞石才各自洗漱穿戴,从内殿出来。
殿内乱得不像话,二人挪到了偏殿用膳。
谢茂要让楚弦来侍膳,衣飞石道:“臣有密奏。”
非要挑吃饭的时候说话,显然是吃了饭还要出宫去办差。谢茂点点头,秦筝就让服侍的宫婢都退了下去,独自守在桌边服侍布菜。
衣飞石将昨日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当他提及张岂桢时,谢茂“哦”了一声,略感惊奇。
谢范夫妇从高墙圈禁中出来之后,除了替谢团儿出头和长公主府闹过一场,其余时候都非常低调。
曾经谢范执掌卫戍军,又是京中出了名的丹青圣手,最善画美人,黎王府经常开宴招待风流文人,更是京中各大青楼楚馆的常客——请□□到王府赴宴,这都不算什么稀罕事。如今谢范却十分老实,没差事,没宴会,更没有出去找美人入画,安静得和没有解禁一样。
“和黎王府有什么相干?”谢茂问道。
张岂桢说黎王出门偶遇被追杀的几个相王府公子,傻子都不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陛下,相王府一事,臣还没有拿到实证。不过,相王谢莹与世子谢浩‘父子相残’的闹剧,十有九成是济王子所为。”衣飞石没头没脑地说。
谢茂记性比衣飞石还好一点儿,他想了想,说:“谢济。谢莹最喜欢的那个小儿子?”
“谢济是相王府二王子。侧妃所出,乃是庶子。”衣飞石道。
谢茂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衣飞石心肝一颤,暗道糟糕!
他想强调的是嫡庶相争容易父子反目,压根儿就没想过,皇帝也是庶出!
衣家兄妹几个都是马氏嫡出,衣尚予养了两个外室也没什么存在感,衣飞石对嫡庶这事儿是从小到大都不怎么敏感。他并没有看不起庶出的意思,更不可能谈论到皇帝头上,纯是无心之失。
“臣万死。”衣飞石即刻退席下拜,额头触地赔罪。
“起来吧,朕也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不过,嫡出庶出这事儿,你在朕跟前说一说也罢了,别去戳太后的心肝儿。”若非迫不得已,太后又怎么肯与人为妾?哪怕皇后是自家的亲姐姐,妾妃也是妾。
哪怕谢茂登基之后,淑太妃变成了太后,也依然改不了谢茂庶出的身份。
——文帝驾崩时,太后不是皇后,仅仅是个淑妃,礼法上就永远差上一截。若搁在数百年前那个不许以妾为妻的时代,哪怕谢茂当了皇帝,太后也不能上太后尊号,到死都只能是一个太妃。
只怕太后也不在乎被人说是皇家妾侍,但若当着她的面暗指皇帝乃是庶出,那就太戳太后心肝了。
衣飞石忙解释道:“陛下,臣担心的是崇慧郡主出宫之事。”
“你先起来说。”谢茂将他面前的醍醐酿盛了一碗,“吃着吃着就下席跪着去了,这饭还能吃得下去么?再这样咋呼,以后用膳时不许跟朕说闲话,就老老实实地吃。”
衣飞石看他样子确实不生气,这才爬起来重新坐下,谢茂给他勺子,问道:“你尝尝。”
“甜了些。”衣飞石吃了一口,下意识地提意见。
“那你吃朕这一碗,朕让他们蒸了这碗没搁霜糖。”谢茂也毫不例外地偏宠。
秦筝过来帮着二人把碗儿挪了个个儿,心中默默吐槽,到底谁是皇帝谁是臣?一碗醍醐酿,搁甜了就叫下人重新送一碗不甜的上来呀,膳房管够。
见衣飞石一口一口吃汤,谢茂才问道:“这又和团儿有什么关系?”
衣飞石咽了一口酥酪汤圆,沉默片刻,说:“臣以为今日黎王府突然插手相王府蓄养死士案一事,是臣三弟殷飞琥在幕后安排。”他刻意强调是殷飞琥,而不是衣飞琥。
谢茂很快就有了头绪,不必衣飞石多说,他就想明白了:“你认为团儿是为了飞琥出宫?”
衣飞石甚至谈到了嫡出庶出的份上。
可见很多事情谢茂不肯说,衣飞石心中也有数。
此时立谢团儿为嗣女,对皇帝而言,其实风险非常大。不是因为礼法、宗室、朝臣的阻力,而是谢团儿仅有一个病怏怏的带着衣家血脉儿子。万一这个儿子夭折,或是谢茂一手将谢团儿扶上嗣位,谢团儿却要另外婚配他姓男子,皇帝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是无用功?
