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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让父亲派了照拂我的人画了那幅画,不过是为了知道父母埋骨之地,缅怀先人,不想倒是露了破绽……”沈丹古凝神片刻,一叹,“命数使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定了定神,淡淡的道,“为什么梁家打发我一人出来?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母亲……她生我时去了,原本她不必去的,皆因在剑南缺医少药,属官对我们这几房说是宽待,不过是不轻易加斥责罢了,至于说帮手那却是不可能的。”
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显然印象极深,一直平静的脸色也因之变幻片刻,才继续道,“我父亲是梁老夫人的嫡亲侄儿,但我的祖母……梁老夫人的嫂子,却是景宗皇帝梁皇后之母的表侄女。你明白了吗?”
宁摇碧皱起眉,片刻之后脸色微变,道:“是和燕王……?”
沈丹古脸上浮现出讥诮之色,道:“若不是这样,我听人说我父亲母亲是极为恩爱的,父亲怎么舍得让我去姓沈?”
“梁皇后和燕王都是如此,难道你与你父亲也这样?”宁摇碧皱眉道,“那梁家其他人呢?你们不管了?”
沈丹古冷笑着道:“据说我母亲死后,我父亲伤心难过得紧,总觉得都是皇室和卓家、沈家害死了我母亲,至于梁家其他人么……他大概没心思管了罢?”
宁摇碧皱着眉,脸色不太好看,显然是没想到他一直以来想不明白的问题原来这么简单:“原来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只不过你父亲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让沈获把你当成亲生子?”
“你也知道剑南靠近南诏,蛮荒之地总归有些特别的手段。”沈丹古讥诮的一笑,道,“中原有催情香,南诏倒有些巫蛊术,当然没有传说的那么神奇,不过沈获向来被李氏管得紧,难得有在外偷情的机会,总归吊着一颗心,心神不宁之下着了道儿那也是很简单的事情。何况李氏看得紧,他也不敢多去外室的地方看,自然好做手脚的很。否则沈氏的侄子兄弟也不少,为什么偏偏挑了他?”
梁家当年号称梁半城,言其势力之大,虽然被咸平帝铲除得彻底,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留下来些许残党,把沈获骗得接个私生子和外室回府倒也不是不可能。
话说到这儿宁摇碧已经没了兴趣,正待开口,又听沈丹古淡淡的道:“其实最初我父亲的意思并不是叫我做后来这些事情。”
“嗯?又是什么事情叫他改了主意吗?”宁摇碧挑眉问道。
不想沈丹古冷笑:“改变主意的人是我!”
见宁摇碧不解,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起初父亲是想着让我在沈家好好过日子,虽然是沈家庶子,然而到底比在剑南繁华,不至于像我母亲那样病无所医!但……我在沈家长到五岁,却听说父亲去了。”
沈丹古目中露出痛色,缓缓道:“父亲去的缘故和母亲差不多,倘若他和世子你一样还在富贵乡里,拿好药养着几十年也能拖下来的。可在剑南……又是被属官监督之下,他也只能随便吃上几副方子……正值壮年就这么去了。”
“那之后我想我留在沈家这辈子也是逐渐听着梁家人怎么样陆陆续续的离世,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死了——我记得身边人经常会提起长安,所以我就想,即使要死,我也想死在长安。”沈丹古低低一笑,“所以我激怒了李氏……借着神童之名到了长安。”
宁摇碧笑着道:“照你这么说,你才到长安时也没有想到私下里纵横捭阖,怎的后来忽然就陷入其中了呢?”
“梁家凋零剑南,卓、沈依旧富贵,皇室重熙累累……”沈丹古淡淡的道,“看到的多了,心自然就窄了。受的欺辱多了,总归会有忍无可忍的一天。”
他忽然一笑,“世子的为人,怎么会在乎我这样一个人的死活?我想世子现在这么做,恐怕还是为了小七娘考虑,怕我留有什么后手,对卓家不利,使她担心?”
