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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路·夜宿
“那婴儿是男是女?”我追问道。
“听说是个男孩儿。”管元冬道。
如此来看,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上回同季燕然去奈何堡时并未看到哪间房里有养过婴儿的迹象,可见在奈何堡遭灭门时何堡主的孩子仍在玄机公子处,而玄机公子随后不久亦被朝廷诛灭,为了使何家的后代将来能够找到自己的身世,玄机公子便在他的颊上用秘制印泥留下了线索,毕竟这印泥是奈何堡的象征。而因玄机公子的死,使得何家的这个孩子成为了孤儿,机缘巧合下被老盗所救,作了他的徒弟,就是现在的大盗……
只是还有个最大的疑点:那画里藏的半片布代表什么?另半片为何会在岳家人的手里?
正陷入沉思间,听得管元冬哆嗦着道:“小……小姐,小的已把自己所知的全告诉小姐了,小姐可否放过小的……”
虽然我恨他为了自己活命而出卖了何堡主这么好的一家人,但是我总不能在此将他杀了泄愤,只好先将他的这条贱命存着,待真相大白再作处置不迟。
于是将他的衣服丢到地上,冷声地道:“罢了,真是无趣!原以为这其中会有什么更离奇更有意思的内幕,却原来不过是朝廷诛灭逃犯的庸俗把戏!你滚罢,莫要让我再看到你!”
管元冬连连应着,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跌跌撞撞绕出假山去跑掉了。
待他跑远后我方从山后出来,快步往偏厅行去,还未近前,却见季燕然同佟二小姐立在厅外长廊的暗影处说话,便停住脚步静静在原地站着,季燕然无意中偏脸瞥见了我,道了声“灵歌”,那佟二小姐便也偏头看了我一眼,同季燕然说了句什么后转身匆匆离开了。
季燕然大步迈过来,微皱了眉头望着我低声道:“怎么在外头待着?不舒服么?”
“没有,我很好。”我笑了笑,迈步要往厅里走,被他大手一伸轻轻握住了手腕。
“方才发生了何事?”他盯在我的脸上,眼底满是担心。
“我见到了管元冬,你不必再去问他了,具体情况回去后再说罢。”我轻轻从他手里抽出腕子来,继续要往厅里走。
“灵歌也不必再去厅里了,”他道,“我去同姜大人打招呼,咱们这就回去。”
从姜府出来,夜已深沉,两人没有乘轿,踏了月光慢慢走回了季府。进得卧房,将绿水青烟支出去,在桌旁对坐了,我将管元冬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季燕然听,并且将自己对大盗就是何堡主儿子的猜测也说了出来,他摸着下巴想了一阵,道:“若管元冬所言皆属实情的话,我们还有以下几个疑点要查:第一,玄机公子所犯何罪,竟使朝廷连他所熟悉之人都不肯放过?第二,他画中藏布寄给何堡主的原因为何?第三,灵歌你手上的这块布又是从何得来?第四,大盗究竟是否真的是奈何堡的后人?据你从管元冬处得到的讯息来看,何家的原藉也在江南——所有的线索一致指向江南反而好办了,这一次我们回去正可顺道查访。”
江南,江南,但愿一切答案都能在那里得解,化去我心头最大的“放不下”——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我早已无所谓,唯独放不下,一旦放下,相信我从此也就能轻松地孑然一生了。
事情至此只差江南之行,我起身道:“天色不早,大人早些睡罢。”因这卧房的外间亦设有床榻,所以不必像在岳府时让季燕然睡在椅子上。我过去将床上被褥铺好,转身便行往里间,才要回身将门关上,却听他将我轻声叫住,一对黑黑的眸子望在我的脸上,唇畔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灵歌可知那会儿佟二小姐对我说了什么么?”他向我道。
我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不大想知道。”