谢茂当然不在乎谢团儿生的是衣飞珀的孩子,还是衣飞琥的儿子,只要是衣家血脉都行。
衣飞石却认为不妥。
“小衣,朕听着你的说法……”谢茂用银匕剔了小羊肉在衣飞石的盘子里,“团儿知道了?”
衣飞石都开始琢磨谢团儿和衣飞琥生了孩子算庶出,以后会跟保保干仗了,可见他是笃定谢团儿出宫是为了“生孩子”。谢茂这边还以为谢团儿是出宫避风头呢。
衣飞石反问道:“若崇慧郡主此时亦不知内情,陛下以为可以托付么?”
谢茂笑了笑,没回答这个问题。
“朕前些日子就和你说了,他们小辈儿的事,咱们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保保这才几岁?贤愚不知。若团儿愿意多生几个孩子,这是好事嘛。”
“朕在文帝膝下排行最末,就不如孝烈皇帝圣明?朕出生侧宫,并非嫡出,就不如中宫嫡子尊贵?没有这样的道理。”
谢茂毫不客气地拿自己举例。他这一番话其实说得仗势欺人。
谢茂当皇帝确实不比谢芳、谢芝差,甚至称得上更好,然而,谢芝当日夺嫡,朝中死了多少大臣将士?还赔了一个皇后、一个皇长子。再到谢茂登基,太后又暗中杀了多少人?她甚至杀了一个皇帝。
衣飞石想要制止的正是这种纷争动荡,却被谢茂两句话就堵住了嘴,不敢再吭声说嫡庶相争了。
“依你看,你这个三弟弟是想做什么?”谢茂似是开玩笑,“莫不是团儿写信叫他回来的?”
衣飞石不敢在皇帝跟前撒谎,转头就把弟弟卖了:“昨日长宁告诉臣,觉得家中小弟不大对劲儿,更像是臣三弟。臣还不曾回家……”
感觉到皇帝看了自己一眼,衣飞石连忙改口,“回长公主府。”
“据臣推测,臣三弟应是黎王出禁之后方才回京。是否崇慧郡主所召,查一查驿路就知道了。”
“要么你去问问?朕若亲自垂问,怕吓着几个孩子。”谢茂道。
“是。”
谢茂这两句话看似问得随意,衣飞石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哪怕二人关系再亲昵,涉及到皇权嗣位,衣飞石仍旧轻忽不得。
谢茂确实属意立谢团儿为嗣,立两家血脉为嗣皇帝。然而,他可以给,谢团儿与她的衣家夫婿却不能主动索要。如今谢团儿与衣飞琥都似乎有心盘算,谢茂问话时已尽量温和了,衣飞石依然要再三小心地斟酌着答话。
——一句话答不好,谢团儿和衣飞琥、衣飞珀都要没了。
毕竟,皇帝可以立嗣女,也可以不立。衣飞石从不觉得自己比皇帝的江山在握更重要。
一顿午膳吃到冰凉,衣飞石还要出宫办差,相王府那案子错综复杂,写血书让谢洛弹劾谢浩的,多半是谢济,然而,蓄养死士、行刺皇帝的人,未必就是谢济。皇帝还让衣飞石回家问衣飞琥的来意。
衣飞石匆匆回来,吃了饭又匆匆离去,谢茂叮嘱道:“昨夜就没睡,今晚务必回宫休息。”
“臣遵旨。”衣飞石施礼领旨,离开时在皇帝颊边偷了一个吻。
谢茂笑眯眯地看着他走了,过了片刻,立刻吩咐道:“宣龙幼株即刻入宫。”
半个时辰之后,龙幼株就骑着快马入了宫禁,一路小跑着进了太极殿。
“臣奉诏见驾。陛下万岁。”
谢茂在书房里看折子,闻言抬起头来,吩咐道:“去查明白。衣飞琥几时回京?因何回京?他与谢团儿何时取得联系?何种渠道联系?——衣飞珀去哪儿了?”
