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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事故以后,没有人敢为这样深重的罪孽负责。不管是对媒体还是对一些公司内部核心成员以外的人,我们都进行了绝对的保密。至于死者,将他们安葬在了这里。”
神父回避了的墓地上只剩下我与希莱姆两人。希莱姆指着那块没有铭文而只有名字的大理石碑,语气里已经是为时间所涤洗得平淡的味道了。
“那时正值‘冰电’的大楼在修筑地上部分,然而地下的压力系统出现了故障,导致地基连同地下的建成部分发生了沉降,当时所有在内和迁入的人员全部遇难……没有人敢相信这样的噩耗,但事实即是如此;而在几日后见到了你的尸体时,你父亲最先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伸出手去摸着那石碑,似乎恐怖的场景至今仍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令他心悸。
“……断成了两截,因为当时正好处在冰电大楼延伸出去的通道上,被掉下的天花板拦腰斩开……他还是会时而来看看这里,即便离开也权当你还活着,只是一直不愿意见他而已……我隐隐地有那种感觉,自你离开他时便早已进入到了这种状态,如今也只是加深了病情,但这其实是一场从很早开始也持续了很久的慢性疾病……”
这么说着,希莱姆望向我,极不信任的眼神。我那时甚至觉得,一切都认定了我的既定死亡,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活得虚假而苟且。
倘若换作了是你,你能相信这荒唐而又真切的事实吗?
沉寂,在这片殉道者森林中。
我不知道是谁编纂了这样一个恶意的谎言,而这样恶性的事件必然有它背后主导者追逐并攫取到的利益。那一刻,我本应当告诉他:实验楼没有坍塌,一切运行依旧,这一切只是三人成虎的一面之词。但是我忽然地闭上了嘴,因为我脑海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了一条鸿沟,在它的两边分列着不同的人物,而我则扮演了“Link”的角色。
“晴晖,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合适,但你不应当活着……”希莱姆局促着,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现在的‘冰电’已经不再拥有科创的功能,它只能沿用已有的运营模式来创造有限的经济效应,并且这些营利将要全部地投入到通用能源公司债务的漩涡之中——在坍塌事故以后,‘冰电’也就不再具有任何战略价值,被当做一个趁着最后的生命力来尽情压榨的垫脚石。重新组织起来的股东大会有了自己新的开发目标,但是处在这样一个变革的关键时期,人们也是各自心怀鬼胎。”
“那……也就是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吗?”
希莱姆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但他还是很快暗淡了目光,回答道:“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可那是您和雷吉诺德博士花费了那么多心血得到的成果啊!”我惊呼起来。
一个震悚,希莱姆的表情变得极端差异。他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鸣海晴晖,迫切地追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思索着,得到了一个对他而言完全合理的答案:“是雷吉诺德博士告诉我的。”
“……雷克斯!”
希莱姆攥紧了拳头,转过身去;向上仰望,深吸了一口气来平复自己的情绪。“他怎么会不择手段到这样的地步……”
我发觉自己说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真相。“埃瑞克博士,我知道雷吉诺德博士中伤过您,但是……”
“那是我的责任,不当牵涉到别人。”
我瞪大了双眼。“‘您’的责任?”
“你或许难以明白,但‘天才’和‘怪物’从来都是同义词。世界永远是庸人的世界,社会永远是平民的社会;我这般的人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被利用、被边缘,存在即是罪恶。”
难道……
“……你敢相信吗?没有了希莱姆的技术指导,我们竟然花费了十倍于往常的时间来完成它第一阶段的培育——哦,是啊,真是不敢相信……”
“所有人都只看着希莱姆,好像他不是一个科学家,而是一个魔术师!你说,一个人究竟要天才到怎样的地步,才能让旁人这样地看待他呢?”
“咯……”
我咬紧了牙,牙龈被咯得出血。
“我问你,晴晖。”希莱姆严肃地看着我,双手背在身后。“既然你逃过了那场灾难,应当清楚地知晓当时的情况,是吗?”
我挠了挠头,“‘冰电’的实验楼没有坍塌。”
“……!”
“有人……制造了一个骗局。”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这么冷静地说出这句话,但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回市区的路上,显然一切是不正常的。虽然是冬天,但五点钟就已经昏沉了天色隐匿了太阳,那不正常;沿途一直行驶到第六环线也见不到一辆车,路上冷清得一个人也没有,那不正常;明知发生了些不详的事情,而我们所在的车厢里一句话也没有,那不正常;就连希莱姆坐在驾驶座上、而我坐在副驾驶座上,那也不正常。一切的不正常最终都化作那一辆在即将进入主干道的单行道上逆行的货车,鬼探头的它在从一截没有护栏的路段驶出迎着我们的正面呼啸而来,不留下一点时间给我们躲闪。
“滴滴!”
