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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雀城是座小城, 城主府修在矮矮的山脊之上, 绵延半里。墙高六尺,灰砖青瓦,除了占下的地盘大一些,屋舍和山下的民宅没什么两样, 并不显得巍峨气派。
刺客是从东边的矮墙翻进去的,一路没有迟疑, 直奔后宅。
衣飞石追进了城主府,就不太好找了。
城主府里奴仆甚多, 痕迹驳杂, 地上砖石铺开, 阳光晴好的天气, 很难看出端倪。
若刺客是偷偷潜进来的, 必然会在僻静无人处留下的痕迹,衣飞石可以据此辨认。现在他追进来就丢了线索, 可见刺客对金雀城主府很熟悉也很友善, 所以,刺客能够光明正大地在城主府中行走。
狂奔五日累得瘦了一圈的衣飞石, 心里琢磨, 如果我是刺客, 我现在想做什么?
喝水, 睡觉。睡醒了, 吃饭。
刺客始终比衣飞石快一步。衣飞石追出京城时, 他判断刺客比他快三个时辰。追了五天之后, 他觉得刺客只比他快半个时辰。——毕竟他追得拼命一些,他的轻功应该也稍微好那么一丁点儿。
衣飞石判断,刺客现在应该在睡觉。
他把城主府后宅大部分厢房都翻了一遍,这位城主养了不少姬妾,大白天的,这个摘花儿,那个跳绳,还有几个感情好的带着丫头聚在一起打叶子牌,厢房里无人睡觉,倒是几个偷懒的婆子丫鬟躲在下人房里打瞌睡。
衣飞石不认为自己追丢了目标,虽觉得很荒谬,但是,他还是悄悄攀进了城主府后院正房。
正房通常是家主与正室夫人所共有,是一个家宅中最尊贵堂皇有规矩的地方。让衣飞石觉得奇怪的是,城主府后宅其他地方都很规整,守门的婆子,伺候的丫鬟,个个进退有度,这后宅的正房却静悄悄地,一个伺候的丫鬟都瞧不见。
一路摸到正房堂屋,远远地,衣飞石就听见了白日宣淫的动静。
在谢朝来说,衣飞石十七岁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要不是长公主懒得关怀他,像他这样年纪的贵族公子屋里早就该放人了。就算长公主没替他操心房中事,他所见所闻也不少。
这年月妾通买卖,男人不会拿正室嫡妻开玩笑,其他女人就是玩意儿,上手一个美人儿就和吃了一顿好酒没什么区别,随口分享一二,不要太正常。何况,衣飞石在军中长大,京中纨绔多半还是花钱快活,银货两讫,西北那就真是许多事都不忍卒闻。
从前衣飞石对这种事都不怎么感兴趣,徐屈就嘲笑他还没长毛,长毛了就知道女人有多好了。
……自从前年与皇帝在太极殿吃了锅边素①之后,他终于知道这事儿多勾人了。
这会儿听见正房寝室里肉体撞击卖力地啪啪声,再有妇人呜咽的呻|吟,男人低沉的喘息……
衣飞石耳力太好,听得太清楚,他甚至都能听见床上妇人撕扯被褥的细微声响。
开过荤的人看见肉菜,那想法就和从前吃素时完全不同了。衣飞石分明已经很疲惫,满脑子都是饮食与睡眠,可是,当他听见屋内的动静时,裹在几日未换洗的脏衣内赤|裸的肌肤就发腻,瞬间想起了他与皇帝毫无隔阂地搂在一处的滋味。
和皇帝一起躺在被窝里,伏在皇帝怀里,肌肤相亲的滋味,真的很舒服。
屋里动静很激烈,肉体疯狂地撞击在一起,男人似要彻底撕开妇人的身体……
衣飞石听得面红耳赤,莫名其妙就想,再过两三年,加冠之后,陛下和我也要这样……
寝房里男女激烈的动静让衣飞石有点迟疑。他没听过这么刺激的声音,往日见过的都是遮遮掩掩弄一会儿就完事了,他和皇帝在一起时,也没真吃上肉,何况,皇帝对他一直都非常温柔。
他大概知道男子之间要怎么弄。现在参考这两人的激烈程度,他觉得……咳咳。军中男男之事多了去了,也没见谁被|干得爬不起来吧?反正……陛下英明,他可能确实“小”了点。
衣飞石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动作依然冷静谨慎地往正房探察。
