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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随州城中。
艳阳高照,残破的城墙之上一抹玄黑锦袍身影久久凝望北方,身边是张扬的龙纹旗幡,绣黑龙张亚舞爪,一个大大的“殷”字,若他永恒不变的身影看着这一片狼藉残破之地。他眯起深眸,看着猎猎而来的北风,秋意已浓,空气中带来干爽的气息吹散了这城中的潮湿之气与无处不在的死气。
他缓缓低眉,触目所见,往昔繁华的随州城泥沼遍地,泛黄的泥土中隐隐有发白的尸体,秋日艳阳,若不及早把死尸处置妥当,极有可能引来瘟疫。所以一连几日士兵们忙忙碌碌,只为把尸体从泥土中挖出然后搬到城外一把火烧了。
随州城,成了一座空城死城。慕容修再能征善战也料不到他能这般攻城掠地,使他十几万精兵连溃百里。殷凌澜看着北汉士兵木然推着一车子尸体缓缓走向城外,低了眉,捂住唇轻咳起来。风,似更紧了。
此时,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声。殷凌澜淡淡回头,只见华泉挡着一身泥土的东方晴,正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
东方晴绕不过华泉,看见殷凌澜的身影,忍不住怒道:“殷凌澜!你给我滚出来看看,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你看看!……”
殷凌澜慢慢走了过去,轻咳一声,一双清冷漆黑的眸子只是冷冷看着她,沉默不语。
东方晴眼红如血,清丽的面上皆是憔悴,一身的泥浆点点早就看不出她的裙裾是什么颜色,一双颤抖的手中还有血迹。她一把推开华泉,上前狠狠揪住殷凌澜,声嘶力竭:“你好好看看这随州城的百姓,你去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殷凌澜,你……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她说着脸上两行清泪滚落。从未上过战场的她被这人间炼狱情景生生震撼,日日夜夜,心中只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惧。处处是死人,处处是她回天乏术的伤者。她一个人加上军中几位军医根本救不来,救不来!……
华泉看着几近癫狂的东方晴,眼中掠过不忍,上前拉住她:“东方小姐,公子他……有苦衷的。”
东方晴冷冷笑了起来,她看着面前万年冰冷的殷凌澜,退后一步,咬牙道:“他有什么苦衷?炸坝水淹随州,殷凌澜,你的下场不会好的!你生生世世都要被随州城的百姓,被南楚的百姓诅咒!我救的是什么样的一个恶魔!我牺牲名节,成全的是怎么样一个险恶自私的魔鬼!”
她脸上泪水涟涟,却不是为了他而哭,而是为了无辜而死的随州百姓而哭。她恨恨地看着他,冷笑:“殷凌澜,你今后休想我东方晴为你开半张药方!”
她说着转身便走。华泉急红了眼,想去拦。殷凌澜淡淡道:“让她去吧。”
“公子!”华泉心如焚,噗通一声单膝跪下,带了疲惫沙哑:“公子为何不解释。公子……”
“我做的事从不需要解释。”殷凌澜眯着眼,最后一眼看了北方,声音飘渺:“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今日之杀能换百年兴盛,这也是值得的。”
“报——”底下传令兵飞快步上城楼,递上一封金漆信封,他声音颤抖:“禀报征南王,南楚皇帝求和!”
殷凌澜低头看着那一封沉甸甸的金漆信封,忽地一笑,手中一扬,丢在地上,顷刻间国书掉在地上,沾染了肮脏的泥土。传令兵看得愕然不已。
“求和?”他轻轻嗤笑,漆黑的深眸中掠过深深的嘲讽:“这一切才刚开始,传本王命令,向前布兵三十里!”
“是!”传令兵肃然低头应声。
殷凌澜看着眼前浩浩千里的河山,苍白的唇微微一勾,眼底无限笑意,胸臆间翻滚的几句话,随着长风猎猎,风云涌动,飞翔天地间。
云兮,这被慕容家夺走的大好河山是我送你新婚的贺礼,我平生所愿只为你余生不用再颠沛流离。
不会再有臣叛君,子杀父,兄夺弟。
不会再有青梅别了竹马,相见不能相认。…
不会再有相爱两人被命运捉弄,生死相离,鸳鸯离殇。
云兮,我的杀,为了天下百年的不战不杀,你可会明白?你可会明白?……
随州大捷。慕容修连下三道国书求和均被征南王殷凌澜丢弃一旁,置之不理。帐中将士不解询问,殷凌澜头也不抬:“本王只遵从圣旨征南讨伐慕容氏,没有接到议和旨意。”
左右闻言皆不敢反驳。随州大捷,紧随其后随州周边皆被北汉骑兵踏破关口,尽收囊中。殷凌澜征南大军一路挺进,势不可挡。
慕容修的求和国书终于绕过殷凌澜呈送到了萧世行的龙案前。一字一句皆是慕容修亲自所写。卫云兮自是认得他的字,一笔一划,凌厉而力透纸背。一如他的人犀利霸道。如今再见他的笔迹却是这样的情形,只堪令人默然。
求和国书上的条件很诱人,割三十郡,泗水边城皆是北汉所有,南楚岁贡八十万两,还有进献各色南楚丝绸茶叶等特产。这等于是南楚向北汉称臣。北汉朝中皆震惊,谁也不曾想到一向强硬的慕容修能如此放低姿态。难道是这战局已令这年轻的帝王身心俱疲了不成?
