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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吩咐张姿协查。
然而, 查来查去, 张姿也始终坚持羽林卫在值守宫禁时,没有任何问题。
外人都以为皇帝、太后为羽林卫将军的人选不和,那么,被皇帝拉来制衡张姿的谢范, 肯定也和张姿关系极差——常年奉命戍守宫禁的卫戍军校尉张岂桢,下差之后, 就经常带着兄弟跟羽林卫在各种场合别苗头,两拨人时不时就要在酒楼妓馆上演一场“差点就打起来了”的闹剧。
实际上谢范与张姿乃是旧友, 关系十分亲密。只是平时碍于职权身份, 并不怎么往来。
二人坐在羽林卫南监值房, 重新梳理本案的种种细节。
皇帝发怒勒令谢范三日结案之后, 在太极殿领命协助谢范的几人都动了起来。
赵从贵在宫中揪出了为谢汶、谢泓传信的宫监, 龙幼株直接查抄出此宫监受赏私藏的金条,谢范在宫外查出了谢泓联络“杀手”的渠道, 两边对上之后, 被皇帝逼着三天之内必须结案的谢范也豁出去了,哪怕长阳王是他亲兄弟, 照样把侄儿谢泓拎到卫戍军衙门动了大刑。
对付谢泓这样的王族少年, 不必多凶狠的刑罚, 熬不过半个时辰就哭着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
宫中的谢汶是已经上了玉牒的大皇子, 赵从贵都不敢擅动。龙幼株敢!
西北失利又撞上谢洀被杀案的龙幼株极其焦虑, 往日或许还得顾忌谢汶的身份, 谢范那边消息说, 谢泓已经招了,谢汶涉案。她就敞开了手施为,只要谢汶的口供!
龙幼株亲自带人,把谢汶从藏珑宫带走,直接拖进了处置宫婢宫监的慎刑司。
几根细针往谢汶指甲缝里插了两回,谢汶比他兄长硬气,咬牙不吭声。
龙幼株出身胭脂楼,见过无数老鸨收拾妓女男娼的手段,仍是那几根细针,换了地方密密麻麻扎上几次,谢汶就熬不住了。一边咒骂一边哭泣,把自己所知的事情拉拉杂杂地说了。
谢范将谢泓、谢汶二人的口供比对之后,再有调查得出的多方佐证,最终才形成了他上禀给皇帝的那一段漏洞百出的“事实”。
这个“事实”的前提是,羽林卫在皇庄时有私纵杀手的前科,谢范也默认羽林卫可能会继续出纰漏。
张姿反问道:“若谢泓、谢汶撒谎呢?”
谢范刚想说他们吃撑了用生命来撒谎?突然反应过来。
对啊!如果,谢泓、谢汶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在撒谎呢?如果他们自以为是真相的一切,其实都是假的呢?那他们就算不想撒谎,刑求之下提供的供词也仍旧能够达成“撒谎”的目的。
“你说宫禁绝不会出纰漏。那就是说,进来的‘杀手’并不是杀手?本身就是教习?”
谢范重新整理思绪。
“这事儿你不比我清楚?宫里那么容易就能塞得进人来?长阳王府举荐教习入宫,此人籍贯履历上下四代姻亲八辈祖宗,有半点儿瑕疵不实也进不来宫门。进了宫也牢牢看死在南监值房——从前是送到百事所,正是怕出事,才把这人搁在值房眼皮底下——换人?换身衣裳都不可能!”张姿冷冷道。
他这半年过得尤其憋屈,本就是早就想退的人了,皇庄遇刺他也算是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结果皇帝和太后别苗头,他倒成了炮灰。
就算跑来跟他一口锅里搅合的谢范是他积年的好兄弟,他心头这一口郁气还是憋得不行。
他不可能埋怨太后,也不能对皇帝心生怨望,就是活生生地憋气。
“那次日送出去的人,也不是什么偷换的太监,还是原先进来的那个?”谢范问。
张姿肯定道:“进来哪个出去就是哪个。不可能在值房眼皮底下换人,谁也换不了!”
“那送‘杀手’进宫的事就是个幌子。杀谢洀的高手,一开始就在宫里!——也就不存在什么‘远遁而去’的事了。”谢范没有质疑张姿的保证。
这时候跟张姿犟嘴没什么意义,除非他打算把谢洀遇害当日轮值的羽林卫都送进慎刑司拷问。
“那一定是凶手在杀谢洀的时候出意外了。”谢范拍案而起。
他突然留意到张姿似是动了动嘴角,却没听见声音,疑问道:“香狗子,你说什么?”