按照道理说,在城主府后宅正房里行淫的男女,应该是城主与城主夫人。不过,衣飞石是个谨慎的性子。常理判断是一回事,可世上很多事情根本不合常理。
眼见为实。
稍微走近一些,衣飞石才发现正房里根本不止两个人。
——有男女行淫,声息粗喘,另外还有三个人,似乎是在吃东西。
衣飞石很小心,他没有从屋顶上走。城主府本就修建在山脊之上,是金雀城地势最高的建筑,现在天还大亮,趴在屋顶上岂能不引人瞩目?再者,他追踪的是两个身手极好、感觉极敏锐的刺客,大凡高手对来自天空的危险都会极度敏感,这是所有陆地生物的本能。
他潜伏在槛墙之下,院子里没有下人,这个地方很安全。他也没有试图从窗户门板的缝隙里偷窥。倘若是高手,旁人稍微多看一眼,被窥视的警觉就会把人惊动。
衣飞石屏息凝神,竖起耳朵认真地听。
撇开寝室里啪啪啪啪一刻不停地交|媾声,堂屋里还有咀嚼吞咽的声音,衣袂摩擦的声音。
堂屋里确确实实是三种不同的呼吸声。寝室里一男一女,堂屋里围着饭桌有三个人。
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
除了青楼楚馆或是某些特定的场合,男女之间那点儿事毕竟是不好见人的。衣飞石或多或少也撞见过不少破事,比如在军中不小心撞见外出野合的兵卒,与纨绔朋友饮宴时隔着墙听见动静……只要不是喝高了或是故意炫耀,干这事儿怎么都会收着点儿声音。
这里不是青楼,也不是战后混乱的庆功宴。这里是金雀城主府的后宅正房。
一间屋子里有人在吃饭,另外一间房里放肆疯狂地交|媾呻|吟……这种事情发生在青楼不奇怪,发生在醉生梦死的酒宴上不奇怪,发生在这里,那就太奇怪了。
这里居住的是城主的正室嫡妻,它应该是城主府最规矩最尊贵,最不应该荒唐的地方。
男人们会在各种荒唐的场合谈论妾室小星,可他们绝不会提及自己的妻室。妻者,齐也。不是因为男人们所受的教养让他们多么尊重妻室,他们尊重的实际上正是自己。
衣飞石也听说过某些男人有怪癖,喜欢自己做事,让旁人听房,觉得特别刺激。
——这城主莫非就是这么个变态?还专门让刺客来听房?
就算有这怪癖的人,也顶多是去青楼玩妓|女叫友人隔房听着,或者买几个姬妾,邀请友人过府“玩耍”。哪有人这么生猛,直接把外人弄正房嫡妻的门外听这事儿的?消息传出去了,儿子还要不要做人?
南人风俗竟彪悍至此?!衣飞石抽抽嘴角。不过,这事儿他想着还是不对,他追踪的刺客只有两个,这屋里多出来的另一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简儿,梁哥哥吃好了,你陪梁哥哥舒服舒服。”屋内突然传来一个中气不足的公鸭嗓声音。
堂屋吃饭的三人中,吃吃喝喝的人呼吸悠长稳定,衣飞石判断应该是一名刺客。另外两个呼吸声,一个轻,一个浅,衣飞石不太好判断。世上奇人多,呼吸法门也多,听起来像普通人的,未必就不是高手。
现在说话的人就是那个呼吸很轻的,他一开口,衣飞石就知道他不是刺客。
——没见过中气不足还能狂奔五天不歇的,听这虚浮无力的声息,和衣飞石见过那一批酒色无度、懒怠筋骨的纨绔一模一样。
衣飞石很惊讶。因为,这个酒色无度的公鸭嗓说完话,一个很稚嫩的声音答应:“嗯。”
这声音的主人不会超过十岁!而这名叫“简儿”的小童,就是衣飞石听见的呼吸很浅的那人。
吃完饭的刺客似乎很粗鲁地吸溜了半碗汤,漱了口,又是一阵衣料磨蹭的声响。
衣飞石指尖微微颤抖,堂屋里传来亲吻吮吸的声音。这声音衣飞石很熟悉,皇帝就喜欢压着他,在他身上一点点地吸,将肩上背上的皮肉都吮入口中,更多时候都吸他胸膛……这声音该让他觉得旖旎,可是,他现在只觉得恶心。
屋子里的简儿突然哼了一声,短促地拒绝:“疼。”
公鸭嗓哑着嗓子指点:“多艹两回就不疼了,听听你娘和梁伯伯,叫得多好听?”