朝堂上各种意见纷纷,无法统一,想要乘胜追击的有之,想要见好就收的也有不少声音。毕竟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对哪一方都承受不易。萧世行在御书房中召来群臣彻夜商议都无法拿出一个决定。卫云兮站在露华宫前看着那寂寂夜色下的御书房,轻声叹息。
身边有黑影缓缓而来,低头道:“娘娘。”
卫云兮轻吁一口气:“那边是如何情形?”
秦七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条,恭谨奉到了她的跟前:“这是那个人给娘娘的消息。”
卫云兮心中重重一颤,半晌才接过。纸条缓缓打开,昏黄的宫灯下,那一行清冷的字迹跃然纸上,只一行字:“劝君莫惜金缕衣。”字迹漫不经心,一笔一划中仿佛能看见他倦意深深的眉眼。
卫云兮合上纸条,心中砰砰,半晌才问道:“他只给了这张密信?”
秦七点了点头,他从卫云兮手中接过纸条吞了去,这才道:“娘娘明白那个人想要说的意思吗?”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少年时最是鸿鹄之志,壮志满胸,不为任何而羁绊。少年时最是短暂,千金难买。此时战局时间便是一切,不可浪费在无所谓的求和商议中。他的意思就是这样吧。
卫云兮长叹一声,清丽的眉眼中皆是黯然:“本宫明白了,会去劝皇上议和之议不可取。”
秦七点头,半晌才决定说出道:“娘娘,这件事娘娘不好置身其中。”
卫云兮沉默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这本宫自有分寸。”她顿了顿,又低声道:“若你能带出消息,劝他深秋南楚湿寒,他多多保重……”
她还未说完,不由苦笑:“罢了,他身边有东方姑娘照顾,本宫多此一举了。万一被人误解了便是事端。”
她说着默默回转了殿中,秦七心中叹息一声,悄然退下。
宫灯明灭,卫云兮枯坐殿中,挑着烛火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手中拨子一抖,落在了她的手腕上,顿时烫红了一小片,她这才惊起。
“怎么这么不小心!”方进内殿中来的萧世行恰好看见这一幕,不禁疾走几步上前抬起她的手,眉头深皱,回头对宫人道:“快传太医!”
他拿来一旁的冷茶为她洗去手中的蜡油。卫云兮看着他低头的俊颜,收回了手,安慰一笑:“没事的皇上,不用宣太医了。”
萧世行看着她雪白的皓腕上一小片殷红的烫伤痕迹,深眸中流露疼惜:“怎么会这么不小心?”他仔细看着她的脸色,顿了顿,又问:“有心事?”
他这么轻易就窥破了她的心事,卫云兮面上陡然黯然:“是的。”
萧世行轻叹一声:“别想了,此事朝臣们都无法统一意见。”
卫云兮心中思绪复杂,慢慢道:“臣妾很担心。”
“别担心。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萧世看着她幽深的美眸,许久才道:“殷凌澜送来密信,他认为慕容修这是缓兵之计,他力主再战。”
卫云兮闻言心中一颤,想起方才纸条上那一句话,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她张了张口,半晌才道:“他便是这样的人。”
“是,他就是这样的人。他的意思朕也明白。可是……”萧世行拧紧剑眉,沉思不语。可是他是皇帝,他要考量全局,他不可能如殷凌澜这般不计后果举全部兵力只为一场胜利。
萧世行沉思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看着卫云兮的眼,缓缓问道:“云兮,若朕问你,若是你来选,是战还是和?”
