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当你开始呼吸它的空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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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有趣的是,她会将自己感受到的各种具象的、抽象的东西描述成为动物的行为。譬如,她就曾用很多种方式来描述我对她的分析。”

    “比如说?”

    “比如说,她将我的记录描述为蜜蜂在采蜜,有时也说是蜘蛛在结网。”

    里奈目瞪口呆地望着我,错愕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我问过她,结果比现象更令人费解,但也确乎神奇。”我拨弄了一下面前的炸串,继续说了下去。“有一次,我直接问她为什么要用这些意向来描述我,她则侃侃而谈,好像早就知道了我会这样问一样、表达流畅而没有一些编造的痕迹,自然正常。”

    “她说,蜜蜂采蜜需要从花朵的身上取下花粉,通过自身的处理来合成蜂蜜;而蜘蛛结网则是完全通过自身的蛋白合成来形成原料。这个说法着实令我感到震惊,因为她描述我为‘蜜蜂’时正是治疗联盟形成的初期;一般来说,此时的来访者处在患得患失的心态的结束期,一面深感来之不易的安全可靠的依赖模式,另一面又一时无法摆脱此前一直困扰着他们的暴露感和不安全感。而当她描述我为‘蜘蛛’时,则是她在后续的治疗过程中陷入固着状态的那段时间;此时的来访者因为治疗的深入而触及到更难以言表的深层体验,许多情境性甚至性格性的反应被触发,也就对分析师逐渐地产生了怀疑、不信任,甚至,敌意。”

    “……”

    “就常规意向来说,蜜蜂在我们的心中是善良、勤劳、为人类贡献辛苦劳动成果的,因此被赋予了积极的情感色彩;而蜘蛛是一种中性且神秘的生物,代表了不确定性、不安全感、抑郁气质。进一步说,那个来访者是一个在大学就读、即将参加工作的动物研究者,她甚至会远比我对这些动物进行更为深入的了解、以给出一个更加符合我当时在她心中映像的动物形象来代表她的想法。我能感觉得到,她还有一些是没有告诉我的,因为一些没有必要了解的原因。”

    “哇~噻。”里奈咬下一块鱼肉,听得近乎入迷。“寻夏姐,那你是不是经常都要接触这些精神病人啊?”

    “不算精神病人,尚且不能评估他们的社会危害性。”我回答道,相比之下语气里冷淡了许多。“更多的时候,我服务的对象往往是由于各种压力导致生活故障的人,抑郁患者尤为众多。像这样典型的精神病性水平的个体很少,涉及到全然反社会型的更是百例中少有一例。”

    “所以,你不是那种处理一些有自杀或者犯罪倾向的病人的医生了吗?”

    “这方面的话,精神病医生会接触得更多吧。”

    “哦……”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她那里传来的一些失望的气息,就像一个失败者会嗅到的发霉的味道。我本想再就她说的那个委托人多问一句,想了想,还是算了。

    “不过,寻夏姐啊,”里奈又问了起来,“你到底是为什么离开了原来的那个机构呢?”

    “机构吗?那我已经离开很久了。”

    “啊?”她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我以为你一直在那种护理院里面工作的呢!”

    “不是。”我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做独立医师,属于个体了。”

    “那瓦尔克呢?”

    片刻游离在意识之外的犹豫,我风轻云淡地说道:“我们离婚很长一段时间了。”

    “离……婚?”

    “对,快一周年了。”

    “……”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拿起了一串吃起来。

    里奈停下了嘴里的活儿,抽了张面巾纸擦擦沾上了油的嘴。许久,她才忽然找到了一个话题:“那……你离开机构,是自己的选择吗?”

    “对。”

    “为什么?”

    “……不认同机构的盈利模式吧。”

    言罢,我便不再有太多说话的欲望了。“以后再说这件事吧。”我伸手取了一串秋葵,裹上面糊在滚油里过了一下。

    里奈闭着嘴咽下一口唾沫,没多说什么。

    “看,这件好不好看!”

    高岛里奈从试衣间中走了出来,一只手扶在腰上,将自己的上半身朝着后面略微地倾下去,将曲线尽可能多地展示一些出来。

    “这是2号的?”

    看着那衣服有些臃肿的臀部,我随口问了一句。

    “啊……”

    里奈拾起上面的价签,看了一眼。“好像是3号的了……”

    “柜员。”我朝着前台招呼了一声,“有1号的吗?”