“我说。”张姿看着他,一字一字说,“艹、他、娘、的、远、遁、而、去。”
张姿想骂人很久了,从谢范和龙幼株问出谢泓、谢汶的口供,长阳王下的那俩小崽子言之凿凿地给他扣了一个私通杀手的黑锅之后,他就一直想骂人。
——倒是没人怀疑羽林卫的战力,不过,全都怀疑那杀手是被羽林卫给放出去的!
讲道理,阁臣在皇庄遇刺时,统管羽林卫的是余贤从那个不接地气的憨板。不是他张姿!
结果呢?余贤从管制下羽林卫出了纰漏,留下来的黑锅全要他来背!
谢范对此只能深表同情。
在谢范协调之下,羽林内卫主导,赵从贵、龙幼株协力,宫内重新开始新一轮排查。
前一次搜宫主要查问诸皇子相关的宫婢宫监,这一次则主要搜寻宫内少人关注的荒僻处与存在感稀少的人群。彻查之下,竟然从宫中各荒井、游池里翻出陈腐尸体近百具,新尸也有七条。谢范从刑部借了经验丰富的仵作来验尸,从中确认了其中一具中年宫监的尸体,比较符合杀手的身份。
“据仵作推论,此人生前指力甚强,这里……”谢范举起自己的手示范了一下,“跟常人生得不太一致,大约还练了指掌上的功夫。”
“其余步态、体能,都与常人无异,单单手上力气大。这样的人,隐藏在宫中,反而不容易被发现。”
羽林卫与御前侍卫中都有眼力极好的高手,可是,这些高手也只能注意到明显有习武痕迹的人。
像这个中年宫监因只锻炼了手力,其他地方都和普通人一模一样,只要袖手一站,就是个毫无破绽的普通人,极其难以被辨认。
当然,这种人是方便潜伏了,真正到了办事的时候,就容易出岔子。
“辨认尸体后,陆续有宫婢指认出此人身份。他乃是咸宁二年进宫,自谓家贫遭灾,被老父卖入宫中为奴,净身后改名秦福,与人争执后被烛火烫伤了脸,此后就一直在积薪司烧炭。”
谢范说到这里,谢茂基本上就已经明白谢范的意思了。
那日衣飞石曾对他说过,陈朝奸细里曾有一个能用铜钱击碎太平缸的高手,可见在陈朝诸色府中,确有一门指尖功夫的传承。这秦福,就很可能出身诸色府。想来是身份不高,也可能是故意为之,所以他的身手不如用铜钱击碎太平缸的梁青霜好。
在谢朝做太监也是要查上下三代的,陈朝奸细想进宫,就得顶替一个合适的身份。
秦福用烛火烧脸,一是降低被拆穿身份的危险,二是远离扎眼的监司,选择深藏,这是个深间。
积薪司其实是个油水丰厚的衙门,哪宫哪院不烧柴用炭?没有柴炭,连口热茶都喝不上。尤其是京城冬天滴水成冰,积薪司拉出来的银丝炭、银霜炭、红萝炭、紫木炭就紧俏得很,除了得势得宠的几位之外,其余人等想要用上好炭、用足了炭,都得额外使点银子打点。
——这秦福只是个烧炭的太监。品级不高,烧伤的脸又丑,赏钱轮不着他,到冬天就忙得不停。
“据臣推测,秦福夜里趁空出来,摸进藏珑宫,捏断了谢洀的脖子。”
“羽林卫夜巡,他从积薪司出来之后就回不去了。所以,他跳进荒井,又捏断了自己的脖子。”
这才是真正在用生命栽赃啊。为了营造一个“杀手在未央宫来去自如”的假相,这拨人先用原进原出的教习当幌子,再派出原本在宫中潜伏多年的死间做杀手,刻意加深皇帝对羽林卫的不信任度。
原计划本该是凶手杀人后回到积薪司继续潜伏,然而,羽林卫自皇庄遇刺之后那根弦就绷得死紧,这半年才开始施行的夜巡路线打乱了秦福的计划,使他不得已选择消失。
皇宫里总会有人神神秘秘地消失,此次搜宫找出来的近百具尸体就是实证。
如秦福这样没什么存在感的烧炭丑太监,除了抓他干活儿的上级太监,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消失了这么多天,连积薪司的司监都没有察觉自己部门少了个人。
一直到第二次搜宫,赵从贵叫人去认尸,认出秦福的却是几个曾被他丑脸吓坏的宫婢。
谢范提及羽林卫功能夜巡,就是隐隐代张姿替皇帝表功了。
——若不是羽林卫夜巡,阻断了秦福回积薪司的途径,让这个“杀手远遁”的假相出现了破绽,这案子查起来还真是颇费劲了。
哪晓得他不表功还好,这一表功,给张姿又惹了一团祸事。
谢茂冷笑道:“既然安排了夜巡,为何还让积薪司的太监溜进藏珑宫杀了洀儿?那积薪司离着藏珑宫足有大半个未央宫,夜巡的羽林卫就没发现?可见玩忽职守!”
