偈语·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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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偈语·拦路

    心中惴惴着正待继续侧耳细听,却见门忽地被打开了,岳清音皱眉看了我一眼,转身回到房内坐下。我连忙跟进去,将门掩上,望住这两个面色严肃的男人,轻声问道:“你们……瞒着我什么?”

    “一个姑娘家,鬼鬼祟祟地在门外偷听,成何体统!”岳清音沉声斥道。

    “哥哥,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有什么事我不能知道?这件事爹知道,你知道,燕然哥哥也知道,为什么单单要瞒着我?我也是家中一员啊!亲人之间难道不该相互信任的么?”我睁大眼睛望着岳清音。

    “有些事情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与信任与否毫无关系!”岳清音冷冷地道。

    我望向一旁的季燕然,低声道:“燕然哥哥,你也瞒着我是么?”

    季燕然面色凝重,深深望住我,沉声道:“灵歌,有些时候知道得少比知道得多要好,你只须明白我们每个人都不会害你……”

    我无奈地笑着打断他的话:“是的,‘你们’,你们是‘你们’,我是‘我’,我从来都不曾成为‘你们’中的一个,不是么?”

    “灵歌……”季燕然疼惜地叹着。

    我摆摆手,自嘲一笑:“算了,当我没问过。‘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岂会不知?再缠着不放就辜负你们的好意了。”边说边准备转身向外走,却无意间瞥到了岳清音桌上铺的一幅画,黄旧的画纸,断掉的画轴,正是我请季燕然拿来央岳清音帮忙弄掉印泥颜料的那幅彼岸花,却见此时这画儿上已没了那印泥染的红色,呈现于眼前的,是一幅画了满纸菊花的墨菊图,画角的落款处豁然是“石听钟”三个字。

    我惊讶地望向季燕然:“燕然哥哥……这个……这个不是婆婆她当年与那恩人给你指腹为婚的信物么?那么说——”

    季燕然凝眉点头道:“不错……由此看来,先母的那位恩人,就是玄机公子夫妇无疑了,而与我有指腹婚约的就是他们的后人……”

    “二十一年前,苏璃在为何故的亡妻剖腹取婴时已有身孕,婆婆想必是在那前后同她定下的婚约,只是……玄机夫妇若已遭诛,只怕他们的孩子……”我低声道。

    季燕然没有作声,只是神色不明地望着我。我走近前去轻声安慰道:“我们也不必太悲观,或许他们的孩子侥幸不死,燕然哥哥你还是有可能找到她的,到时……到时你就可以……”

    可以怎么样呢……与她履行长辈为他们订下的婚约么……若二十一岁的她同季燕然一样,为了这个婚约一直未嫁,我……我又怎忍心强占她的幸福?

    不愿再想下去,深吸了口气,低头去细看这幅墨菊图,却见在图的右下角有几行极小的字迹,辨认得是:指天为盟,以画为证。曾与江南望城仲夏街青荷巷季家公子燕然立下指腹之约,无论天涯海角、斗转星移,望吾儿天吟遵信守约,相与恩义,不离不弃。

    落款是……曲玄机,苏璃。

    一股莫名的感伤袭上心头,怔怔盯了这画儿许久方慢慢回过神来,转眸望向一直看着我的季燕然,轻声道:“事情至此,似乎已水落石出了……这幅作为曲季两家指腹之约凭据的画儿之所以会出现在奈何堡,只有一种解释——玄机公子深知自己夫妇难逃朝廷诛杀,临死托孤,因正好替何故抚养着孩子,便将那孩子连同自己的孩子一并送去奈何堡——在如此危机的关头,玄机夫妇仍未忘记与燕然哥哥你的约定,便将这画儿也带了去。只是未料到奈何堡出了管元冬那个叛徒,为求自保将何故与玄机有所往来之事透露给了朝廷,导致朝廷灭了奈何堡满门。而从这幅画上的印泥颜料此前未被清除的状况来看,怕是这画儿和那两个孩子才一被送到奈何堡就被朝廷的人赶了来……”

    季燕然点点头,沉声道:“如果玄机夫妇确实将自己的孩子与何故的孩子一并送至了奈何堡,那么极有可能两个孩子都未能存活,也就是说……大盗与何故、玄机公子皆无关系。”

    “可是大盗脸上的那块印记又作何解释呢?难不成……他当真只是某位官家的后代?”我叹口气。

    季燕然道:“毕竟大盗身上只有那块印记能做为线索,说他与奈何堡有关也只是我们当初的猜测罢了。现在我们只能寄望于大盗他在宫里档案阁内的查找结果——就算是再隐秘的案件在档案阁里也会有所记录的,至少我们可以查一查当年诛杀奈何堡和玄机公子时死亡的确切人数,以此来推知究竟那两个孩子有没有存活下来。”

    “就是说,我们只能等到回京都后才能继续查下去了?”我看了坐在一旁始终面无表情的岳清音一眼,继续向季燕然道:“那九龙谷的事?”