“——轰!”
………………
………………
………………
………………
………………
………………
我睁开了眼。
天花板上联排的日光灯管并没有打开,周围的一切也洒着在午时才会有的阳光的颜色。很久没有活动过而导致了肌肉的酸胀,但有这种欲望的时候却发现浑身都盖在洁白的被褥下面。左右地张望一圈,这是在架了护栏的床上。
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几撮从纱布的缝隙里窜出来的头发向外面翘着——本来就有些乱,而应当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修整过了。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应当是在病床上。而这里,的确是国立第三医院。
“……!”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一声惊呼:
“埃瑞克博士!”
“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一个阴谋。雷吉诺德博士其实并不是‘人体重构计划’的发起人,但是他嫉妒埃瑞克博士的成果;于是,他利用这个项目在研发过程中的一次失败来改变了这个项目的进程,使自己成为了实际的主导者,却逼得埃瑞克博士去研究虚无缥缈的‘盖亚理论’。但是埃瑞克博士很聪明,他只是装作自己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希望,但他暗地里一直在想办法——真的,我见到了埃瑞克博士,他亲口告诉我的……”
医院的花坛里只剩下些常青的树种还留着生气,原来如茵的草坪现在只剩下些干燥得化成了沙粉的土壤。虽然比隆冬时节已经好了很多,但天气还是很冷,于是我披了一件很厚的针织毛毯在身上,池田在后面推着轮椅。她微笑着,仔细地听我讲着这荒诞不经的故事——哪怕这已经是我数不清第几次为她讲述、而每一次都有很大的出入,她还是会那样微笑着,极其地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当我讲完时,她便会意念坚定地告诉我:
“对。等到埃瑞克博士醒过来以后,一切答案就可以揭晓了。”
“但是埃瑞克博士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呢?”
“他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但是还没有醒。”
住院大楼底楼大门正前方的那个巨大的花坛里,那棵树的主干粗壮,根系盘虬;一直朝着空中延伸去的枝杈像是被冻得痉挛的手,每一根指头都显出骨感。这棵树在国立第三医院里很有名,是一棵被称作“散久良”的樱花树,据说已经在了百年了。很多病人在休息的时候都喜欢到这里来看它,好像只要看着它有生命的流质在表面淌过,便会从心中感受到一种坚韧。
我们停在了树下。
“哗——”
关上了水龙头,池田取下备在盥洗台旁边的纸巾擦干了自己的双手。面前有一块很大的镜子,她于是忽然地停在了那前面,望着里面的自己,很久。她会伸出自己的手去摸着自己脸上的一些细小的纹痕,它们在眼角集中得最厉害。虽然不仔细看时不容易发现,但每一次这样停下来观察还是令她更清醒地意识到了它们的存在。
池田打开了自己的单肩挎,从里面取出了一只胀鼓鼓的钱包。一排数过去,七家银行的储蓄卡依次分列在卡槽里面而只漏出一小截端头。她掂了掂那一只手就握住的钱包,好像它们沉重得要压断她的手,令她赶快地扣好后放了回去。
她推开了盥洗间的门,走廊上正站着那个人。
“换班了吧。”
池田愣了一下,在他面前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披肩的头发。“不用了,我这几天有空。”她笑着,看着佐竹,寒暄般的问候:“你今天去面试,结果怎么样?”
“这几天的简历都通过了,我还在考虑去哪一家。”
穿在针织衫里的佐竹,嘴唇的周遭留了一圈浅浅的胡茬,那令他看起来成熟了很多。他抽出插在裤兜里的手在那上面抹了一圈,像是把自己本来急切地想要表达出来的语言先按捺一阵,然后:
“我不放心你,想过来看看……”
顿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接着说道:
“你和晴晖。”
池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双手将挎包提了后放在小腹前,头略微地向下埋着。
“晴晖……他还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吗?”
“……”
“他还不知道那个老人的死讯吧?”
“我没告诉他。”
池田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呼吸着的时候有些细碎的水声。
“那你们结婚的事情……”
佐竹的右手在前方不明所以地比划了一阵,终究还是觉得不妥一般放回了兜中。“你打算之后怎么办?”
她捏紧了挎包袋子,“我会等他的。”
“如果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呢?”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了。”
池田抢过他一步,朝着晴晖的病房走过去,并不抬头地留下了自己的回答:
“总之,我会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