季燕然轻轻笑起,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她对我说……要我好好珍惜我所爱的那个女子,因为……那个女子宁愿忍受被唾之辱,也不会在质疑她的爱情的压力下皱一皱眉头。”
我将门轻轻地关上,把他那张温柔灿烂的笑脸掩在了一墙之外。
次日,我告诉季燕然要去找大盗,好通知他关于奈何堡的事,他便先去了衙门打点好一切,回府来陪我一同前往那土地庙,等了一天一夜,大盗始终没有出现。于是留了记号要他去季府找我,直到启程去江南的那天早上,仍是未见他的踪影。
“灵歌不必担心,他此刻应是安全无虞的,若当真出了事,他必会不动声色地来见你最后一面以令你放心。”季燕然如是说。自从姜府之事过后,他似乎笃定了什么,恢复了闲闲散散地老样子,仿佛在稳稳地静静地等着某一时刻的到来。
腊月十二,将绿水青烟和欢喜儿打发回家过年,因为看门的老奴和那炊洗嬷嬷及跑腿儿的小厮本就是祖孙三口,因此便叫他们将小厮的父母叫来一同在季府中过年,顺便看守门庭。
老奴将马车赶到岳府后便徒步回去了,岳府内也早已安排妥当,随我们一同上路的除了四名车夫外还有八个小厮,这几人也都是原藉在江南的,正好可随行伺候,到了江南后再各回各家。
四辆马车,一辆是岳明皎同岳清音的,一辆是我和季燕然的,剩下两辆是小厮们的。从岳府出来后,马车驶上大道一路出了城门,沿着官道向南而行,旅程约需十五天,冬景萧瑟,无甚可看,途中倍显枯燥。
因季燕然被叫去岳明皎的那辆马车内陪老人家聊天儿去了,所以我自己独乘一辆,半掀着车窗上的门帘向外望着枯树衰草出神。
中午在某城内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了饭,饭后继续上路。岳明皎同季燕然在那辆车里下棋,岳清音便坐到了我的这辆车里,倚着车厢壁看书。
望着他出了大半天的神,我开口道:“哥哥,如果说一个怀了八个月身孕的孕妇死去了,她腹中的胎儿被剖腹取出,还能存活么?”
岳清音抬眼瞥了我一眼,复又盯在书上,道:“哪里来的怪念头?”
“只是听人说了这么一件事,不知当不当信。哥哥认为呢?”我追问。
“若医术高超的话,应该可以。”岳清音翻了页书道。
“那么,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与足月生下的孩子有没有不同之处呢?譬如身体较弱?或是身材瘦小之类的?”我又问。
“一般来说,早产儿较足月儿身体偏弱偏虚,易得病,但若从小用药物调养,亦可改善这一状况。”岳清音放下书,坐直身,望向我道:“怎么想起问这些乱七八糟的来?”
“只是好奇而已。”我想了一想,又道:“哥哥,爹有没有给你讲过他老人家年轻时候的事?譬如二三十年前的?”
“没有。”岳清音断然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抿了抿唇,低声道:“哥哥记得我前些天给你看过的那半块布罢?我……我找到了它的另一半。”
“你在哪里找到的?”岳清音冷冷盯着我问道。
“总之不是在咱们家里……”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只是奇怪,为何这块布被分为了两半,一半在咱们手上,另一半却在别处……”
“到底是在何处找到另一半的?”岳清音忽地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迫我直视他。
“在……”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告诉他实话。
“说!”他沉喝着道。
“在……在奈何堡里。”我终于还是不愿瞒他,低声说了出来。
“在奈何堡的什么地方?”他追问。
“在一幅画的卷轴里,那卷轴是空心的,被我不小心掉在地上后摔成了两半,从里面掉出了那半块布来。”我如实说道。
岳清音皱了眉盯着我,似在审视我话中真假,半晌方沉声道:“那两块布呢?拿来我看。”
我抽了抽被他紧紧攥着的那只手,他这才有所意识,松手放了开,我从怀中掏出那两块布来,铺到马车里的小桌上给他看,他只扫了一眼,又盯向我道:“那布上原不是绣着花的么?”
