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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得知我怀孕,傅惟对我简直是一百个不放心,索性搬到凤栖宫起居。于是,我俩每天的生活状态如下:我睡觉,他批阅奏章;我睡觉,他处理公务;我睡觉,他陪我一起睡觉,总之就是他做他的事,我睡觉。
孙太医得了圣旨,丝毫不敢怠慢,每日给我这个补那个补,补得我气色红润、精神大好,原本尖尖的下巴逐渐圆润起来。傅惟龙颜大悦,赏赐孙太医黄金百两。
都说生完孩子的女人会显得丰腴,我原本不以为意。如今揽镜自照,看着肉嘟嘟的脸蛋,也是不得不信了。每当此时,心中总免不了一阵淡淡的忧伤——我那纤瘦苗条的少女时代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八月来临,初秋微凉的风吹散了暑意,天边的明月日渐饱满起来,中秋将至。
中秋当夜,皎月如盘,洒落一地清辉。
傅惟特意降旨休朝三日,好让文武百官回家与亲人团聚。他也暂且放下国事,一心一意地陪在我身边。常叔送来三盏琉璃花灯,正是去年游园会时傅惟赢回的那三盏。入夜后,我将它们一一点亮,花灯暖光盈盈,与圆月遥相辉映,分外赏心悦目。
由于我最近口味偏酸,御膳房特意做了一盘山楂月饼送来给我品尝。傅惟焚香煮茶,第一泡是我最爱喝的青城雪芽。我一边啃月饼,一边品茶,有些感慨道:“上次喝你冲的青城雪芽还是在去年秋猎时,一眨眼,一年过去了,真是流光总爱把人抛啊。”
傅惟淡淡笑道:“只要你想喝,我随时冲给你喝。”
吃完月饼,我抹了抹嘴,心中掂量了一番,斟酌着开口道:“阿惟,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孰料,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斩钉截铁道:“不行。”
我一噎,“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昨日你偷看了彭城送来的战报,以为我没发觉吗?”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叹息声轻若烟云,“我不是说过吗,外面的事你不要再管,安心养胎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你答应过我,你不伤害他的性命,为什么要下旨杀无赦?”
他耐着性子道:“我答应你是以他安分守已前提,如今他起兵造反,意图颠覆皇位,你让我怎么放过他?现在傅辰死了,他却仍在负隅顽抗,我若再心慈手软,岂不是教天下人耻笑?”
我默了默,“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傅辰与傅谅素来不对盘,为什么他们俩会联合起来?”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养蜂场遭人行刺吗?那些杀手是傅辰派来的,他根本就是狼子野心。他肯接纳傅谅,无非是看中了还有一些旧势力愿意为傅谅效命。玉琼,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傅谅自寻死路。”
我仍不死心地继续跟他商量:“是我放他走的,一切皆由我而起,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我的心里始终是有块心病。阿惟,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让我去劝劝他,倘若他肯放弃抵抗,开城投降,你就饶他一命吧。”
“不行!战场刀剑无眼,我怎么能让你去涉险?”他语气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
“阿惟,若他就这么死了,我这辈子都难以心安,你也不想让我这样,对吧?”
傅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眸中幽深莫测,神思似乎有些松动。我再三恳求,他终于勉强同意,道:“好吧,过几日我下一封休战书。不过,他肯不肯和谈便是他的事了。”
我喜得一把抱住他,狠狠地亲了下他的脸颊。他笑着揽住我的腰,微微扎人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声音显得飘渺不定:“玉琼,我从来都不曾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过,但现在我时常想,若是当年没有送你进东宫该多好。”
***
几日后,傅惟派遣使臣送出休战书,要求与傅谅休战和谈,傅谅立马同意。
鉴于我怀有身孕,加之上次私放傅谅之事,傅惟坚持要与我一同前往彭城招降。九月初,郑嘉率领五千轻骑护送我们抵达琅琊大营,与秦虎大军汇合。
在起兵之初,叛军势如破竹。傅辰亲帅先锋部队攻打蒲津关,欲从蒲津关渡过黄河,进入京畿地区。他派三百精兵趁夜潜入蒲州城,生擒蒲州总管,兵不血刃地拿下了蒲州。不久后,强行攻入蒲津关,扼住黄河天险。
眼看胜利在望,傅辰却在此时忽然停下了进攻的步伐,并派人拆掉黄河上的浮桥,欲割据齐鲁,自立为王。紧要关头,秦虎率领十万大军偷袭蒲津关,一举夺回蒲州。傅辰毕竟是第一次上战场,见王师如此骁勇,不免心生恐惧,遂仓皇率军撤回,一路跑回琅琊。秦虎率军穷追猛打,双方在琅琊城外激战多日,叛兵败如山倒,傅辰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力竭而亡。
傅辰战死后,傅谅带领剩下的三万残兵坚守彭城。彭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秦虎大军强攻多日,奈何始终无法拔城。
风尘不起,天气清凉,正是秋高气爽好时节。琅琊山明水秀,满城金桂飘香。
和谈定在未时。
傅惟将我送上马车,温言道:“若他执意要再战,你也不必勉强,先回来再从长计议,好吗?”