    “抱歉,小姐。”柜员走过来,作了一个标准的前鞠躬姿势。“1号暂时没有了。”

    “能提库存吗?”

    “您稍等,我查查。”

    她扭身走开了。

    “别了吧,寻夏姐。”里奈走到我身边拉上了我的手,唏嘘着说道,“1号我穿不下……”

    “可以吧。找些润肤露和鱼线,应该能塞得进去。”我摸了摸这姑娘的下腋和髋骨。不得不说,若是真的穿了上去,应该是很不错的。实在来说,仅仅是一件衣服就已经能够改变太多。

    “有必要吗?”她咂舌道,“那穿上去不很舒服了吧!”

    “……”

    忽然觉得有什么隐隐地刺了一下。不痛,但是痒痒的,找不到地方挠。

    “那算了吧。”

    我语气一转,拎起身边的包站了起来。“要不然去下一家吧?”

    “嗯,等我下哦!”里奈便回到更衣室去了。“嗳,那个,美女啊,我不要那个1号了,就不麻烦了吧!”说罢,“啪咚”一声关上了镶着一整面镜子的门。

    说真的,我羡慕着里奈。有时候在外面待得太久,就会被温热的浑水污浊得疲乏;要是她也在的那个地方能够令我冷静下来、安心一些,大抵也就会好很多吧。

    我这么慰藉着自己。

    不愿意去迎合的东西就很难迎合,我很难改变自己。太多的时候,用着那些被训练得像是会与人握手的老虎的利爪般的语言来抚慰着我的来访者们时,我确乎会满足于他们得到了慰藉时的那种满足感,以至于有时照着镜子、会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倔强而暴躁的人。只不过,比起让外面的风霜磨平了自己的犄角,主动地取下来是否更加心安理得?

    我只是无法再多看到令我不堪的那些东西。

    在一个商业团体组织起来的精神护理机构之中,依靠契约联结起来的执政医师算作是具有特殊意义的雇员。那些寻求着帮助的人们推开门找到了你,希望能够解决一时的不安,就仿佛是喝到酩酊大醉而尚还保留着一丝情形的人寻求解酒的饮品。很少有人会考虑着如何改变自己在未来同样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灌醉自己的习惯,却在不断地用消毒品清洗着每天都会挣开的新创口。于是机构满足他们,在初有成效的时候便开出通过调节分泌来促进情绪稳定的药物作为后续的服务;当然,支付是高昂的。与来访者签署医疗合约的对象不是医师本人,医师本人无权最终决定治疗的终止与继续。所谓的,参考医师意见,更多只是参考它是否具有经济价值。

    渐渐地,我会开始遗憾在精神分析技术中长程治疗在这个时代存在的意义。更适合被称作艺术而非科学的职业以不当的身份融入了产业的链条,就像是一副画被夹在了齿轮之间;上下带动,美好而脆弱的纸面便被撕扯得破碎。那是现实,无可奈何。而连带着的,我会发现自己也成为了这种遗憾中的一个组成的部分,好像我所信赖的语言体系是不应当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在瓦尔克与我分开后的第十二个月里体会尤为深切。

    独立的医师活跃在一个相当小的圈子里,纯粹,但也贫瘠。你会惊讶于金钱聚敛的过程中存在着同时对它所能联系的一切惊人的吸引力,不甘心浑浊了自己的。但你还是需要一日三餐,你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困境,往往就从这些荒唐的真实里生根发芽,好像它原本就属于我们眼前的土地。

    一个月前接到了里奈的电话,那是毕业后分开了很久的同学。当得知了她所在的企业正在招聘具有相关经验的心理咨询顾问时,我答应了。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会有那样一个庞大的实体存在于一座广袤高大的山中,始觉那未必不是世外桃源。与喧嚣离得远了,人心也会宁静得多。不只是我,还要我身边的人。

    这真是非常矛盾,矛盾到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依傍着那个世界的顶峰所在的城市而寻求得到的安宁,它竟然让我如此向往,似乎是打破了我一贯以来本以为习惯了的红砖白墙后漏入的一缕光。于是便愿意打开了门走出去看看,希望看到那样一个繁花似锦又心湖如镜的世界。

    可笑吧,在这个任何人都平息不下嘈杂的世界里如此地奢求着。但愿我会有那样的支付力来消费我摆在展柜里的奢侈品——我正以一种适应了商品的方式如此地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