“我把它拆掉了,这是本就画在布上的图案。”我边揉着被他攥疼的手腕边道。
岳清音看了我一眼,起身坐到身边来,将我那只手扯过去,轻轻地替我揉搓,脸上依旧冷冰地道:“布的事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还有……季大人。”我低声道。
“你们两个闲到无聊地在查与这布有关的事么?”岳清音冷声道。
“哥哥难道不觉得奇怪?这两块布一看就是一整张,它们被一分为二,一半在咱们家,一半在奈何堡,天下之事再巧也不可能巧成这样。我只是想知道,咱们家同奈何堡……究竟有何关系?”我望着他道。
“什么关系也没有。”岳清音盯住我,“现在起不许再想这布的事!”说着大手一伸将桌上的那两块布抓起揣入怀中,坐回他方才的位置,拿起书来继续看,不再理我。
“哥哥,”我将他手中的书夺下放到一边,望住他道:“你有事在瞒着我,对么?”
“为兄没有必要事事都告诉你。”他冷冷答道。
“好,那哥哥把布还给我,我再不问哥哥就是。”我将手伸向他。
“这布为兄没收了,以后不准你再想。”他依然冷冷地道。
“这布有一半本就是我的,还有一半也是我得到的,理当我自己持有,哥哥凭什么没收了去?”我瞪大眼睛望着他道。
“只凭我是你哥哥。”他冷然盯了我一眼后便不再看我,只管伸手将我夺去的书拿回,继续翻看。
“是,‘哥哥’,哥哥就可以这么专横么?”我气道,“连个答案都不给,什么事都不告诉自己妹妹,亲人之间也要相互隐瞒么?我究竟还是不是你的亲妹妹?”
“你希望是,还是不是?”他抬起眼来盯住我。
我起伏着胸膛瞪了他许久,终于败下阵来,颓然倚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低声地道:“哥哥当然是我的亲哥哥……”
岳清音未再吱声,于是一路无语,直到夜色擦黑时进了附近的一座城,找了家客栈落脚。
由于岳明皎向来行事低调简朴,因此只找了家中等档次的客栈,分为上下两层,一楼是餐厅,二楼是客房。四个人围坐一桌吃饭,见我极少动筷,岳清音便替我夹了肉到碗里。
吃罢饭由小二带着去客房,因这一阵到了“返乡潮”,店里的客房基本上满了,只剩了一个内外间的套房和一个单人间,我才要提议换一家客栈看看,便听岳明皎笑道:“就这里罢,总归只是一晚,让车夫和小子们去车里睡,马车大,三人一辆足以盛下,正好又可看守行李。为父同清音睡这间套房,燕然和灵歌便委屈委屈睡那单人间罢,夜里冷,挤一挤倒也暖和。”
如此一来反而不好再多说,免得岳老爹起疑。于是各自进房安顿,所谓内外间的套房,即是内外两间各有一张床铺,而单人间只有一间房,且……且那唯一的一张床还是个窄窄的单人床。
这家店的老板是个一毛不拔的货色,单人间里除了床之外只有一架衣柜、一把椅子、一张小几、一个洗脸架子和一只马桶,其它的家具一样不多。
季燕然将几上油灯点燃,扫了眼这房内陈设,不由挠头干笑道:“这房间果然简陋得可以……灵歌早些睡罢,我在椅子上凑合一晚。”说着便移身坐向那椅子,殊不知才一沾到椅面,便听“嘎吱”一声,那椅子腿居然断掉了,想来早就是坏的,被他一坐彻底散了架。
幸好季燕然反应不慢,蹭地站起身才不致坐到地上,扭头看了看那堆木头,扬眉好笑地摇了摇头,向我道:“我去再要把椅子来。”
于是开门出去,过了好半晌才重新回来,两手空空,身后也未跟着小二,将门关好上了闩后转身向我干笑着道:“店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因旅客众多,连一楼饭桌上都睡了人……我便在地上坐一宿罢了。”
说着便要蹲身,我轻声开口叫住他道:“大人……上床来睡罢。”
他望着我道:“灵歌不必勉强的,一晚很快便能过去,我就坐着罢,明日在马车上补眠便是。”
“上来睡罢,”我低下头,“别再让我觉得亏欠你太多。”
季燕然轻叹了一声:“你这丫头总爱钻牛角尖儿,何苦自己折磨自己?”