这一句问得谢范瞠目结舌。说到底,不管是哪方算计,哪方离间,谢洀死在未央宫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负责宫禁的羽林卫和卫戍军都逃不脱罪责。这其中固然也有羽林卫、卫戍军协同宫禁,以至于权责不明的情况,可差事没办好就是没办好,哪有那么多理由可找补?
谢范不敢再替张姿邀功,谢茂挥挥手让他去结案:“无论这杀手背后是不是陈朝诸色府,谢泓勾结谢汶谋害谢洀一事总不是假的。先把这案子结了,顺江王妃天天在长信宫哭,娘娘跟着流泪,朕也伤心。”
谢范灰溜溜地领命走了,谢茂旋即招来了龙幼株,吩咐道:“继续查。”
案子查到这里,谢范也只拿出一具尸体来替羽林卫洗冤。
他所陈述的所有“案情”,都是“据仵作验尸结果”、“据臣推测”。
非要说秦福是陈朝奸细,证据呢?就因为秦福死在了荒井里?就因为验尸的仵作说秦福生前掌力甚于常人?死人又不会说话。而根绝谢茂得到的消息,在秦福生前的居所里,并没有找出任何可以证明他奸细身份的线索。
谢茂之所以选择相信谢范的说辞,一是因为信任谢范、信任太后的识人之明,二则是综合了从前见闻与目前局势的判断。毕竟,若那杀手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在未央宫里大摇大摆来去自如,千里迢迢赶来就为了杀个谢洀?——杀了皇帝岂不是更刺激?
谢茂如今还稳稳当当地坐在太极殿里,没有抱着脑袋去系统虚境,就证明对方的势力没那么玄乎。
很可能是故弄玄虚。
衣飞石写信说西北可能有动作,谢茂这时候不想节外生枝,谢范给了说辞,他也懒得问谢范要证据,先把宫禁稳住了再说。至于其他的细节,他就交给龙幼株来查。
“朕给你调个人。”谢茂也看得出来龙幼株撑着听事司颇为辛苦,和他一样,根基太浅。
当天下午,在街面上跑了快两年的黎顺,接到了皇帝亲笔的调任手谕,正式从羽林卫卸职,前往锦衣卫听事司担任指挥副使。
※
谢洀被杀案结得很快,这回连三法司的程序都没走,谢范拿着谢泓、谢汶的口供,去宗正府找了义老王爷,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不管杀手是哪边派来的,是否为了离间皇帝与羽林卫,谢汶勾结谢泓谋害谢洀,板上钉钉。
顺江王夫妇在义王府跪着不走,咬死了残害皇子就该夷三族。
义老王爷无奈极了,所谓三族,乃是父族、母族、妻族。这谢泓、谢汶的母族妻族株连就株连了,那父族哪有办法?
谢泓的亲爹是文帝皇子,谢汶名义上的父亲干脆就是皇帝了。夷三族,你这是想灭了谁?
