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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庆宫里终日默默地,除了固定的时日皇帝会与大臣入偏殿进讲,平素甚少有外人走动,门口甚至布有重兵把守,低阶的妃嫔都没法出入。康熙觉得胤礽在枕霞阁受了忽视,越发的心疼,连日来每天都去毓庆宫陪胤礽用晚膳。胤礽没有额娘,他就是他的额娘。
康熙走入庭院中,一眼看见平妃挺着大肚追在胤礽身后喂饭。她穿着甘蓝色的便袍,圆髻边压着一支蝴蝶朱钗,翅膀微颤,红色钻石在夕阳里熠熠生辉。康熙认识那枚朱钗,是他赏与孝仁皇后的旧物,思及孝仁,他越发觉得眼前之人就是她。
平妃艰难的躬身把勺子喂进胤礽嘴里,又拿帕子给他擦嘴,温柔的哄着,“礽儿要多吃饭才能长高,长得比你皇阿玛还高!”胤礽欢喜的围着平妃跑圈圈,一眼看见康熙立在树下,便如归巢的飞鸟,猛地扑入康熙怀里。他嘴里喊:“皇阿玛皇阿玛...”
康熙一弯腰,便把他抱起来,让他躺在自己肩膀,“你好好吃饭了吗?”
胤礽点头,灿烂的笑着,奶声奶气道:“小姨喂我...”平妃似乎有些慌张,背过身抿了抿碎发,搁下碗,方走近康熙,福身道:“臣妾擅闯东宫,请皇上恕罪。”
“免礼。”康熙虚扶一把,“你怀着身孕,诸事不便,难为你有心探望胤礽。”
“臣妾半月后便要临产,到时候一个月都没法出门,更不能来毓庆宫看他,所以这些天趁着身子还好,多来陪陪他。”平妃温柔的说着,全无旧时的张牙舞爪,已经有了几分贤妻良母的气度。康熙很觉欣慰,笑道:“小平儿如今长大了。”
平妃羞赧道:“皇上又笑话臣妾...”
翌日,康熙往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正巧太后也在跟前,三代人围坐小桌前吃干果点心,絮絮叨叨的说起家常话。太后剥开核桃,吹了细皮,将干净的核桃肉放到康熙掌心,一边继续夹第二颗核桃,一边故作随意,问:“皇上心中可有后位的人选了?”
太后一张口,太皇太后就能把她看个通透。
太皇太后咬着苹果,悠然道:“咱们越是摧他,他越是不着急,偏要跟咱们对着干似的。”康熙吃着核桃肉,又饮了半口奶茶,温和道:“太皇太后、太后心里可有人选?”
太后脱口而出,“我倒是属意平妃,她年纪虽然比惠妃、容妃她们小些,可到底是皇后调教过的。”又有点儿胆怯似的悄悄睨了太皇太后一眼,方道:“她统摄六宫几年,早有威严,不是我替她说好话,可她确实在我跟前孝敬得好。”她把剥开的核桃肉放到康熙面前的小碟子里,“皇上心里属意谁?”
没等太皇太后开口,康熙便道:“朕同皇额娘一样,属意平妃。”
此话很快传遍了后宫,一时间,翊坤宫前门庭若市。平妃心里得意万分,如今她愈发的沉稳,知道愈是得意时候,愈要镇定从容。她避客不见,反而训斥嚼舌的宫女,不许任何人在翊坤宫谈论立后之事。她开始终日守在屋中抄誊佛经,盘膝静思。
蓅烟和康熙冷战数日,宫里又传出册封平妃为后的消息,一时间众人的风向全部朝向了翊坤宫。若湘干着急,苦口婆心的规劝蓅烟,“我的祖宗嗳,求您去西暖阁道个不是罢!是你坏了规矩在先...”她一提规矩,蓅烟就炸开了毛,“不就是小孩子一起吃了几次点心么?坏了哪门子的规矩?是胤礽自己愿意和胤褆他们一起坐!”话说完,自己气鼓鼓的跑出门去。
廊下的扫洒宫女采儿迎面而来,屈膝问:“主子有何吩咐?”
许是精虫上脑,许是心生悔意,蓅烟鬼使神差的说:“你去趟西暖阁,告诉孙国安,就说我浑身不舒服,头痛腰痛胃痛...躺在榻上一日未起,饭也没吃...”
采儿没弄明白蓅烟话里的意思,听她如此一说,吓得惊叫道:“主子,奴婢去请御医来给您诊脉...”蓅烟指尖往她额头一戳,“你瞧我像是要看御医的样子吗?快去快回!”
“这...奴婢遵命。”
康熙果然后腿就来了。
蓅烟躲在被窝里,假装难受哼哼唧唧,“我头疼、胃疼,肠子疼...难受!”康熙坐在榻旁,伸手捂在她的额头,问素兮:“秦御医怎么说?”