“……疼。”简儿不听,稚嫩的声音中只有被伤害的畏惧。
“那我不来了,简儿不疼。”一直没说话的刺客开口了。让衣飞石意外的是,这是个少年的声音,处于变声期,听着有点古怪,不过,他说话直愣愣的,好像脑子不太好?
啪一声,有人拍桌子。
桌上的碗碟齐齐一震,衣飞石听见刺客与小童都抖了抖。
——刺客害怕公鸭嗓?
“不会干?”公鸭嗓有一种离奇的愤怒,没多久就听见简儿的惊叫声,不住哭喊:“爹,爹!疼……梁哥哥……啊啊,疼……”
童儿的哭泣没唤起少年刺客的同情,他看了一会儿,兴奋地搓着某处:“师叔,我来!”
屋子里一片淫|乱。
衣飞石微微闭上眼。
他已经听明白了。两名刺客,一名在寝房里和妇人交|媾,另一名就是这脑子有问题的少年。
听声音,这少年在十五六岁上下,然而他只说了两句话,衣飞石就听出他不怎么聪明。那明显直愣愣的腔调,智力只怕就停留在七八岁——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少年,就是在山房庭前好奇玩雪人、以至于漏了破绽的刺客。
一路从京城追到南境,此前虽未碰面,衣飞石依然对两名刺客有了大略的判断。
两个刺客都是高手,若要正面袭杀,衣飞石不是不能办到,但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年长刺客耐力不如年少刺客,在奔逃途中显得比较狼狈,但是,年长者经验丰富,反而比这少年刺客更难对付。
衣飞石决定先去杀寝房里的年长刺客。
听动静,那人快要登上云霄了。男人在登天的一瞬间,是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地顺着槛墙往寝房挪动,动作轻疾迅速,就是一瞬间的事。
然后,他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屋子里的男女依然闹得很激烈,抵死缠绵的碰撞与喘息,妇人宛如濒死的呻|吟,任谁听了都忍不住血脉贲张。衣飞石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就像是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杀心已起,脑子里只剩下目标与死亡,再也不曾联想起任何与皇帝相关的旖旎。
——他不会把任何沾着死气的东西联想到谢茂身上去。在他心中,死亡永远与皇帝无关。
男人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就在男人发出低低的吼声那一瞬间。
哐当一声,衣飞石破窗而入。
破窗声掩盖了一缕极细微的肌肤被划破的声响。
衣飞石没有带弓箭,他手中只有一把拳头长短的小刀。他用这把刀划开了年长刺客的咽喉。
一瞬间被割破的喉管切断了刺客的所有声音。割喉其实不算太好的选择,鲜血喷射的动静太大了。可是,衣飞石实在太讨厌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了,就像是某种发情的禽兽,让人恶心。
男人在登顶的一刻,很难会有防备。衣飞石杀他杀得很轻易。
要对付堂屋里的少年刺客,那就是一场硬战。
衣飞石顺手捂住床上妇人的嘴,刚想把她也一起杀了,突然发现这妇人眼底闪烁的期冀与感激——他在边城见过很多表面示弱实则狠辣偷袭的妇人,这种感激打动不了他。让他手下留情的,是妇人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
他想起堂屋里“简儿”的遭遇。据公鸭嗓说,这妇人应该是“简儿”的母亲。
母亲被送给年长刺客蹂|躏,年少的儿子则送给了年少刺客。这一对母子是有多倒霉?衣飞石砍向妇人死穴的手掌松了一点力气,一记手刀将妇人劈晕了过去。
年长刺客迸开的伤口还在嘶嘶喷射着鲜血,堂屋里的公鸭嗓狐疑地问:“什么声音?”