“当然是这样。”宁摇碧坦然点头,“之前被唐缘、晋王之事拖着,既是无暇,也是担心打草惊蛇,反而误了正事,这才没有理会你。如今腾出手来,自是轮到你了。昭节快生产了,我已为二郎取了‘夷泰’为名,一切逆了这名字的事情,还是早些了断的好!”
“宁夷泰?”沈丹古嘿然道,“世子笃定我说的是真的?还是笃定我现在死了就没法拖卓家下水了吗?”
宁摇碧诚恳道:“我怎么可能相信你?只不过你被邀来我这里,你那些下属岂能不担心?”
沈丹古脸色一变,就听宁摇碧继续道,“他们担心之下总归会忍不住彼此打探一下,或者到这附近等着的……”
被他提醒,沈丹古刷的起身,奔到画舫一侧撩起帘子——远处的岸上,两名劲装男子正迅速靠近一名似斜倚岸旁垂丝柳上的妇人……
“你!”沈丹古深深吸了口气,想提醒那妇人,却生生咽了下去,猛然转过头来,盯住了宁摇碧!
宁摇碧神色自若:“虽然不太可能就这么一网打尽,但大抵解决了,剩下那么几个料想也翻不出浪花来,这样,本世子就放心了!”
“……你既知梁皇后与燕王之事,我的情况料想你也明白!”沈丹古怒不可遏,寒声道,“我如今年已廿二,也就几年功夫了——你!”
“横竖你活不了多久了,早死晚死,不过数年光阴。”宁摇碧伸手抚摩着猎隼光滑的羽毛,漫不经心的道,“至于你那些属下,你都要死了,何必管他们?”
沈丹古盯着他,忽然冷笑了一声,露出诡异而幸灾乐祸之色,慢慢的道:“看你如今还能心平气和的与我说话,看来有件事情你确实到现在还不知道……小七娘刚过门那时候……”
听到卓昭节,宁摇碧果然是不敢怠慢,悠闲自在之色一扫而空,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道:“怎么?”
“……”沈丹古欲要说出自己在蕊蝶别院轻薄卓昭节、而苏史那却袖手旁观而且隐瞒下来此事,以离间宁摇碧与苏史那、也让卓昭节名节受损,以报复宁摇碧的心狠手辣——只是他要开口时,眼前却仿佛浮现了那张倾国之容,隔着窗,满面惊喜的叫着“沈家哥哥”,明快娇艳的小七娘,千宠万爱里长大的掌上明珠,出阁之后亦被丈夫捧在手心里珍宝……只要这么一说,即使宁摇碧仍旧爱她,可想来也会有所芥蒂的罢?
一个吻也许还能忍耐……但他可以把话说的含糊些,横竖当时卓昭节已为人妇……
这样的恶意翻滚着浮上心头,只是想想这对金童玉女一样的夫妻之间就这样被插上一刀,快意就迫不及待的催促着他要添油加醋的说来。
可话到嘴边,记忆里那鲜活明媚的小娘子却愈发清楚,她仰向春晖的白玉般的脸庞、笑起来清脆如银铃的声响、任性使气时嘟起嘴的模样……
心念电转,一息万千。
沈丹古看着宁摇碧目中疑色加重,却到底一狠心,斩去余念,只淡淡的道:“那时候你父亲对小七娘很不好,虽然她没回娘家说什么,但身边侍者却透露给了卓家。君侯知道之后非常难过,几次说过早该阻止她嫁进宁家的。”
知道宁摇碧心思敏捷,寻常谎话很难敷衍住他,沈丹古又道,“实际上君侯一直都不喜欢你这个孙婿,你从来都不是他中意的晚辈……不想你如今倒是为卓家奔走起来了。”
宁摇碧听出他话语里的恶毒和嘲讽,疑色渐消,却笑了起来,无所谓的道:“本世子娶的是昭节,又不是敏平侯,他是昭节的长辈,背后说几句嘴,本世子装一装糊涂又如何?今日之事,是为了不要昭节烦心,却不是为了要卓家感激本世子。”
他见沈丹古没有旁的话,便淡淡的吩咐,“鸾奴送一送客。”
沈丹古毫不反抗的跟着鸾奴走出画舫,初夏的阳光从头顶照下来,这时候正是午时——他留恋的抬头看了眼,伸手向着虚空抓了满把,用力攥紧——可他知道,他什么也没抓住,什么也抓不住。
这一生呵,何尝不是如此?