    “如果大盗与曲、何两家毫无关系,那么九龙谷之事也不必再查。”季燕然站起身,“一切还是等回去京都后再做安排罢。你说呢灵歌?”

    知道他不愿让我再去想九龙谷的事,我也只好点点头。听得岳清音冷冷开口道:“天不早了,你们回房去罢。”

    这逐客令下得当真不客气,季燕然笑着将桌上的画轴收起,冲他拱了拱手道:“多谢岳先生帮忙,如此便不多扰了,也早些歇下罢。”说着便冲我眨了眨眼,率先向门外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扭头望向岳清音,见他去书架上拿书,并不看我,叫了他声“哥哥”,他也只作未曾听见。

    满腹郁闷地跟着季燕然回至房间,倚着窗框子从微启的窗缝里往外看天上即将圆满的明月,久久不发一言。季燕然慢慢走过来,立到身旁轻声笑道:“傻丫头,清音做事一向有他的道理,你若信他,便莫再穷根究底了,只管放心地让他来安排,可好?”

    “我只是不想让他一个人来承担一切,”我低声地道,“我想替他分担一些……他太辛苦了。”

    “清音是我所见过的最强的男人,他一直就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早已为自己这一生做好了安排,不会因任何事而改变。”季燕然用黑黑地眸子望住我,“灵歌,对清音来说,你的终生无忧才是为他所作的最大的分担啊!”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何尝不希望哥哥也能够终生无忧呢?”我叹口气,轻轻将窗户关上,瞟了他一眼,道:“季大老爷今晚可还要与小女子同房?”

    季燕然干笑着道:“小女子你既已答应了不独自行动,那本老爷自是还睡在外间了……”

    “请吧,我的青天大老爷。”我也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将这个大家伙轰出了门去。

    趴在床上捱到半夜,实在难以成眠,便翻身下床,趿了鞋推门来至外间,将被窝儿里熟睡的那条大狗摇醒,道:“公公说当年婆婆为你和玄机公子的孩子定亲时,以那幅墨菊图换了一首诗,燕然哥哥你可还记得诗的内容?”

    季大狗倚在床栏上用大爪子揉着眼睛,好笑地道:“你这小脑瓜儿就没一刻消停的时候么?——认真说来那也不算是诗,平仄不押,对仗不工,倒像是一首偈语。原句是:镜花水月皆虚幻,海阔天空是桃源。堪透无常随心去,一任潇洒到绝巅。”

    我单膝跪在床沿儿上想了一阵,眨巴着眼睛道:“这是否是在说,希望你能够看淡名利,放下一切尘缘,四海为家,笑傲人间……啧啧,难道玄机公子希望自己的女婿做个出家人么?”

    季燕然笑道:“调皮鬼……这几句话大约是玄机公子对于我的一番教诲,自然不是要我去出家,而是希望我能在如此复杂纷乱的尘世中保持悠然脱俗的心境,即便身处泥沼也如同傲笑山巅了。”

    “这一点燕然哥哥你已做得很好了,”我轻笑,“若玄机公子尚在世间,必定会满意你这位女婿的。”

    季燕然坐直身子,眯着眼睛笑到我的面前来,道:“你这丫头一口一个‘女婿’的,心里头又在嘀咕什么了?”

    “曲天吟,拥有这样一个潇洒名字的女子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望着黑暗里他的俊脸,心中有些……不大痛快,“或许她会集苏璃的美貌与玄机公子的聪慧于一身……燕然哥哥你不正是喜欢这样的聪明姑娘么?”

    季燕然仍只是笑:“你听谁这么说我的?”

    “爹说的,爹说你从小就喜欢冲那些长得可爱又聪明灵巧的女孩子色眯眯地笑。”我起身准备回里间去,“不说了,我困了。”

    季燕然并未拦我,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在身后笑着道:“我倒觉得聪明可爱又偶尔冒冒傻气、吃吃小醋的姑娘更吸引人呢!”