衣飞石拿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渍,他累了,坐在床边,掀开床头柜上的茶萝顶盖,里边温着的茶汤还有一些热气。他也分不清楚哪只杯子干净哪只脏,提着茶壶往嘴里哗哗倒了半壶茶汤,汩汩饮下。
堂屋里的简儿还在哭疼,压着他兴奋至极的少年刺客则愣愣地回答:“流血。”
公鸭嗓不解:“什么声音?”
“砍了头,血流出来,嘶嘶嘶嘶。”年少刺客形容着,旋即安慰他,“很快就流完了。”
公鸭嗓吓得倒退一步,怒吼道:“你还不去看?有人进门了,死的是你爹!”
少年刺客依然没停下自己的动作,艹得简儿不住地哭,他似乎也认真考虑公鸭嗓的问话了,回答道:“已经死了呀。”还去看什么?至于后面那个问题,他想了想,“人都会死。”
衣飞石喝了茶,吃了两个咸咸硬硬的小酥饼,空虚的胃袋里终于有了点慰藉。
公鸭嗓在智障少年的跟前败退了,沟通不了,他仓惶欲逃。
衣飞石不在乎公鸭嗓。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杀了两个能够威胁到皇帝安全的刺客。金雀城城主是否有不臣之心,公鸭嗓是否是指使刺客北上之人……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皇帝身边那么多人,自然会查。他的目的就是清扫刺客而已。
衣飞石不理会公鸭嗓,年少刺客也不理会公鸭嗓,眼看他就要逃出去了……
被刺客压在身下艹得不住哭泣的简儿突然说:“梁哥哥,你没有爹爹了,我也不想要爹爹了。”
这句话完全狗屁不通,可是,智障少年是不讲逻辑的。
简儿说了一句,年少刺客呆了片刻,然后,他点点头,说:“爹爹不好,不要爹爹。”
衣飞石又喝了一口茶。
他听见堂屋里的刺客扔了一件暗器——也许是根筷子——出去,公鸭嗓呼吸猛地一促,喉间鲜血汩汩,那中气不足的轻轻呼吸,很快就彻底消失了。
“死是什么呢?”简儿突然问。
少年刺客不理会他,固执地分开他的腿,继续动作。
“梁哥哥……”简儿又被弄得小声地哭,一边哭一边问,“死好玩吗?”
“你现在别说话。哥哥很忙。”少年刺客不耐烦地说。
“梁哥哥去北方看见雪了吗?雪好玩吗?哥哥堆雪人了吗?雪人好玩吗?”
“好玩!我堆了一个好大的雪人!这么大!”少年刺客开始吹牛,顺便向简儿炫耀雪的冰凉与美丽,“我给你带了一个小雪人。巴掌大。就揣在口袋里。可惜,没多久就化成水了。”
“好想去北方哦。”简儿羡慕地说。
二人讨论了一会儿雪人,大抵是少年炫耀雪人多么好玩,简儿无限表示羡慕。
过了一会儿,简儿旧话重提:“梁哥哥,什么是‘死’了?”