顺江王妃不甘心,又去长信宫哭,哀戚不绝:“娘娘,洀儿是您孙儿呀……”
太后陪着她掉了泪,转头就给义王府透风,说既然父族不能冒犯,就从谢泓的母外祖或妻外祖中挑一门砍了,给顺江王夫妇平气吧。至于为什么不提谢汶,那是因为谢汶此时还未娶妻,并无妻族。
消息传到太极殿,把谢茂都惊得愣住了。
太后一向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她是偶然会教训谢茂,试图左右谢茂的行事,可是,除了那一次把林附殷踹出朝堂,她没有任何一次主动向朝野放话。
这也是她的聪明之处,她直接向皇帝施加影响力,而不是越过谢茂去抓朝廷的影响力。
——若她次次都直接向朝野放话,母子二人只怕早就开撕了。
而前一次太后收拾林附殷回家,一串连环招,连消带打干净漂亮,今天放的这是什么昏话?
谢茂也杀人株连,不过,他杀每一家人都有明确的目的,多半是因为对方家族势力太大,不株连殆尽很容易留下祸根,反扑起来更耗人命。而他杀人看似没有证据理由,其实也都是因为他有重生外挂!
太后这杀人满门就跟儿戏似的,纯粹是杀来出气?
谢泓、谢汶的母族卢王妃一家已经逃不掉了,还要把卢王妃的母族也牵扯进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谢泓妻族世子妃孙氏的外祖家!——孙氏全家已经在被株连之列。
气得有点懵逼的谢茂掐着指头,算了算卢王妃的外祖家,突然觉得有些奇怪,问赵从贵:“这卢王妃的外祖家是姓齐?”
赵从贵小心翼翼地说:“卢王妃母齐氏,是咸宁年间齐首辅家的二小姐。”
卢王妃是齐首辅的外孙女。
“谢泓妻族孙氏的外祖是姓什么来着?”谢茂勉强能记得卢王妃的外祖家,那是因为卢王妃的外祖家确实曾经显赫一时,卢王妃自己也算得上皇室近支。到了谢泓这一辈儿,他就真记不得了。
赵从贵就变得更小心,声音都微微地发紧:“回圣人,长阳王世子妃孙氏之母郑氏,是前詹事府少詹事郑叠兰长女。”
这就有猫腻了。谢茂抬眼瞥了赵从贵一眼,不必说话,这战战兢兢的大太监就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磨了一会儿,才说道:“咱们、咱们娘娘吧……和这个齐家,有点不对付。”
“郑叠兰是孝帝龙潜时的少詹事?”谢茂问。
詹事府是专为东宫太子服务的机构,詹事府的主官就叫太子詹事,少詹事是其辅官。
莫不是这个郑叠兰曾经帮着大哥欺负太后,所以太后逮着机会就要杀他全家?谢茂若有所思。
若真是当年欺负了太后的狗东西,谢茂肯定帮太后把人杀了。反正他登基这两年杀了不少人,昏聩暴戾的名声是好不了了,何必让太后也污了名声?
赵从贵含含糊糊地想要混过去,谢茂踹他一脚,骂道:“嘿你个老阉奴,跟朕耍滑头?”
“哎哟奴婢哪里敢?”赵从贵屁股一歪,没让这一脚踹实了,无奈地说,“想来陛下还记得,咸宁帝前头还有个长皇子,恭哀娘娘所出……”
谢茂当然知道,文帝的皇长子谢芳,恭哀文皇后所出,死在诸秋大战的那个。
太后若是要杀谢芝东宫的少詹事,谢茂还能理解。那谢芳东宫的少詹事是何等久远的事了?郑叠兰当官的时候,只怕太后还没有入宫吧?谢茂想了片刻想不明白,突然间,他想起了卢王妃的外祖父齐首辅。
齐建云当时是内阁首辅,势力极大。如今的内阁大臣黎洵,当年就是齐党。
谢茂才看过黎洵的履历,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当年黎洵丁忧起复之时,恰好碰见齐建云死了长子,一病不起直接死了,所以黎洵才没能顺利入阁——齐建云死了长子!
当时他还觉得这齐建云还真是挺疼儿子,大约也是年纪大了,受不了打击,所以伤心死了。
现在细细一品,这里面味道不对啊。
“还要朕踹你一脚你才肯说一句?”谢茂问道。赵从贵如此心虚的模样,必然知道一些内情。
赵从贵赶忙跪下磕头,说道:“奴婢也是瞎猜的,未必都是真。此事事关重大,奴婢不敢乱说!”