    啐,谁吃醋了,美得你汪汪的。

    一觉趴睡至天明。正月十三日,难得晴好的一个天气。到前厅吃早饭时见岳明皎笑着向季燕然道:“燕然哪,昨日灵歌她姨母来信,让你和灵歌去她那里坐坐呢,这两日你们若是无事,便过去看看罢。”

    一提到这个姨母我浑身的汗毛都乍了——她,她居然还敢厚着脸皮让我去看她?那老妖婆这么快就忘掉了她对我所做的一切了吗?还是见她儿子已经没了指望,所以立刻见风使舵地决定巴结季燕然了?说到她儿子步九霄,究竟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京城呢?

    思绪起伏间季燕然已经笑着答应了,他和岳老爹都不知道姨母那婆娘曾经用春药陷害我的事,如果我断然拒绝势必会引起两人的怀疑,只好偷眼看向岳清音,却见他面无表情地垂着眸子,未作表态。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岳老爹让岳清音带着我和季燕然去,吃过早饭就动身,赶了两辆马车,装了衣物被褥和食物。据说姨母家住在隆城的邻城——盛城,几乎就挨着潜龙江与蟠龙山的交界处,所以这一趟干脆就当做是去远远地观望一下传说中的鬼谷好了。

    一路上岳清音并未与我们同车,只在夜间赶路要睡时季燕然才跑去他的车上休息。第二天上午,马车进入了山区。盛城与隆城虽为邻城,之间却有一山之隔,因此若从望城过去,走的并不是同一条路。通往盛城的路较为难走,两座大山之间夹着一条由西至东滚滚而去的奔腾咆哮的大河,形成了一道形势险峻的大峡谷,马车沿着万仞峭壁上的、仅能容一辆车通过的小路小心前行,速度顿时放慢了许多。

    由于山路不平,季燕然也没法再在车里看书,只好斜倚着车壁眯着狗儿眼肆无忌惮地瞄着我的一举一动。

    “到了姨母那里,咱们稍坐坐就回。”我嘀咕着嘱咐他。

    “好。哪里也不去,直接回家。”他也笑着嘱咐我。

    “呃……我远远地看一眼那鬼谷总可以罢?”我好声好气儿地道。

    “要多远?”他笑。

    “起码也得能看清它的外貌啊。”我道。

    “那两块布你给了清音了么?”他突然转换话题。

    “……我忘了。”我一拍脑门。

    “哦?是有意忘的还是无意忘的?”季燕然好笑地问。

    “当然是真的忘了!”我瞪他,“我像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么?说了给哥哥就肯定会给的。”

    “哦……灵歌可以把那两块布交给我,我帮你给了清音。”季燕然笑着伸出大手到我面前。

    这个坏家伙!那两块布仍被我藏在肚兜里,怎好在他面前掏出来给他?

    我伸手在他的狗爪心儿拍了一下,道:“不劳季大老爷费事了,我自己给。”

    “何时给?”他不放松地笑着追问。

    “嗳呀,现在就给行了罢?”我白他一眼便欲往车外走,被他叫住,笑道:“待出了这段险路再说罢,现在不方便停车——唔!”

    正说着话,突然马车来了个急刹车,令我一个没站稳向后跌去,恰被季燕然接个满怀。将我扶好后,季燕然开了车门探头向外看究竟,却见他身上一顿,迅速退回车厢内,低声急促着道:“好生待着,千万莫出去!”

    “怎么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连忙小声问向他。

    他摆摆手,不再多说地开门出去了。我从车门缝里小心向外看去,却见马车前窄窄的山路上竟拦了七八名黑衣蒙面之人,个个手中持了兵器,一派肃杀地指着我们的马车。

    季燕然将身子挡在车门前,朗声向那些黑衣人道:“在下京都知府季燕然,诸位龙廷卫挡住本府去路不知是何道理?”

    龙廷卫?这是由皇帝直接指挥的一种机动兵,与龙禁卫不同的是,龙禁卫在暗,龙廷卫在明,龙禁卫只负责皇族的安全以及接受特殊的任务,龙廷卫则常常会被调派到别的执事官员的手下执行某一时期的任务,是朝廷的一支灵活机动的精锐力量。

    照理说龙廷卫的活动一般都是堂而皇之的,却不知为何现在要蒙面出现,虽如此也未能逃过季燕然敏锐的观察,一眼便将他们的身份识破了——只是他们为何要拦住我们呢?季燕然可是朝廷大员,除了皇帝佬儿,无论这些龙廷卫受命于谁,这么做都是非同小可啊!