“死了就是……”刺客想了一会儿,磕磕巴巴地形容,“不出气了,冰凉,臭。埋在土里。”
“那我娘为什么老说‘死了算了’?”简儿很吃惊,“死不好玩吗?”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少年刺客突然恶狠狠地说,“死了就不能玩你了!我才不会去死!雪人很好玩,死不好玩!”他一边发怒,一边用拳头狠狠捶打简儿的脸颊,拳拳到肉。
简儿放声大哭,哭声凄厉。
衣飞石掀帘从屋内走了出来,那少年立刻后退一步,拔出了腰间的长短剑。
两个刺客,一个擅使套索,一个擅使长短剑。使套索的刺客已经被衣飞石趁机割喉,只剩下这个脑子不太好使、但长短剑使得很好的少年刺客。
衣飞石本以为这少年大概就十五六岁,然而,掀帘出来后,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少年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少年了。
握着长短剑的刺客虎背熊腰,须发茂盛,单看他的身形骨骼,年纪最少也在二十往上。不知道他的嗓子为何会处于变声期,以至于衣飞石误判了他的年龄。
他这样高大魁梧的男子,掐着身边大约只有七八岁的简儿,难怪简儿一直在他身下哭泣。
衣飞石一句话都不想说。他知道这刺客脑子有问题,他也知道在两个刺客中,应该是死在寝房的年长刺客占据主导,眼前这个只是从犯——可是,他还是对这个刺客生不起一点儿同情。
也许是因为死去的两位阁老,也许是因为被威胁的皇帝,也许是因为简儿。
他一点儿都不同情。
他只想杀了这个刺客。
“我带你去看雪人。”刺客突然说。
他踮着脚往后退,本能地察觉到了衣飞石带来的威胁,“雪人很凉很好玩,我给你。”
衣飞石的回答是飞扑一刀。
刺客出剑的速度非常快,长短剑的打法很新奇,衣飞石很少遇见这样的对手。
交手之初,衣飞石不得不迅速化攻为守,辨认刺客的路数——他是将门出身,武功招数其实很野,博采众家之长,然而,战斗时的路数,则与江湖中人完全不同。
他的目的是胜利。判断局势,保存实力,最大化利益,一击必杀。
这和动辄拼命的江湖路数截然不同。
所以,此时的局面看上去就是刺客威风八面压着衣飞石打。
刺客手中的长剑不断削在衣飞石四肢胸膛上,落下浅浅的剑伤,鲜血从衣飞石本就不甚厚实的锦衣中缓缓渗出。看上去衣飞石似乎很吃亏。然而,刺客手中的短剑始终没机会碰着衣飞石。
简儿偷偷摸进卧室里,又偷偷出来,拿起一个圆滚滚的熟铜香筒,骨碌碌往刺客脚下滚。
——他天真地指望刺客踩着香筒,会跌一跤。
衣飞石明白他的盘算,刺客不明白。刺客还挺焦急地冲简儿摆手:“不要你帮忙,快走!”
简儿咬着牙,跑进房间里找了一匣子珍珠,骨碌碌全部滚了出来。
这回真害到刺客了。
刺客的轻功,比衣飞石确实要差上那么一线。
满地珍珠乱滚,刺客有些忙乱,衣飞石其实也有点乱。
他哭笑不得。他杀这刺客是板上钉钉的事,此时放缓节奏慢慢观察,是想尽量用最少的代价去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他不想做。哪晓得简儿以为他打不过刺客,这一匣子珍珠飞出来,刺客要小心,他同样要小心。这不是添乱么?
再不动手,那小子不知道还会扔出什么东西来。
衣飞石认准时机,左肘别住刺客短剑,右手掌心短刀叮地斩断刺客劈下的长剑,顺势狠狠插|进刺客心窝!——左边小臂上一阵剧痛。杀得这么急,受伤是必然的。
刺客眼瞳涣散,张了张嘴,大量鲜血汹涌而出:“简、简儿……”
简儿飞快地跑了过来。
衣飞石心想,他虽欺负了简儿,可是,对简儿也真的很上心。简儿对他只怕也是又恨又爱……
一个念头没转完,就看见简儿捡起一个花梨木板凳,猛地砸向刺客膝盖!
那刺客本就濒死失力,若非手中短剑还被衣飞石别在手肘间,他早就倒下去了。这一砸,不必衣飞石动手,他就松了握着短剑的手,软倒在地上。简儿操起板凳照着他脑袋墩墩墩一顿乱砸,七八岁的小童,手臂能有多少力气?竟然生生把刺客鼻梁脸颊都砸塌了下去!