赵从贵也是太后入宫之后才跟在太后身边,若真是涉及到谢芳东宫时的事,太后那时候还未出阁,赵从贵说他不知道才是真话。
谢茂没有再逼问他,挥手示意不问了。
赵从贵爬起来给他添茶。
谢茂用朱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齐字,再写一个郑字,多看两遍,朱红色的字迹宛如鲜血。
赵从贵端茶的手很稳,眼皮却微微地跳。
谢茂又在纸上写下一个芳字,紧跟着,写出一个范字。
这其中的门道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谢范当年就是死忠的皇长子党,他的母妃康妃也是死忠的元后党。恭哀文皇后与康妃,景宪文皇后与太后。她们原本就是斗得你死我活的政敌。现在太后得势了,对她的姐姐景宪文皇后大林氏言辞间毫无怀念追思,反而对政敌康妃之子谢范如此亲厚宠爱,这还不能说明其中的问题吗?
谢茂是一叶障目。他一度以为太后和谢范有思慕之情,后来误会虽解开了,可是他自己重用谢范,就以为太后是看在自己的情面上,为了自己在笼络谢范。
前些时候,谢范和王妃闹别扭,天天去长信宫求太后想辙,龙幼株就曾打趣地说,谢范牵着太后的裙角,可怜巴巴地叫太后“湛姐姐”……连龙幼株都看出了太后和谢范的关系,试探着提醒谢茂。
他却一直都没有去细想。
想要知道自己的猜测是不是靠近真相,办法很简单。
当天晚上,听说顺江王妃出宫回府去了,谢茂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顺便蹭饭。
御辇停在长信宫前,小雪玉屑般挥洒而下,沾在宫人提起的宫灯上,美得分不清天上人间。谢茂裹着貂裘在殿前略站了站,想起那年与衣飞石在寒风中的别离,再想起自己的那一个猜测,竟有些心疼。
大宫女已捧着手炉迎了出来,盈盈下拜:“拜见陛下。天儿冷,娘娘命奴婢来接驾。”
当妈的心疼儿子在外边挨冻了。
谢茂手里本拿着手炉,不过,大宫女拿出来的是太后叮嘱的,这不一样。
谢茂换了手炉进殿,太后已经踏上毛鞋子出来了,烛光映照在她明净娇媚的脸庞上,哪怕带了一些岁月的风霜,依然好看得让人心折。她很惊讶,眼底还带一丝喜色:“这么晚了,还下着雪,怎么过来了?快,冻着没有?”
“儿臣来给您请安,再蹭您一顿饭。”谢茂含笑施礼,被太后拉去了榻上。
谢茂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晚来蹭饭了。尤其是那日逼婚之后,谢茂有时候连中午都不过来。
太后知道那一日的试探触怒了儿子,她也很后悔。她没有半点反对谢茂和衣飞石相好的意思,只是她到底是世家贵女出身,又在宫中久居高位,疼起儿子来就顾不得许多——衣尚予还想着给衣飞石安排几个通房丫鬟呢,像谢茂与衣飞石这样两地分居,太后确实怕儿子憋坏了。
“好好好,秀品,快,叫膳房准备茂儿爱吃的菜来。”太后有些激动,亲自给儿子递了个软枕来歪着,想着谢茂最喜欢在她这里叫人揉脚睡觉,又叫小宫婢来伺候,“打水来,先服侍皇帝泡脚。”
这态度实在殷切得过分了些,带着满满地讨好,就是在向儿子求和。
正是那句话,当妈的哪里犟得过儿子?谢茂心中一软,这才觉得自己从前也过分了些。
他本是歪在榻上,宫婢送茶来,他先起身捧给太后,赔罪说道:“阿娘知道,儿臣畏寒,这些日子来得倦怠了些,还请阿娘恕罪,宽恕儿子不孝。”
太后闻言鼻尖都红了,眼睫微湿,面上却是团团的笑容:“你我至亲母子,不必客气。阿娘这儿天天都有人奉承服侍,再没有什么值得牵心记挂的。纵有什么,也会使人去太极殿问你。你得闲了就来长信宫,阿娘使人给你做好吃的,不得闲,在太极殿多将息,不叫阿娘担心你的身体,比什么都孝顺。”
谢茂被她说得有点感动又很尴尬,恰好大宫女端了煨着的热汤锅子进来,说道:“恰是陛下爱吃的酸汤老鸭。”
谢茂真正爱吃什么东西,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知道。
他会“爱”吃这酸汤老鸭,完全是因为文帝喜欢吃,他就故意“爱”吃了。他十六岁之前都是“傻白甜”,可是,讨好文帝替母亲固宠,这也是谢茂哪怕傻白甜时都有的本能。
锅子端上来了,其余膳食也很快一一上桌,谢茂冬天爱吃热锅子,烫上几捧青嫩嫩的叶子菜,暖乎乎地泡米饭吃了,比吃什么山珍海味还舒坦。长信宫的米也都是谢茂从溪山皇庄送来的香米,蒸出来一粒粒晶莹剔透,香气扑鼻,太后端着白饭都能吃一碗。
