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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
埃瑞克博士望着我,摇了摇头。蓝白制服的公职人员带走了他,从正门离开。
距离我回到环城医科大学不过数分钟,此时是在主楼的底楼。同学院的学生们纷纷围拢在了与我大抵同一的位置,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那道关闭的车门后。
仅仅是过去了一夜,仿佛我已经开始跌入另一个世界。直到现在,我仍然感到右半边的颅内部分因为昨天的酒水而隐隐地生疼——疼得真实,又不真实。
校长办公室,理事长出现在了那里。两人一齐朝被猛推开的门望去,站着的是鸣海晴晖。
“呼、呼……”
一口气冲上了五楼,气息还在缓。
“同学,有什么事吗?”
“埃瑞克博士!”我慌张地呼喊道,“他被……抓走了!”
理事长扶了扶眼镜,没有说话。
“校长,理事长——”我走到两人面前,全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被急躁驱使着,“我知道,博士最近一段时间在学术上的主张很不入流——我是他的学生,我知道的——但是,请你们相信,博士的确不是在儿戏……”
“同学,”西装里的校长保持着一种友善的口吻提醒我,“这里是行政上的管理,我们不会干涉学术研究。”
“我知道!”我大呼起来,“但是、但是——埃瑞克博士并没有做错什么,他至少应该先接受校方的调查,而不是被这样带走。我们,我们——”我夸张地比划着,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同时毫无方向地指点着一个方向,好像那是埃瑞克博士被带走的位置。“环城医科大学,我们应当为埃瑞克博士提供庇护,难道不是吗?”
校长朝理事长望去,等候着他的指示。“埃瑞克博士……”理事长缓缓开口道,“已经由本校辞退,不再担任教授一职;其本人所在的科研所也与本校毫无瓜葛,本校有权保持沉默。”
这是……什么意思?
我向后退了两步。
“回去吧,同学。”理事长劝慰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理事长……”校长悄悄地提醒他,示意着我的什么一般,“他是……”
理事长点点头,明白一切。
“同学,你要明白。”理事长握着椅子的把手,有条不紊的语气。“本校秉承平等公开的原则,旨在培育良好的学术风气。所有的学生,以及学者,不论身份、地位、财富,皆在本校保有权利;但是,所有的人也均有相应的义务,不得借机牟取私利。因此,本校不会在特殊利益上与其学生及学者存在联系;当然,也更绝不会包庇有害国家、民族、社会和公众的个人。”
“但埃瑞克博士……”
“同学,想想你的身份。”理事长已不再有奉陪我的纠缠的意思,“假若埃瑞克博士的学生在此作毫无意义的追问,非但于他本人的境况无益,还可能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理性的人,不应该轻举妄动。”
很巧妙的回答,平和中藏着刀。
面前是一堵看不见尽头的墙,自当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轻举妄动。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场变故,我到现在也无法得知。但是,埃瑞克博士究竟做错了什么?且不论他曾经的成绩,即便是唯心的学说也是严谨的治学;更何况,他几时有害于国家、有害于民族、有害于社会、有害于公众?难道,因为他,因为有人与我们,与他们,与人们不一样,所以,就可以轻易地作为可舍弃的垃圾,不问缘由吗?
所谓的,不会包庇,不过就是把冷漠当作武器,一鞭一鞭地抽打在形单影只的脊背上。
但我想得太简单了。一切,早就已经暗流涌动;墙的两侧,越积越高的洪水,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意欲推倒墙的人们。顽疾的导致需要太久,但是爆发却只需要瞬间。
只要瞬间。
一夜之间,国内股市全线暴跌。物价疯长,通货膨胀,大批大批的工薪者涌上街头,却唯独找不到投资者的身影——他们,早已全部破产。
通用能源公司的拆解只是一个引子,对垄断企业的打击自从早在去年十月新届总统入主帝力孚日宫、国家联合党的幕僚们开始正式执政时便已开始酝酿,甚至更早,作为这个两届在野的政党巩固自己的手段。国内最大的巨人轰然倒塌,余下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鳄鱼们也纷纷被从泥潭中捉出,不计后果地开刀宰割。在城市的广场和公园里林立起来的贫民窟,哪怕是板材建立的独间也已经是租金难以支付的高额消费品。在那样一个日夜天昏地暗的时代里,从垃圾中抛出的残羹冷炙是香甜的,但更多的时候并没有垃圾;或者说,很少有垃圾出现这些失业者所能及的范围里。
在东环区和西环区之间南北贯通的一条主道上,排列了一道横断的“交通管制线”,鲜有人从一侧跨越到另一侧。国民联合党的政府,每月分配给失业者们的救济金,还不到十卢比——仅不过能在强制规划的市场上换购300g面包,并且,面包的价格还在不断地上涨。
这场从迪亚科威什街掀起的金融风暴,在还不到三天的时间里便席卷了一切我们能够看到的地方。然而,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那里才隐没着不为人知的真实。金主们的权益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践踏,帝力孚日宫的行政命令可以轻而易举地动用武力没收其所有的一切财产;追根溯源,国民联合党只需要以前通用能源公司试图在国会山利用《资本分离案》冲击自由经济体制的最后一道关隘为籍口,便将这些大资产阶级们推上了违反合众国宪法赋予其国民平等生存权的审判台上。但是,哪怕数十年后的人们已经从这场灾难的废墟中走了出来,却不再有人能够记得我们的宪法赋予我们每一个人私有财产的保护。如果追求个人的利益一定会威胁到他人,那么为什么我们要将这样矛盾的东西写进神圣的宪法中?难道我们的国家,从建立之初,就只是一场梦吗?