衣飞石深感打脸。这哪里是又恨又爱?这是恨入骨髓了。
把刺客脑袋砸了个稀巴烂之后,简儿犹豫了片刻,上前跪下:“我给恩公做童儿,能铺床捧茶伺候笔墨,夜里也能暖床,求恩公开恩,不要杀我阿娘灭口。”他一直没穿裤子,股间鲜血斑斑,“我娘……只有我一个儿子,我在恩公身边服侍,她不会出卖恩公的。”
衣飞石道:“出卖也无妨。”杀两个刺客,他难道还怕皇帝治罪?
他动手将两个刺客的脑袋都割了下来,扯尸体的衣裳打成包裹,提着走了两步,又回头问简儿:“你在此处,能活下去吗?”
简儿点点头,说:“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
衣飞石不懂。
简儿指了指死掉的公鸭嗓:“我爹。昝枭族族长百里乌蜻。”
死掉的是公鸭嗓是昝枭族族长,金雀城城主,衣飞石不觉得奇怪。能在城主府后宅正房白日宣淫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他惊讶的是,这个被百里乌蜻送给刺客淫乐的童儿,居然真的是百里乌蜻的儿子?亲生的?
“我娘是汉人。”简儿很聪明,衣飞石才露出一点儿困惑,他立刻就解释了。
金雀城由土著族长担任族长,朝廷派属管来治理,城主娶一位汉女作为政治交换,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金雀城的这位城主都能勾结刺客去杀皇帝了,他又怎么可能看得上汉女妻子?更加不会珍爱汉女所生的儿子了。
衣飞石想了想,拿出一枚小小的银牌,上面写着一个“衣”字:“你若有麻烦,去建州找燕钰将军。”
燕钰是朝廷镇南军监事,也是衣大将军帐下大将之一。这牌子也不算什么,若是简儿混不下去了,凭着牌子,燕钰能保他和他娘一条性命,若他聪明,想借镇南军在金雀城坐稳城主之位,那就得看他是否能说服燕钰了。
这孩子才七八岁,继任城主估计难。衣飞石也没想那么多,保条命也不错。
他拎着两个血淋淋的脑袋往外走,简儿在背后喊:“喂!”
衣飞石回头。
简儿已经穿好了裤子,跪下端端正正磕了头,对他说:“我叫百里简。”
“衣飞石。”
※
“就没人知道侯爷去哪儿了?”
谢茂窝在暖阁里发火,他这几天都和太后住在一起,憋了几天,终于憋不住了。
首当其冲被喷的就是沭阳侯张姿。谢茂交代他给衣飞石挑选护卫送回京城,他亲自带着衣飞石去山房勘察杀人现场,然后,就在他的眼前,衣飞石追着“刺客”跑没影儿了。
这要不是太后的人,谢茂早就发作了,憋了这么几天,衣飞石还是半点消息都没有。
谢茂不担心京城里的衣尚予收不到消息,前有听事司动作,后有余贤从回京,这两天谢沣带人来皇庄“勤王”,羽林卫就地捉拿时,哨卫来报,二十里外就发现了中军的影子。衣尚予已经闻风而动了——别人不知道衣尚予是来干什么的,一时间风声鹤唳,谢茂就不担心。
衣尚予要反早就反了,四万中军在京时他不反,现在带着三千个守衙兵造反,他脑子沤肥啊?