龙幼株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应命道:“臣遵旨。”
“悄悄地查。不能打草惊蛇,尤其——”
谢茂目光冷漠地盯着龙幼株,隐含警告,“不能惊动襄国公。若他知道你暗中探查此事……”
龙幼株立刻保证:“是臣私下刺探,愿领死罪。”
※
衣飞石离开也不过半天时间,衣长宁带着人已从谢济的近身服侍身上撬了不少蛛丝马迹。
“前往纯王府送血书的小厮已经找到了,回府当天就被灭口,杀死后之后埋在了松树林中。已经着人挖出了尸体,并请纯王爷指证,确是此人。杀死此人的凶手也已被灭口,尸身埋在东二十里铺的野山丘上。办这件事的,正是那几个追杀相王府几位公子的凶徒……”
衣长宁将上午发现的线索一一汇报。
“庄子上的人都回来了么?”衣飞石问。
“都回来了。审及一老仆,招认曾在七年前,持相王信物,代谢济掌管过几个庄子,卑职将地方比照一番,正是几个蓄养死士的庄子。不过,卑职以为,这件事略为蹊跷。”
“你说。”衣飞石道。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很多时候他说话的神态方式,都不知不觉地在向皇帝靠拢。
“卑职留意到,谢济所能支使的仆佣凶徒杀手,身手都只比寻常人强些,远称不上高手,更不能与我等在慈幼院抓获的言藻等人相比。”
“若谢济当真是蓄养死士的幕后之人,为何不留几个死士自用?”衣长宁道。
衣飞石昨夜见了谢济与他派遣的那几个去杀谢浩儿子的凶徒,就知道蓄养死士的人九成不是谢济了。一个敢在多年前就养着陈朝诸色府死士的宗室,派人去杀几个侄儿,居然没能杀成功?他连相王都杀干净了,却杀不死几个侄儿,这件事说不通。
嫌疑又重新回到了谢莹和谢浩的身上。衣飞石想了想,说:“去宗正寺。”
衣飞石在宗正寺大牢见到了谢浩。
一夜不见,谢浩换了干净的衣裳,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没有戴冠。很显然,在宗正寺的牢房里,他被照顾得很好。不缺吃穿,寓所干净,屋子里还放了足足三个炭盆,烤得里边暖意洋洋。
“据说这是我父王曾经住过的地方。”谢浩还能跟衣飞石开玩笑。
然后,他转过头来,就有着肉眼可见的憔悴。双眼通红,眼膛发青,嘴唇带着细细的燎泡。
这间牢房当然不会有锁。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厢房,不过窗户都钉死了,门口站着守卫罢了。衣飞石站在门口,看着一夕之间憔悴不少的谢浩,拱手道:“世子节哀。”
谢浩倏地落下豆大的眼泪,哽咽道:“我知道。他们告诉我了。”
相王的死讯不是秘密,今晨衣飞石就让宗正寺具折上报了——衣飞石当然亲口跟皇帝说了,但是上折子这道程序不能免。相王世子被关押,几位王子也说不清身上是否干净,由宗正寺上奏才是正理。
宗正寺当然也会把相王谢莹的死讯告诉谢浩,这是天理人伦。
衣飞石才注意到,谢浩身上穿的是素衣,不止没带冠,身上也没有佩戴任何挂饰。
——宗正寺是皇室治所,除非国丧,任何人都不能在宗正寺披麻戴孝,这已经是最素净的装扮了。
“世子可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人会起心毒害相王爷?”衣飞石问道。
谢浩沉默不语。
“谢济吗?”衣飞石问。
谢浩看了衣飞石一眼,说道:“襄国公已经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是我对不住世子。”衣飞石说。
谢浩勉强笑了笑,道:“国公爷言重了。您能有什么事,对不住我?家门不幸,舍弟弑父,酿成如此惨剧,终究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够关心,是我错了。”
“世子节哀。”
“我……自然节哀。”谢浩一边说,一边簌簌流泪。
“世子再三节哀。”
“……襄国公,此言何意?”谢浩终于听出不对了。
“我昨日到相王府时,世子几位公子皆不在府上。相王爷饮鸩致死时,几位公子亦死于谢济所差遣的凶徒刀刃之下。夜里巡丁发现几位公子的尸身,报至衙门,循着公子们的身佩找上门来。”
衣飞石眼也不眨地开始撒谎,“世子妃与几位侧夫人听到消息,悲痛之下,纷纷投缳自缢。”
“待我发现时,已经不治了。”
衣飞石撒谎时特别真情实感,他本来就对谢浩没什么好感,谈及谢浩“死了”儿子老婆时,也没有丝毫悲伤同情,言辞上十分惋惜,口吻上毫不客气,两段话被他说出来就跟照书念词儿似的。
谢浩先有一丝不信,被衣飞石冷飕飕的眼神瞟了一眼,居然就信了!
亲爹死了,亲儿子也都死绝了,连老婆都全部上吊自杀了。
谢浩愤怒地踢断屋内一只木凳,大吼道:“谢济!谢济!”
“世子稍安勿躁。”衣飞石冷不丁地再加一把火,“巡丁只找到四具尸身。世子确是四位公子么?若不是,说不得还有逃出生天的……”
谢浩只有四个儿子。
他非但没觉得安慰,反觉得衣飞石说的都是真的,人数都对上了,我儿子全死光了!