素兮讪讪,“万岁爷还是亲自问主子吧。”
“秦御医说,我是郁闷气结才会如此。”蓅烟睁眼编出瞎话,自己先笑场了。康熙焦急的脸渐渐阴沉下去,显然,他很快就看清了蓅烟的意图。
他冷声道:“你犯的是欺君之罪,可知道?”
蓅烟不怕他,硬着腰杆坐起身,叽里咕噜的解释:“我并不是有意让胤礽受委屈,只是在我眼里,他和胤褆、胤祉是一样的好孩子,他们是兄弟,兄弟间感情好一些,亲密一些不是更好吗?如果下次胤礽、胤褆、胤祉或是你的其他孩子要到枕霞阁做客,我还是会让他们自己选择要怎么坐。他们是来我这儿玩,又不是来这儿上朝面圣!”她一口气把话说完,松开攒住康熙袖口的手,“好了,话我说完了,你如果要走,如果还要生气,只管走!”
暮色垂阳,血色霞光斜照,把康熙的影子拉得很长。他静静的站立片刻,坐下,双手搁在膝盖。蓅烟小心的看着他,用手指去勾他的指尖,鼻孔嘟囔,“你别生气了。”
康熙松开拳头,任由蓅烟勾住手指,重重说:“规矩是规矩。”
旁的话他没有往下说,但一切只可意味。他喜欢蓅烟,一半是因为她不拘一格放纵自如的性子。一方面他希望能护佑蓅烟永远的自由自在,可另一方面又畏惧她失去控制破坏一切的规矩礼节无法无天。他无意识的给她设定了一个箱子,她如果在箱子里胡作非为,他会视而不见。但她若想破箱而出,他便会发狂。
蓅烟知道他消了气,不禁露出笑靥,“我知道规矩!你既然在意,往后我不留皇子们用膳就是了。”她歪着头冲康熙做了鬼脸,想要逗康熙笑,康熙却仍然板着脸起身,“天色晚了,众臣还在毓庆宫等着朕进讲。”他大步往外,到了廊下方浅浅的露出霁色。
就该让她吃一瘪,消消她的锐气。
若湘见康熙面无表情的离开,凑到蓅烟榻前八卦,“皇上好像没有消气!”
蓅烟瞪住若湘,“都怪你,非要我给他解释给他道歉,现在好了,给他抓住把柄了,将来我们再吵架,他肯定会等着我先示弱!”若湘倒是坦然,明明是黄花大闺女,却像是历经沧桑似的道:“夫妻之间,哪里能计较谁强谁弱?即便是弱些,又能如何?”她朴实无华的一句话,无意间触及了蓅烟心底。蓅烟默然沉寂,望着窗外的夕阳,许久都没说话。
谁对谁错,谁强谁弱,有什么重要呢?
到了马答应和僖嫔正式搬家这日,除了素兮、若湘守在蓅烟身侧侍奉,旁的丫头太监都被蓅烟指派去帮衬。内务府已遣来数名宫人,院子里尘土飞扬的折腾了好一阵,至半夜才拾掇清净。到了第二天,蓅烟便开始布置曦儿和腹中孩儿的新房子,内务府的份例家具蓅烟一样都没要,她的孩子,她自然要给她们挑选最好的。先让丫头们将所有房间里里外外的刷洗过,用艾叶草熏了一宿,第二日方命人开了后面的库房,把一样一样的物件全部摆在院子里,蓅烟指一样便往房间里摆一样。如此弄了四五日,暮秋等嬷嬷们才跟着曦儿住进马答应的旧居里。为了照顾孩子们,蓅烟又命人把两座房子间的假山给铲平,修出一条直通的石板小路。除了预备房间,蓅烟也开始命内务府的人挑选奶妈子和嬷嬷给自己瞧。暮秋分去伺候曦儿,她是放心的,但肚中这个,她是真的寻不出合适的人伺候了。
为着搬家的事,僖嫔隐隐觉得不痛快,夜里在马贵人耳边嘀咕,“江主子怕是早就盼着咱们走了。听丫头说,咱们一走,咱们原先的屋子就彻底清扫修葺了一遍,还用艾叶草熏了一整宿,咱们又没毒没病的,犯得着如此么?”
马答应寝衫单薄,歪在薄毯里,往现在宽敞清净的房间扫视一番,笑道:“咱们现在住的可比以前好百倍,无论她是有心还是无心,你我都未吃亏。再说,江主子若有那份心思,怎会求皇上晋我的位分?毕竟是给小孩子用的物件,自然小心谨慎些。”
“你呀,肚中能撑船哩!”僖嫔笑着,忽而问:“上回在御花园撞见的那个冬官正,你可知道是谁?昨儿我去翊坤宫请安时,在宫街撞见他,他竟然还记得我哩。”
马答应看着僖嫔眉飞色舞的样子,心尖一紧,不动声色道:“后宫妃嫔遇见男子当避让,省得惹出不必要的事端。此话你休要再说!”
僖嫔哑口无言,忙道:“我就随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