“阿娘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好米。”太后吃一次就要感慨一次,说着又忍不住笑,“蒸米剩下的米汤都给这满宫的奴婢留着,赏一口米汤比得了银子还高兴。”
这话又挠中了谢茂心里的痒痒处了,夸他进化出的稻谷好,比夸他是明君更能取悦他。
——仅次于衣飞石在榻上红着脸叫他爸爸了。
“过些日子朕再让人给阿娘送来,管够。”谢茂给太后烫了一卷切得纤薄的羊肉,“就前几天六哥跟朕求情,说想给前头大哥追封个王位,朕想着好歹也是皇父长子,元后嫡出,这么多年莫说王位,外头都不知道朕前头还有真大哥……”
谢茂也不知道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很少提及谢芳,提起谢芳就是朕之爱子,偏偏谢芳死了之后,不止太子位没了,连他的长子排序都没了。原本是二哥的谢芝变成了大哥,宫中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太后没有摔筷子也没有摔碗,她这样久在深宫混得风生水起的女人,轻易不会失态。
她神色如常地将皇帝烫好的羊肉吃了,放下碗筷。大宫女送来手帕,她擦了擦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皇帝,说:“你知道了。”
“不算知道。”谢茂纯粹就是猜的。
“我与谢芳自幼相识,曾约白首。不过,你放心,阿娘与他发乎于情,止乎于礼,除了隔空对过几句诗文,合过几阙曲,手都没牵过。”太后淡淡地说。
她说得很干脆,可是,谢茂还是从她言辞中,听出了一丝懊悔。
也许,她正是懊悔太过守礼,以至于谢芳战死诸秋之前,她俩连手都没牵过?
太后的态度如此坦然,谢茂也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母亲,难道要立马鼓励母亲开始第二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实在不行朕看张姿也凑合?他又给太后烫了一卷羊肉:“阿娘,吃饭。”
太后重新端碗吃饭,她看似冷淡,吃着吃着就有泪水从眼角滑落,落进碗里。
谢茂从长信宫出来时,雪已经止了。
他看着未央宫外昏暗的天色,深深吸一口气。
当日豪言说若阿娘肯嫁,朕就敢给赐一个亲王,这回好了,人家本来就合该一个亲王。想要加恩讨好母亲,不追封个皇帝怎么好意思?
这无缘无故地追封早逝的大哥……谢茂揉揉额头。怎么办,想辙呗!
※
谢茂一宿没睡,叫李从荣、龙幼株两个帮忙翻历年翻案官员的卷宗。
这不翻也罢了,细细翻查之下,简直触目惊心!
文帝朝的党争、政斗,已经到了全无青红皂白的地步,圈出名单来捋一遍,就是后宫的缩影!
事情的肇端就是诸秋大战,皇长子谢芳之死。
谢芳死后,文帝震怒至极,在朝中杀了不少可能涉及谋害谢芳的官员,单是九卿之中,就包括前户部尚书姬牧原,前兵部尚书秋腾云,其他各部各级官员共计一百余人。
李从荣默默指了指姬牧原,说,这完全就是被冤枉的,谢芳曾随姬牧原习武,与姬家关系非常好。
所以说,谢范死后,朝堂完全就是一片混战,确实死了一部分想加害谢芳的人,也折了不少谢芳的势力。
随着谢芳的去世,谢芝的崛起再也无人能够抵挡。
小林氏,也就是太后,在她入宫之后,谢芳余党更是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全都被弄出朝堂了。
龙幼株做了一个统计,发现太后入宫之后,谢芳一党虽然被贬谪、流放的非常多,死亡数量却骤然减少。
谢芳这一党很快就成了历史,几乎没有人再提及他们。
接下来是另一番龙争虎斗,谢芝和弟弟们斗,和老迈的文帝斗,龙幼株写名字,李从荣写派系,最后统计出来一看,当年曾经参与打击谢芳一党的朝臣,基本上全都在文帝朝后期的政斗中死光了。
翻了一晚上卷宗,见多识广的谢茂还没什么,李从荣惊得满脸灰白,龙幼株则是满脸激动。
很多事情,不仔细去梳理回想,根本不会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如文帝朝这二十年波谲云诡的政斗,你来我往刀枪拼杀,到最后,把落马的官员列出名单写好派系一看,真是惊世骇俗。
太后自入宫之后,就把谢芳余党用贬谪的方式保全出了朝堂,然后,她开始了复仇。
所有曾经参与谋害蚕食谢芳一党的官员,全都被她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地,杀光了!