我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点头,“自己多加小心。”
午后,秋阳煦暖宜人,远处青山如黛,云雾缭绕。
彭城城门紧闭,外围有重兵把守。傅谅站在百尺城楼上,秋风吹起衣袂翩然,愈显寥落。
郑嘉要我陪我一起上去,我远远望了眼傅谅,摇头道:“我一个人上去就好,有劳郑大人在此稍候片刻。”
他皱眉,神情犹疑不定,“可皇上吩咐……”
我说:“没关系,傅谅不会伤害我的,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他说。”
郑嘉仍觉不妥,我再三与他商量,最终选了个折衷的方案——我上去见傅谅,他带领一支精兵守在城楼的进出口,一旦发生任何异动,便立即杀上去解救我。
我登上城楼,意外地发现城楼上竟没有任何守兵,只有傅谅一人在此。
多日未见,他又比从前清减许多,沙场的磨砺使他愈发沉稳练达,与从前任性胡闹的太子判若两人。
我唤他:“阿谅。”
他转身看我,目光清冷如霜,惊诧道:“怎么是你?”
我点点头,语意轻松道:“没错,我是和谈使。上次偷偷放走你,我可是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板子,这次好不容易才求得阿惟同意让我来见你一面。”
“老二竟然打你?!”傅谅登时剑眉横指,毫不掩饰惊怒之色。“你……”他似是想向我伸手,犹疑一瞬,终究是无力地垂落,声音紧绷而压抑:“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大碍?”
我笑道:“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放心吧,早就没事了。”
一丝歉疚浮上眼底,他低低道:“是我对不起你。”
我拍了下他的肩,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说对不起的。这里风大,我们进去说话吧。”
“好。”
进阁楼坐定后,傅谅斟了一杯茶递给我,“我以为他会对你好,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
我莫名道:“什么?”
他微微动了动唇,仿佛欲言又止,半晌,却是话锋一转,道:“玉琼,你是来劝我投降的吗?”
我坦然道:“是,秦虎早已派人截断了彭城四面的粮道,并且准备了西洋火炮和十万大军,准备强行攻城。现在彭城变成了一座孤城,没有粮饷,没有军火,你根本支撑不了多久,早晚都是死路一条。阿谅,你想想彭城的平民百姓,一旦秦虎强行攻城,该有多少人无辜丧命?”
傅谅沉默不语,眉宇间晦暗不明。
“你当初为什么不听我安排去江南安顿?为什么要跟傅辰一起造反?傅辰为人阴险狡诈,你以为他当真肯跟你平分天下吗?不可能,他不过是想利用你罢了。”
“我何尝不知?但我心有不甘,我恨老二!”他猛地捶了下桌子,恨恨道:“我恨他夺走了我的皇位,恨他夺走了你,恨他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自他登基后,我日夜不得安宁,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玉琼,是我辜负了你的一番苦心,可是你教我如何甘心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地了此残生?”
“我知道,我理解你的痛苦。但事到如今,你已没有其他的选择。阿谅,开城投降吧,我不想看你枉死,更不想彭城生灵涂炭。”
“投降又如何?投降他便会放过我吗?他不会,只要我一日不死,他便一日视我为心腹大患。”傅谅冷笑道:“玉琼,他对你尚且如此心狠手辣,更何况是我?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在他面前屈膝求饶!”
心下一刺,心神有一瞬的慌乱,我稳定心绪,温声道:“你不用担心,他早已答应我,只要你开城投降,他绝不会伤害你性命。即便你不相信他也该信我,对吗?”
“不伤害我性命?那就继续把我关起来,三两天头赏我一顿鞭子,而我却还要对他感恩戴德,谢他不杀之恩,是吗?”他别过脸,深蓝的眼眸中流露出浓郁的悲哀,一字一句道:“玉琼,如果是那样,我宁愿战死沙场,至少死得有尊严。”
“我……”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咬了咬唇,低低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傅谅忽然握住我的手,“玉琼,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春猎时,你失手将我射伤,我替你瞒住父皇,而你则需答应我一件事?”
“记得。”
他看着我,期许中隐有几分恳求,“现在我要你履行诺言,你……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你想去哪里?漠北草原,西南苗疆,还是烟雨江南?我都……”
我抽回手,打断他道:“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傅谅拍案而起,怒道:“为什么,你就那么喜欢老二吗?他不是什么好人!这些年他把你安排在我身边,分明是想利用你获取情报,将我拉下太子之位!玉琼,你醒醒吧,他对你根本就不是真心的!”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都不会离开他。我怀孕了。”
他猛地怔住,“你说什么……”
我重复道:“我不会离开他,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这怎么可能……不行,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他跌坐在椅子上,灼亮的眸光瞬息万变,似有千言万语蕴含其中。良久之后,咬牙切齿道:“好,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真相,让你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语,推开门吩咐道:“去请张先生上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