继承着宽河平原厚重的历史与传说,以日耀女神迪亚科威什的名字祝福这块世界金融的核心,希望它保有太阳一般的活力,永远地照耀我们的土地;但现在,它却将这片土地焚为焦土,留下无尽的骸骨。
工厂坍塌了,只需要数月便可重建;城市坍塌了,只需要数十年便可重建;但,信仰坍塌了,我们该怎么办?
“……红色的朊病毒感染了每一个人的大脑,红色的油漆装潢了帝力孚日宫的每一根廊柱……在一片烈焰烧得赤红的天空之下,蔚蓝的旗帜轰然倒塌。闭上你们的双目,你们的眼睛仍然会被强烈的红光刺得生疼,令你们在无尽的恐慌之中脱口而出地大喊道:‘啊,红色!’……”
“——啪!”
我愤慨地将那杂志丢到地上。在野的企业联合党的党媒刊物,唯恐天下不乱的措辞。光是摸到这些烫手的文字,你都会觉得自己无时无刻不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大抵是从那一日起,纯乎自由的市场不再存在于世;直到最困难的几年过去时,一大批国营的实体已经悄然地藏匿在我们的土地上。这些无形的枪和那些有形的枪,大抵也是自那一日起,一齐听命于国土安全局和联邦调查局,但最终听命于帝力孚日宫。而当帝力孚日宫能够将它的权力触手伸进其中时,也就开启了我们这个国家走向极权的历史;从准备到实施,不过短短33年。只不过,那是后话了。
这个世界,疯了。
“你想干什么?!”
我警觉地盯着已经收好了背包准备走出去的隆太,令他完全地僵住,定在了原地。
“你要去散步?!”
隆太没有丝毫的回答,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我连忙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也没有反抗,任我抓着。许久,我们都保持着这样。
除了那几个金融系的教授和学生抛光了自己所有的持股,余下的人们能怎么办呢?隔着一道证券交易所的屏幕,债主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不是你那几个金融系的老同学怂恿你去的?”我厉声地质问他,“回答我!”
没有变化过的安静空气,那就是默认。
“你疯啦!先赔了钱,现在还有拿命开玩笑!”
他忽然一把将我的手从他的手臂上脱下,“……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因为是你的那几个老同学让你去的吗?!”
隆太咬着下嘴唇,望着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我和你做了三年的室友,我难道不算你的老同学吗?!我现在要你留下来,你不准去!”
“——晴晖!”
刚刚汹涌起来的语气忽然平息了下去。我知道的,隆太不想和我吵。
“喂,隆太——”楼下传来一阵呼喊,“快点呀!跟不上大部队啦!”
我搡开他,径直朝了楼下冲去。
“晴晖!”
隆太唤了一声,鸣海晴晖却已经走远了。
“喂,你谁——你谁啊你!”
“你们少在哪儿煽风点火!”
“哟呵,非要人人跟你一样做缩头乌龟,你还有理了?”
“放屁!你们他妈就一群恐怖分子,唯恐天下不乱!”
“你才少他娘的给老子放屁!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哪个,你给老子注意点儿!”
“你来啊!我怕你啊?!”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吼出这句话的。我只知道我再也无法憋住了。不呐喊出来,我就要窒息。
领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一副“你有种”的样子。两只手从虎背后面撑起熊腰,他转向自己身后的一撮人,一只手直指着我的鼻子,大喊道:
“你们都他妈的看好了——这就是鸣海晴晖,通用能源公司的太子,他奶奶的大财阀!他们家公司说倒就倒,欠下一屁股债留给我们背。今天谁要是决心了去散步的,先拿他讨债练手!”
“揍死他!”
“揍死他!”
雨点般的拳头落到了鸣海晴晖的身上,令他跌倒在地并蜷缩起来。暴力含着疯狂喷吐向他,势如飓风。许久,宣泄够了无处涌起的愤怒的人们从他身边退去,留下他一身的淤青,污尘,擦破口的皮肤和撕坏的衣服。
他说的对。我不够反抗,我不能反抗,我不想反抗。因为,我是鸣海晴晖。
“隆太……”
隆太蹲在我身边,满脸说不出的滋味。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话,他朝远去的人们望了望,便急忙提起背包跟着他们去了。
“隆太……别去……”
顶着浑身的酸痛,我伸出一只手去够他,却只够到了他的背影。我终于支持不住,深处的手臂落到了地上,轻得没有声音。
被抓住的学生们都为被勒令的校方开除了学籍。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我没有敢再一次踏进校长办公室去询问,而是跑回到宿舍里、倒在床上,将一整床棉被裹在自己的身上,好像自己真的有那么冷、那么累一般。
我整整一天都没有看到隆太。
终于,已经没有了味道的泪水从我的眼中流下,在这片不为人知的静谧的夜里。二十五年来,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如此地哭泣,像是一个跌倒在了学习行走的路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