有谢芳一党在的时候,依附在谢芝身边的势力都只会疯狂地攻击谢芳余党。谢芳的势力彻底在朝堂上消失了,曾经啃噬谢芳血肉的豺狗才会开始争夺利益自相残杀。
太后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她始终没让孝帝处于一种绝对安全的状态下。
谢芝的弟弟们成了太后的工具,当谢芝把所有的弟弟都甩在身后,太后甚至引着谢芝向老迈的文帝开战。她一边勾着孝帝以猜疑之心杀功高之旧人,一边替孝帝引荐新人,孝帝的势力非但没有削减,反而越来越丰厚,然而,那一群被太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仇人,则全都被血洗了一遍。
为什么太后从来不提谢芳的事?为什么谢茂登基之后,太后也没想过做什么?
因为,她想做的事,不必她儿子登基,她早就一一做完了!
想也是。在谢茂重生之前,太后都没想过扶儿子上位,她又怎么会寄望儿子长大了争口气,再帮她报仇?她要替心爱的少年复仇,就只能靠她自己。
谢茂心中叹气,哎,这要是太后年纪小几岁,只怕比谢团儿还适合做他的储君人选。
可惜是亲妈。
※
次日朝会结束,谢茂吩咐今日太极殿不议事,要求内阁票拟诸事上奏,单单带走了谢范。
这天朝会议程颇长,谢范到此时已经熬得饥肠辘辘,正等着皇帝赐茶点,哪晓得谢茂根本没心思赏他吃的,直接问:“太后要杀齐建云、郑叠兰全家,你怎么看?”
谢范磕磕巴巴地说:“这、这不是顺江王妃闹的么?”
他吓了一跳,立刻否认。
——就算真的是太后想要杀这两家,也不能被皇帝知道啊。
“臣以为,事到卢氏、孙氏,二族皆没,已经够了。”
杀了一个谢洀,就要诛文帝亲孙的母二族,妻二族!这也太惊世骇俗了。他看了皇帝一眼,小心地说,“义王叔也觉得夷三族有些过了。”
谢茂在文帝诸子中年纪最小,充其量就是在谢芝夺嫡后期,帮着谢芝在文帝跟前刷个兄友弟恭的BUFF,偶尔还要去皇父跟前夸赞谢芝人品如何好,德行如何让弟弟尊重。
真到前边最凶险的时候,他还是个小鬼,根本接触不到。
但是,很显然谢范对此是知情的。
以前的事,谢茂不好意思问太后,他倒是不怕尴尬,主要是考虑太后的承受度。毕竟,这世道还没开放到当母亲的可以跟儿子谈自己初恋的地步。谢茂查了一晚上卷宗,干脆就来问谢范。
现在谢范的回答很明确,他觉得齐家和郑家没必要杀?
谢茂也觉得太后或许是看见有个机会,有机会就顺手杀了?否则,以太后的手段,只怕在文帝朝时,这两家也都被太后灭了——齐建云那么倒霉刚好死了长子,自己也“受打击”死了,要说这其中没有人动手脚,谢茂不太信。
“六哥,你说朕给大哥追封个皇帝,阿娘能不能消气?”谢茂突然问。
把谢范问得一愣。谢茂口中的大哥一贯都是指孝帝谢芝,谢范都没反应过来,正奇怪你大哥不就是皇帝吗,还要追封?突然就听明白了!皇帝说的是谢芳!他们真正的大哥,文帝真正的皇长子,谢芳!
大哥,追封皇帝,阿娘……
这几个词语凑在一起,吓得谢范嘴唇都白了,哆哆嗦嗦地跪下,半晌没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