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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娘正在卖酒,忽见邻家小孩儿跑过来,手中还炫耀般的拿着两只银锭子,颇有些骄傲的告诉她,这两只银锭子,一只买酒,另外一只是自己的辛苦费。四娘心生疑惑,就问那孩子银锭子是哪儿来的,孩子指了指身后说:“一个大叔给的。”
李四娘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去,却没见到半个人,又询问了几句,确认这银子的确是别人给的,也的确是让孩子拿来买酒的,这才转身去取了一坛子的桃花醉来。
这一夜,王彦行并未回家,而是抱着那坛桃花醉,徒步走回了妯娌村。与自己走时相比,妯娌村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柴门依旧,伊人不在,院子里四处可见的焦土,更是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轻声唤着慧娘的名字,有一口没一口的饮着桃花醉,最终卧倒在门槛上,直到天蒙蒙亮时才醒过来。仔细想想,这一夜,他竟是无梦的。
想起莫须有给的那个“了凡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竟一口吞咽了下去。
那水入口之时,有些苦涩,但渐渐的竟品出一丝甘甜的味道。王彦行只觉得头晕乎乎的,身子也跟着变得轻飘飘,软乎乎的,再然后,他竟身不由己的起身,向外走去。那是一条王彦行从未走过的小路,小路两边种着许多红色的花,那花儿层层叠叠,无风却径自摇曳。偶尔,他也能碰见一两个路人,有人形色匆匆,有人悠然漫步,偶尔路过他跟前时,也都会微笑着冲他打招呼:“兄台,你也上路啊!”
王彦行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点点头说:“对,我也上路!”
“兄台一个人?”
“对!一个人!”
“好巧,我也一个人。”那人说着,竟快步上前,又去跟旁的路人打招呼。
王彦行起初觉得有趣,可走着走着,他就愣住了,因为他看见了路碑,而碑文上写着:“黄泉”两个字。
一名老者,抚弄着银白色的胡须,悠然踏步而来。见王彦行盯着那两个字发呆,又见他衣着考究,腰配玉饰,气质不凡,于是就停了下来,问他:“可是在凡间有未了之事?”
王彦行先是转过身来,神情迷糊的望着老者,接着问了句:“请问,我这是死了吗?”
“怎么?官爷上路,竟是没有人带的吗?”
“上路还需要有人带吗?”王彦行越发的糊涂。
“也不全是,像是生前作恶之人,会有牛头马面前去捉拿,若是生前做了善事的,阴司则会着了冥官去请,这冥官通常是一黑一白,不知道的人,都管他们叫黑白无常。其实,人家长的一点儿都不吓人,甚至论起相貌来,比你我都要强上许多。寻常百姓,上路之前,也会有亲人前去迎接,像我,就是在这里等待我那老婆子,算着时辰,她也该来了。”
“那,若是无人去接的呢?”
“哎!”老者摇摇头:“像你说的这种情况不多,但也不是没有。通常这种人,都是生前极为自私的,因此父母亲戚不愿相迎,妻子儿女也不愿意相送。亦或者是少年早夭,先他而去的,已轮回转世,后他而来的,则需数年等待。你瞧见刚刚那个小话唠了吗?就是逢人就要打招呼的那个?他啊,来了很多年了,生前是个孤儿,就是在洛阳城中讨饭的那种小叫花子,在讨饭之时被官家的马车给撞了,因无钱医治,死在了路旁,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都臭了。来到这里之后,原本冥官老爷看他可怜,想让他早些转世,谁知他竟傻乎乎的给拒绝了,然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在这里等着他的父母亲。可你说说,这样的孤儿,就算他与自己的父母在黄泉路上遇见了,谁又能认识谁呢?所以说,这鬼啊,有时候比人固执多了。”
“请问老者,可曾在这黄泉路上,见过一位名唤慧娘的女子?”
“慧娘?这路上叫慧娘的女子多了,也不知你问的是哪一个。她可是你的心上人?”
“她是我的......娘子!”王彦行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两个字给说了出来。
“娘子?我瞧着不像,因为你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飘忽,中气不足。这慧娘,只怕是让你觉得愧对之人吧?无妨无妨,小老儿我也不爱打听消息,只是你若惦记她,不妨去忘川河那边问问。”
老者说着,原本眯缝着的小眼睛瞬时睁开,然后乐呵呵的朝着一名老妇人走去。那名妇人,原是拄着拐杖的,可见到老者,竟挺直了腰杆,眼睛微微一润,声音沙哑的喊了声:“相公!”
“老婆子啊,你可来了,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在黄泉路上有多寂寞!”
“这里这么多人,你能寂寞个啥。再说,我不是来了吗?”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者笑嘻嘻的。
“我来的不晚吧?”老妇人问着,将手递到了老者的手里。
“不晚,不晚,正是时候。”老者说着,竟挤弄了下眼睛:“你若是再晚一些,我可就跟旁的人走了。”
“老东西,你敢!”老妇人说着,竟拧住了老者的耳朵,然后在老者的求饶声中,两人白发转青丝,竟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
“老婆子,你别说,你年轻的时候还真好看!”
“我真的好看?”
“你的真好看!”
“那是,若我长得不好看,你能由着我,让我欺负那么多年吗?”
“老婆子,你错了,我让你欺负,不是因为你好看,而是因为我爱你!”老者用手点点老妇人的鼻子:“下辈子,还愿意嫁给我吗?”
“下辈子,你还让我欺负吗?”
“让!不让你欺负,让谁欺负去!”
“那咱们说好了,下辈子不许再那么早的离开我,就算要走,也让我先走。”老妇人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一个人有多难熬!”