“睡罢。”我脱去鞋子,翻身躺到床里,也不脱衣,紧紧贴着墙,背身朝外。
过了半晌方听到他走过来,吹熄了油灯,坐在床边脱鞋,而后是“咯吱吱”一阵床响,背后便觉一阵暖意,是他躺到了枕边。由于床窄,两人再怎么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也难免挨到,只好这么将就着。他将唯一的那条被子抻开替我盖上,自己则揣着手侧身与我背对背地躺着,一时房内陷入无声。
今夜的时间过得格外地慢,我的全身都因紧绷着神经而感到僵硬了,窗外才传来一声梆响。露在空气中的脸觉得有些凉,不由坐起身,将被子横了过来,盖住自己和他的半截身子。却见他也坐起身道:“我不冷,灵歌自己盖严些罢。”说着又将被子竖过来重新替我盖上。
“我闻到些雪气,想是外头下起雪了,不盖被子会着凉的。”我在黑暗里偏头望向他。
“我哪里有那么弱不禁风,”他低声笑着,“何况咱们有岳先生在,一帖药服下便能药到病除,不怕。”
“能避免就避免,何必非要受那个罪?”我淡淡地道,又将被子横过来盖住他。
“这样每人只能盖住一半,要着凉便是两个人一起着凉。”他笑着想要再将被子竖过去,不小心一把握在了我抓着被角的手上,我才要避开,却被他牢牢地握住。
“你……”我伸手去推他,“快放开……”
“灵歌,”他语声平静地道,“若你不介意,便在我怀中睡罢,如此一来你我两人都可盖上被子,也不致着凉——此乃权宜之法,我绝无半点非分之想,若你不同意,我便去马车上睡,不使你为难就是。可好?”
知道他在这个时候绝不会有其它的心思,我犹豫了一阵,点头答应了,若真让他去马车上睡,既在下人面前不好看,明天也还得传到岳明皎的耳朵里去,更是麻烦。
他把被子重新竖过来,轻轻拥住我躺下,将被子盖好,替我掖住被角。我背向着他,贴住他的胸膛,甚至能感觉得到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察觉我始终难以放松地全身紧绷着,季燕然低低地在耳后说起了别的事以分散我的注意力,道:“今儿个你是不是又同清音闹别扭了?”
“你怎知道?”我闷声问道。
“看晚饭时你那碗里最后只剩下了他夹给你的肉便知道了,”他语气中带着好笑地道,“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哥哥把那两块布收走了。”我道。
“喔……清音是想让你平安无虞,不希望你牵涉到麻烦中去。”季燕然笑着道。
“我知道……可在这件事情上我不能半途而废。那两块布上的图样被隐藏得如此巧妙,绝不会是玄机公子一时心血来潮所绘制的。也许我们找到了图上的地方,许多秘密的答案就能水落石出。可如今哥哥把布收走,只怕大人你亲自去要也无济于事,最大的一条线索就此中断,我们要想继续往下进行是难上加难。”我轻叹着道。
“无妨,灵歌。你我还可以继续进行,”季燕然低声笑起,“我已将那两块布上的图……全部记在脑子里了。”
心头顿时一阵怦然的惶然的怅然的轻颤,就如同每一次看到他揭秘案件的真相,就如同听到他九十三个甲的绝无仅有的成绩,就如同才刚知道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的时候,每一次每一次,我都难以抑制地会产生这样的颤栗,我曾以为这是我的嫉妒,也曾以为这是我的羡慕,甚至还曾不得不承认这是我的崇拜、是我幻想中自己能够拥有的高度……
可现在看来……现在看来这些都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几许情绪,真正从一开始就占据着主导的,是……是……
“睡罢。”他在耳畔轻声地道。
嗯,睡吧……事到如今,再想这些还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