    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因岳清音的马车走在我们的前面,方才我向外看了一眼,并未见他的马车被拦下,可见这些龙廷卫是冲着我们这辆车来的。究竟他们是受谁指使?意欲何为?

    便听得其中一人冷声道:“季大人好眼力!既如此,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我等亦是奉命行事,不想为难大人,此来是想请大人将通往九龙谷的地图交给我等回去复命,还望大人能够全力配合!”

    九龙谷的地图?他们是怎么知道图在我们手上的?知道此事的只有我和季燕然,就连岳清音只怕也仅知道那布上是地图而不知道是通往九龙谷的地图——莫非——有人一直在跟踪着我和季燕然?——为什么……谁能如此神机妙算地断定我们两人的手中有图呢?

    一定是在我们去万象山时被人盯上的!想来九龙谷里的秘密如此受朝廷重视,说不定二十多年来朝廷一直就派人守在玄机公子的住处,就是怕有与玄机公子相关之人出现,朝廷始终没能得到那张图,必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得到它的机会!

    当发现我和季燕然上山查询此事后,他们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就此跟踪着我们回到了望城,也许通过暗中窃听或偷窥得知了图在我们的手上,便趁着我们这次出门前往盛城决定出手相夺。

    也就是说,这些人的行动是受了皇命指使,无论拿着图的人是谁,他们都会以拿到图为首要目的——他们,只看图,不看人。

    便听得季燕然在外面笑道:“喔……诸位原来是想要那张图……实在不巧得很,本府因见那图大约与那骇人听闻的鬼谷有关,觉得留它在世太过危险,便索性一把火将它烧掉了,真是抱歉!”

    我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飞快地从衣内掏出那两块布来丢进了车上熊熊燃着的炭盆里——这图是玄机公子赔了性命也不肯交给朝廷的,绝不能在我们的手上功亏一匮!

    只听那龙廷卫冷声道:“季大人,劝你看清眼前形势,我等是奉上头命令行事,凡是阻碍者,格杀勿论!请莫要让我们为难!”

    季燕然不慌不忙地笑道:“本府倒想请问一声,几位是奉了哪位大人之令前来找本府要图的?”

    那龙廷卫道:“大人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请莫再拖延时间,尽快将图交出,否则就请恕我等得罪了!”

    季燕然笑道:“本府方才已经说过,图已被本府烧毁,几位怕是要空手而回了。”

    那龙廷卫声音骤冷,道:“季大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便莫要怪我等不给大人留面子了!”

    话音落时不知如何,我担心季燕然出事,才要忍不住开门去看,车门却已被人一脚踹开,冷风夹着钢刀瞬间便架在了我的脖间,寒意透入骨髓。

    “不许伤她!”季燕然在外大喝一声,却见他此时也同我一样,正被人用刀架着。

    “我没事,燕然哥哥!”怕他过于担心,我连忙应道。

    用刀架着我的这名龙廷卫将我推出马车,见车前的那名龙廷卫向我冷声道:“季夫人,方才我们的话你也听到了,请将图交出来,我等自会放你同季大人安全离去,否则——”

    “否则怎样呢?”我淡淡一笑,“我家老爷的话你没听懂么?那图早已被烧毁了,你若不信只管去搜,若果真搜了出来,我夫妻二话不说,任你处置,如何?”

    那龙廷卫冷声道:“季夫人,莫以为在下不知道那图便藏在你的身上,在下不想对夫人失礼,是以还请夫人主动将图交出,免遭羞辱!”

    “免遭羞辱?”我冷笑,“你们如此对待朝廷官员及家眷早已是侮辱有加,居然还打着奉命行事的幌子滥用暴力!既然是奉命行事,你们倒说说看,奉的是谁的命,竟允许你们挟持朝廷大员?”

    “我等奉的自然是皇命!”那龙廷卫喝道。

    “皇命?可有圣旨为证?”我反诘道。

    那龙廷卫道:“圣旨在执事大人的手上——”

    “那便请那执事大人露面将圣旨照本宣来!”我立刻接道,“否则我们只能认为你们是滥用武力冒犯朝廷要员!”

    这龙廷卫还待说什么,忽听得有人一声长笑,声音里透着令人遍体生寒的阴柔之气,便见前方山路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白衣似雪,形同妖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