谢浩将几个木凳子全都踢成碎片,自己脚趾甲个个翻起,鲜血濡湿了鞋袜,衣飞石都看见了,谢浩本人却一无所觉。他疯狂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冷静地问衣飞石:“襄国公,敢问,捉住谢济了吗?”
衣飞石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世子知道自己是因何被羁押在此吧?”
“你抓住谢济了吗?你肯定抓住了吧!皇伯父这样信重你,你是极有本事的人,你不可能抓不住毒害我父王的凶手吧?……告诉我,你抓住谢济了。”谢浩声音尖锐地问。
衣飞石看着他,不说话。
“我知道。”谢浩不装疯卖傻,改口先答应衣飞石的讯问。
“你是被相王爷所陷害?”衣飞石问。
“不是。”谢浩说。
他挺直脊背,浓眉舒展开来,宗室贵胄的血气升腾而起,竟有一丝俯仰无愧的疯狂。
爹死了,谢浩不心疼。他亲爹就是个坑儿子的。可是,儿子和老婆都死了,谢浩就太疼了。他留着谢济是一念之仁,哪晓得这一念人心竟害死了自己的妻儿。他认为就是自己害死了妻儿。
“我知道襄国公想问什么。慈幼院的刺客,一开始是我父王所蓄养,没多久,就被我发现了。”
“发现了又如何呢?父债子偿,父罪子承。我又不能向朝廷举报,说我父王阴蓄死士图谋不轨,除非我想跟父王、跟相王府一起死。”
“我也想偷偷把这个隐患除掉。”
说到这里,谢浩眼底露出一丝嘲讽,低声道,“只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
衣飞石很懂得谢浩的痛苦之处。慈幼院留下来的几个刺客,全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更有不少出身陈朝诸色府,精通各种鬼蜮伎俩。
对付这样的厉害角色,一般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哪怕想暗算都不可能成功。
谢浩不能悄无声息地除掉谢莹招回来的死士——还是一群全都怀揣着国仇家恨,打算弄死皇帝、打碎谢氏江山的死士。他只能继续把这些人养着。
谢莹出面招蓄死士时,本来就没有亲自出面,而是以信物为凭证。
所以,这一班死士,也并不知道幕后供养着自己等人的究竟是谁,只认识手持信物而来的仆从。
这样一帮子厉害的死士在手,何异手握屠龙之刀?
谢浩最初发现死士存在时,恨死了惹事的亲爹,恨不得把这群人通通毒死。可是,当他决心无奈地继续蓄养着这一批死士,午夜梦回之时,心中又何尝没有一点儿沾沾自喜?
……我养着一批随时能刺杀皇帝、也有能力刺杀皇帝的死士呢。
哪怕皇帝高高在上,谢浩每次觐见都只能匍匐在皇帝的脚下,听着皇帝高高在上的训诲,他心中依然有一种占领了上风的感觉:我虽然跪着,可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陛下不该纵容太后。”谢浩依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觉得错的是皇帝。
“□□立国何等艰辛,当年我们谢家就有十八个嫡系子弟死于征战,最终裂土立国,保住了这份基业。她林氏有何功劳?就凭她生了个不能人道的皇帝,她——”
谢浩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与他一同飞出去的,还有他半口掉落的牙齿和喷出来的鲜血。
服侍在侧的衣长宁立刻掏出帕子,衣飞石神色冷漠地接过来,擦了擦手,仿佛抽了谢浩一巴掌都脏了他的手。两个羽林卫上前,将谢浩架起。谢浩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被打散,羽林卫将他散乱的长发拨开,这才发现谢浩半个脸竟然都被打得塌了下去。
衣飞石也不禁皱眉。一时怒极攻心,竟没收住手。
“口供录了吗?”衣飞石问。
您看这儿有人带着笔墨纸砚么?衣长宁心知二叔是被气坏了,谢浩骂谁都行,就不该骂皇帝,还说皇帝不能人道——皇帝自己能说,别人能说吗?这不是找打吗?
他忙答应道:“录了录了,卑职都记下了,待会儿就默下来。”
“记得让他画押。”衣飞石看着昏死过去的谢浩,也懒得再看他一眼。
这差事忙了十多天,临门一脚居然办坏了!衣飞石却也不是多么后悔,该问的都问出来了。至于口供上画押的谢浩是醒着还是昏着……就这样吧。口供是很重要,证据链条也很重要。
“他口述之事,你带人去查实了。准备好证供,等着移交衙门。”衣飞石让侄儿去擦屁股。
衣长宁只怕二叔气坏了,不迭道:“是,卑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