“知道,知道,我都知道。我在这边儿都看着呢。所以,我不也没走,冥官那边都催了好多次,可我就是舍不得,我舍不得你上路的时候,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两个人相拥着,从王彦行跟前走过,又渐渐的走远了。王彦行看着他们,先是想到慧娘,跟着又想到顾紫竹。他不知道,在忘川河畔、三生石前、望乡台上,慧娘她会不会也在等着自己,更不知道,若是自己在黄泉路上等待,等否等得到顾紫竹。
长叹一声,王彦行又跟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往前走去。
一团柔和的光圈落在黄泉路上,彼岸花轻轻摇曳,花瓣随风扬起,绕着光圈转动。光圈渐消,狐狸轻柔的将刑如意放到地上。伸手,取下沾在她鬓角上的一朵花瓣。
“你说,刚刚王彦行的心里是在像谁?”
“慧娘,亦或者是顾紫竹,这个时候,他总不会去想起自个儿的爹娘吧?”
“为官多年,竟不曾想过要为逝去的父母重修坟茔,清明节也不曾到父母坟上填土祭拜,这王彦行绝非是个孝子。”
“所以,他入黄泉,也落得个孤孤单单。”狐狸说着,揽住了刑如意的肩:“既然来了,总要去看看崔兄,否则,你我少不得要挨他的数落。”
“去就去吧,反正这王彦行走到忘川还需要一段距离。对了,慧娘现在哪里?若他脚程慢了,我怕会赶不上。”
“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无对错,望乡台边会孟婆,这个时候,慧娘应该在孟婆那里吧!”
“那孟婆可有得头疼了,慧娘那般执着,这孟婆汤,怕是也不肯喝。”
“放心,孟婆她总会有办法的。”狐狸说着,用手一抚,两人又齐刷刷消失在了黄泉路上。
望乡台上,王彦行终是见到了慧娘。她仍是新婚时的模样,一袭石榴红裙,艳艳的刺痛了他的目光。他怯怯的走过去,轻声的唤她的名字:“慧娘!”
慧娘转过身,原本迷惘的眼睛,开始一点点变得清晰。终于她看着那张脸,轻轻的喊出了“相公”两个字。
王彦行心中一动,上前,将慧娘拥进了怀里。他贪婪的汲取她身上的气息,可嗅到的都是冰冷的、腐败的以及烟熏火燎之后皮肉焦糊的气味。
“相公,你还没看过咱们的孩子吧?快瞧瞧,他长得很像你!”慧娘说着,挣脱开王彦行的相拥,急切的将双手举起来。在她的手中,竟凭空的出现一只蓝布印花的枕头,而且枕头上,还燃着火焰。慧娘的脸,也在一点点被火苗吞噬着。但她却依旧笑盈盈的看着王彦行,说:“相公,你抱一抱咱们的孩子吧,再过些日子,他就会唤你爹爹了!”
王彦行原本是怕的,他默默的往后退了一步,可瞧见慧娘的样子,又有些心疼。于是伸出手,将那个蓝布印花的枕头接了过来:“是,这孩子的确很像我!”
枕头终于燃尽了,烟灰在望乡台上飞舞着,最终幻化成一个可爱的孩子,咯咯笑着,落进了慧娘的怀中。她冲王彦行柔弱的笑笑,说:“相公,慧娘该走了,今后的日子没有慧娘在身边,你要多保重!还有,我们的孩子,您还没有给他取名字!”
“王忆慈!就叫他王忆慈吧!”
“好,那就叫他忆慈吧!”慧娘笑笑,抱着孩子走到孟婆身旁,端起孟婆汤一饮而下。
“慧娘!”见慧娘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王彦行想要冲过去,却被孟婆拦下:“她心愿已了,你又何苦执着。该见的人也见了,该了的心愿也了了,该回去的你也是时候回去了。这幽冥地府,生人不易长留。”
“慧娘!”王彦行双膝一软,竟跪在了地上:“慧娘,当日我并非存心抛下你们母子,而是顾大人他威胁我,若我不休妻,便要了你的性命。慧娘,我王德尔,并非贪图富贵之人!”
“王大人请回去吧?慧娘她喝了孟婆汤,忘了前尘事,你说的这些,她都不会在意的。况且,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怨你,她之所以执着,是因为那个孩子,那个一直都不曾被你承认的孩子。”
王彦行还想说些什么,孟婆却用力一推,将他推离了望乡台。留在王彦行记忆当中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慧娘穿着那条石榴红裙,转身来,冲她羞涩的笑着。
狐狸看着王彦行被孟婆推回阳世,问身旁的刑如意:“就这么放过他了?”
“不然还能怎样?慧娘都不曾怨恨过,我一个外人,又如何为她抱不平!”
“说的也是!”狐狸点点头,“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狐狸!”
“嗯?”
“等我百年之后,黄泉路上,是不是也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不会的,到时候,我会送你,而且会拦着孟婆,不让你喝汤。这样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还是我的如意。”
“想得美!占我一世的便宜还不够,居然还要求生生世世。”刑如意说着,却踮起脚尖轻吻了狐狸一下:“但是我愿意!”
王彦行在冥府游离了一圈又回到了阳间,他辞了官,回到妯娌村,一心一意守着小院子。顾紫竹也曾带着冬春来寻过他几回,可他都以夫妻缘尽为由拒绝相见,只托人带了份未曾填写姓名的休书给顾紫竹,告诉她,若是遇见了合适的人,可随时随地的与他解除夫妻关系。
顾紫竹握着那份休书,默默待了一夜,只此一生,都未曾再嫁。
多年后,两人在黄泉路上相见,相视一笑,却未曾牵手!
这一生,我欠你的无法偿还,下一世,我不敢承诺,只愿彼此之间,能坦诚相待,坦然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