卫云兮闻言一怔:“臣妾不能说。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臣妾的身世,以及臣妾为何逃到了北汉来。”
萧世行半晌才道:“是朕心里乱了。”
肯坦诚自己心事的男人已不多,更何况他还是皇帝。卫云兮心中一软,握紧了他的手:“皇上想想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容易决断了。”
萧世行想了想,微微一笑:“朕明白了。”
卫云兮心中一松,对他嫣然一笑。萧世行心中郁结已解,眉间又恢复朗朗,握紧她的手看了看天色道:“随朕走一走。”
“去哪里?”卫云兮惊疑问道。
“去一个地方。”萧世行含笑拉了她起身走出殿外,殿外已是寂寂深夜,举目四顾只有重重宫阙伏在黑暗中。夜风中带来秋的初初寒意,她肩头一暖,萧世行已为她披上一件暖和的狐裘披风。
卫云兮回头感激笑了笑。他对她的好总是这般无微不至。
“走吧。”萧世行把她的手拢在自己的长袖中,慢慢走了出去。寂然的夜,沉寂的宫阙此时看起来竟别有滋味。他拢着她的手,气定神闲地走在笔直的宫道上,绕过一重又一重的楼阁宫阙,内侍引着昏黄的宫灯在前面带路,月色静洒,一切如在梦中。
他带着她走了许久,直上了高高的城楼。朗朗秋夜夜空下是沉睡中的京都,一眼望去,楼宇比邻,延绵无穷无尽。
卫云兮静静看着,忽地心生感慨:“这便是皇上要臣妾看的?江山百姓?”
北汉京都比之南楚更俱苍茫雄浑,万里平原,风也凌厉,人也爽朗。她不由抬头看着身旁的萧世行。昏黄的灯下,他的俊颜神色平静,一双比夜还深邃的眸中熠熠有神。
他笑:“是,这是江山百姓,朕要给他们百年盛世,朕要让他们安居乐业,子孙永昌。朕这一辈子都带着这样的梦想而战。”
他回头看着她的眼,眼中刺目的神采令她无法躲避:“云兮,朕还找到了你。与朕共度一生的女人。”
卫云兮心中一窒,低下眼眸:“臣妾不配。”她不配他的情深如许,她不配他的殷殷期许,她的心已随着那人离京而去……
下颌一热,他已抬起她素白的脸,眼中脉脉柔光不言自明:“朕知道你心里还爱着他,但是朕可以等的,一直等到你回心转意,一直等到你愿意接受朕的心意。云兮,若你不在,朕的万千河山与谁共看?”
卫云兮心中一痛,原来他早就明白了她。
“对不起。”她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
“没有什么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朕,朕在娶你之时就知道你还爱着他。殷凌澜待你情深义重,忘掉这样的情意就不是你了。朕只愿你好好地在朕的身边,陪着朕。”
卫云兮缓缓投入他的怀中,闭上眼:“臣妾不是就在陪着皇上么?不会离开。”
萧世行轻叹一声,紧紧抱住她。这一句不会离开是她最好的诺言,是他千万期盼得来不易的话。……
萧世行对慕容修的议和提议心中虽有了决断,但是说服有异议的朝臣们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所以他轻易不肯表态。朝中朝臣们分成两派互相争执不下,而前边战事则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殷凌澜发兵五万围困了埠城,于此同时南楚的饥荒开始逐渐蔓延开来,慕容修好不容易控制的局面渐渐又开始乱了起来。
他连发三道圣旨命各郡县开仓放粮,但是此时战时,各地州县各自为政,圣旨不遵行,只顾在这乱局中先保住自己再说。消息传回楚京,慕容修气急攻心,又病了一场。
殷凌澜把埠城围得水泄不通,只守不攻。等到五日后,埠城粮食吃完,城中闹了饥荒。他便在城前命士兵烧饭做菜,声称投降者不但不杀还分足口粮,不到三日,便有饿得受不了的饥民趁夜逃出城投奔北汉军营而去。埠城县的督军下了严令也无法阻止大批的饥民逃出城。再过了五日,埠城粮绝兵疲,最后不得不出城投降。殷凌澜拿下埠城轻而易举得令所有人诧异。
慕容修这才陡然惊觉无论他承认还是不承认,败势已显。天灾人祸,加上殷凌澜各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段,更是令整个南楚的局势雪上加霜。
殷凌澜拿下埠城,气势大振,他每进一寸,都为想要议和的臣子口中堵上一把。此时南楚大半土地已尽收北汉囊中比起慕容修想要割地的三十郡不知多了多少倍。随州与埠城攻克之后南楚除了最后决一死战,再也没有别的退路。
是战是和,此时再也任何意义。北汉京中想要议和的声音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