谢沣带了三家王府的私兵统共一千七百个人,前来“勤王”被捉拿之后,曾经悄悄缀在谢沣身后的中军就撤回京城去了。
谢茂都懒得跟谢沣见面。收拾这么个傻逼很有成就感么?见面听傻子骂娘?不见。
“卑职万死。”张姿除了认罪,也没别的招儿了。
就定襄侯那个轻功,他要跑,谁能追得上?别说普通羽林卫了,张姿也追不上啊。
“朕知道你追不上,这么几天了,你就没派人去问,去找?他还能上天不成?”谢茂咕噜咕噜喝了一口晾凉的茶,开始胡搅蛮缠。
前两天张姿忙着清理内奸、稳定部下,这两天又要看管谢沣带来的一千多名私兵,哪有空去找衣飞石?照他看来,皇帝这纯粹就是气不顺,随便逮人撒气——皇帝不就这脾气么?余贤从不在,谢范那是兄王,就他张姿正正好。
太后原本带着谢团儿在穿堂看花,听见声音就回来了,皱眉吩咐张姿:“你下去吧。”
这是很明显地回护。张姿犹豫了一下,有些害怕皇帝对太后不满。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敢在皇帝、太后跟前造次,太后的旨意很明确,他磕了头闷不吭声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飞石那身手天下少有,他自己好端端地也活了十多年,不至于要时时刻刻揣在你口袋里。”太后回来,宫人连忙送来热茶毛巾,服侍她落座。她摸了摸皇帝身边的茶碗,越发皱眉,“大冬天的灌冷茶,哪里养出来的毛病?服侍的人呢?”
今日在跟前伺候的是朱雨,吓得连忙跪下待罪。
谢茂越发觉得太后与张姿之间有猫腻。看看,他才故意当着太后的面找了张姿的麻烦,太后立刻回来解围不说,还要收拾他的内侍……他不会和太后发脾气,赔笑道:“天底下也就您能管得住儿臣,他算个什么?”说着就伸手去接太后手里的热茶,“阿娘的茶给儿臣喝一口。”
皇帝平时难得撒娇,这会儿来讨茶,太后就把茶碗让给他了,饶了朱雨起身,说:“你押着谢沣,是怎么个章程?”
拿下谢沣之后,所有人都以为谢茂要杀宗室了,哪晓得他压根儿就没动。
就关在皇庄里,不审不问,连带着一千多私兵都全缴械押了,也没问这些人的旧主是谁。
——当然,私兵背后的主人是哪几家,这都是藏不住的,根本不必审问。因在战时,朝廷允许王公贵族府上蓄养私兵,京里几个王府,每个王府明面上养了多少私兵,暗地里多养了几个私兵,朝廷岂会没数?
谢茂按按小腹,无赖地说:“朕这不是在与谢沣的混战中受了伤么?以后恐怕难有子嗣。”
太后无语了。谢沣带来的那群人,一路上吃了两次埋伏,没到皇庄就被收拾得七七八八了,谢沣半路就想跑,是被张姿生生抓回来的。皇帝是去了哪门子的混战?还受伤?窝在暖阁笑出来的伤?
皇帝传出无子嗣的消息,只怕朝廷立马就要乱起来。太后正要训斥,谢茂就笑眯眯地说:“朕想在宗室中挑选合适的孩子过继——这伤说不定也能治好,治不好嘛,反正宗室里的孩子多,朕这皇位不也是皇兄所传?储君是谢氏血脉就行。”
宗室这下不得打破脑袋?就有聪明的看穿了皇庄是皇帝下的圈套,过继皇嗣的香饵一出,任谁都忍不住要疯狂。谢茂说得如此儿戏,也许治得好,也许治不好,这说辞其实是给朝臣听的,一副朕在钓宗室复仇的阳谋。
只有太后知道,这子嗣只怕真的是不会再有了。皇帝这是在给与衣飞石相守铺路了。
想送孩子进宫,想过继成皇嗣,怎么才能办到呢?凭血脉亲近?凭孩子聪明?凭孩子母族清贵?很显然都不是。谁能替皇帝出力,谁能讨好皇帝,谁的孩子就能进宫——皇帝被欺负得那么惨,在皇庄里死了两个阁臣,他这是孤立无援了,他需要宗室里的盟友!
谢茂让余贤从回京求援,钓出来的私兵与谢沣根本就不是重点。
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用皇嗣或说储君之位,让宗室跪舔自己,让宗室自相残杀。就算有宗室看穿了这是个圈套,可是,莫大的利益就在眼前,他们能忍得住这样的诱惑吗?
也许有人能。
能参与谋杀阁臣的宗室,则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