他努力过、坚持过、谋划过、不甘过……种种苦痛种种辛勤,到头来,也不过是手中空空、心也空空,幽暗昏惑的回忆里,也不过是只明片光,摇摇曳曳,是生命中难得一刻没有忧虑没有怨怼的时光。
——春晖骄阳,前者和煦得使人落泪,后者璀璨得无与伦比,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比,但终究握不住、留不住,这样的美好光辉,只可记忆,只可感受,只在春明夏晴,,只在当时,永不为谁停留,错过了,就没有了。
“然而我去之后,这片天地,又会有什么不一样?雍国公府里的当家主母,也合该继续笑得无忧无虑、福祚绵长。”沈丹古摊开手掌,披一身光彩,微笑着走向鸾奴。
画舫开始向岸边靠去,鸾奴走进前舱,宁摇碧已经换了一壶茶水慢慢呷着,见他进来,问道:“做好了?”
“一会世子上岸后,船家会沿着曲江开到浐水里去。”鸾奴会意的点头。
正夏时,浐水浩荡,尸首绑上石块丢进去,正好掩藏。至于石块被冲开,尸体浮上来,如今这气候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腐烂了。反正只要不是当街被目睹杀人,横竖这件事情不会牵扯到宁摇碧身上来。
宁摇碧本身也没把杀了沈丹古当回事,闭目思索了片刻,觉得整件事情没什么差错,便道:“一会让马车到东市去一趟,徽娘爱吃那儿的糖人。对了,回府后就说今日是淳于约本世子出来商议他以后到江南去提亲之事,不要多旁的嘴。”
鸾奴答应了,想了想,到底按捺不住好奇问:“世子,梁皇后与燕王、还有这沈丹古……到底怎的了?”
他是宁摇碧之心腹,方才就在外头替宁摇碧守着门,此刻这么问,宁摇碧也不生气,淡淡的道:“这就是燕王为何不能为储的缘故。”
鸾奴惊讶道:“那怎会与沈丹古有关?”
“梁皇后当年难产而死是有缘故的。”宁摇碧缓缓道,“当时景宗皇帝怜爱她,得知难产,钦命院判入内抢救,不想却被院判断出她随了母家的隐疾,本身就活不长!燕王是她的血脉,亦有此疾!所以景宗皇帝不是不宠爱燕王,只是实在不能把大凉交给一个注定短命、子孙也难享寿之人!”
鸾奴闻言,顿时变了脸色:“那世子妇……”卓昭节的嫡亲祖母梁氏可也不算久寿啊!
“乱想什么?”宁摇碧不悦的训斥道,“你看梁老夫人的子孙,如卓昭纯年岁不也长了吗?而且梁家其他人为什么不短寿?梁老夫人虽然是梁皇后的嫡亲侄女,但她的父亲乃是元配嫡出,梁皇后却是继室嫡出!梁老夫人这一支自然不会随了梁皇后红颜薄命!”
——然而沈丹古,却因其祖母亦是出自梁皇后母家,传到了这样的隐疾。
宁摇碧不杀他,他本来也活不了几年,即使留下子嗣,子嗣也很难活过三十岁。
这样残酷的事实,景宗实在不忍心告诉心爱元后唯一的子嗣,哪怕燕王不忿之下卷入谋逆,景宗将之流放边疆,仍旧舍不得告诉他——这也是燕王和世子在边疆一起病逝后,景宗皇帝辍朝哀悼的缘故。
倘若不是隐疾的缘故,景宗岂会不想立嫡长子、又是他心爱元后的儿子为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