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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白面具的冷笑,心中焦急万分,除了我和沿歌以外,其他都是一等一的杀手和高手,黑暗之中四方混战,伤了他们这可如何是好?忽听得齐放的尖啸传出,沿歌的声音立刻轻了下来。
有人忽然过来重重撞了我一下,把我怀中春来的尸首撞走了。我流着泪,摸索着春来,一边想着如何联系段月容。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我正欲击杀,那人不紧不松地捏了一下我的手,似是没有恶意,拉着我往前走。我放下心来,应该是段月容吧。
我回握住他的手,跟着他往一个方向去。忽然黑暗中的后方长笛声起,竟是段月容吹奏的《长相守》,显然这厮没事,在向我诉平安。我心中一松,然后冷汗涔涔地想,拉着我手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我开始挣扎着想放开那人的手,那人却紧紧拉着我不放,黑暗中拉着我狂奔起来。
我暗想,莫非是果尔仁?我害怕地惊呼:“月……”
那人疾点我的哑穴,飞身跃起撞向一片黑暗。
我的心脏似要蹦到喉间,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唯有耳边段月容的《长相守》不停地吟唱,仿佛无限的凄惶焦虑。
我无力挣扎,想起春来的惨死,那天下最憨直纯实的阳光少年同明凤城一般,永远地待在这个冰冷的地宫里,甚至无法为他收尸,更是悲怒交加。我再也忍不住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张口吐在那人的胸前,陷入晕厥。
……
谁在呼唤我?我睁开眼睛,发现我正卧在木槿树下打着盹,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一旁是面容恬静的紫浮,正在轻轻吹着一支长长的碧玉笛。那笛曲美妙,竟是《长相守》。
他见我醒来,便放下长笛,对我淡淡一笑。
我也回他淡淡一笑,正欲开口,他却面色大变,手指有些颤抖地指着我,“你、你的心呢?”
我闻声低下头,却见我的心口处正汩汩地流着血,胸口奇痛难忍,耳边不时传来熟悉的呼唤:“木丫头。”
我忍痛回头,却见一个青年,穿着金丝滚边的黑缎王袍,金冠压着红发,酒瞳锐利,又带着一丝睥睨,阴阴地看着我。
紫浮惊痛的面容同木槿花慢慢消失,然后幻成血色的樱花林。我痛得直不起腰,满身是汗,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地看着他向我步步走来。每走一步,周遭的樱花便随之枯萎、凋谢,最后化为一片血海,慢慢地凝聚在他的周围。酒瞳越来越红,最后化为两簇血红的幽光,仿若地狱蒸腾的魔鬼。
“来呀,木丫头。”
他手中紧握的弯刀不停地滴着鲜红的血,那刺鼻的血腥味直冲我的脑门,我几欲呕吐。
他狰狞地对我咆哮着:“快到我身边来,你在怕什么?”
我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胸口痛得像火烧,眼前渐渐清晰了起来,有人正拿着一块洁白的帕子,沾着冰凉的水滴轻敷我的额头。微转头,却见一个独眼老人坐在我身边,正焦急地唤着我,原来是张老头,他温言问道:“夫人可好些了吗?”
四周光线很弱,全靠一个小火把亮着,眼前是一片岩壁,我靠在一块石壁之上,早已不见了碎心城的景象。我循声往细微的滴答声望去,却见高高的一处岩缝间正极缓极缓地渗出水滴来。俗话说滴水穿石,那水滴下方的一方巨石,果然是向中间凹去,中间光滑至极,像只巨碗一般盛满水滴,然后自较低的一弯弧口流进一小方深潭。
这是在哪里?
“方才是前辈救我出来的吗?”我启口问道,发现嗓子都哑了,嘴里一股血腥味。
张老头轻轻点了点头,“夫人好些了吗?”
那别人呢?脑中立刻涌现春来的惨死,不由心如刀割。
“春来、春来。”我流着眼泪,喃声唤着春来的名字。我问道:“请问前辈……我的弟子……还有大理太子他们呢?”
张老头淡淡道:“恕老朽不知,方才忙着救夫人,老朽也同其他人失散了。”
我抚着旧伤口,失望地看着他,他却用那一只老眼犀利地看着我。
我不喜欢他的目光,不由垂下眸,轻道:“多谢前辈搭救。”
他并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为我敷额头,只是站起身到那巨石的小水潭处绞了绞手巾,然后坐在我身边。
不远处躺着那把金光灿烂的真武侯,我心中一动,莫非此人能在黑暗中视物,竟然连真武侯也带出来了。
两人一片沉默,唯有岩缝间滴滴答答的水流声,滴穿人心。
我在心中盘算着他会将我怎么样?也许他在等原非白的手令。那个撒鲁尔既然这样挑动原家暗人,想必会将我还活着的消息传遍天下,最重要的是他绝对不会放过我这几年都在段月容的羽翼之下生活。
我的喉间又有甜腥回逆,微用力咳嗽,胸口更钻心地疼起来,忍不住低吟出声。
张老头听到动静,飞奔回来,急道:“可是……旧伤疼痛难忍?”
我淡笑道:“老毛病了,不要紧的,再怎么疼,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忽然想起那次在钱园分别前,原非白发病的样子,不由低声问道:“你家三爷,他、他身体可好?”
“夫人放心,我家三爷一切安好。”张老头那只小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前辈跟着三爷多久了?”
“很久了。”他的声音十分平静。
“前辈可是青王?东营暗人的新首领?”
“正是。”他微微垂眸,长睫如画扇轻展,远远望去,竟然秀丽动人。
我心中暗讶,慢慢道:“木槿在弓月城多谢前辈多次搭救,感激不尽。”
他在那里应酬了几句,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唯有水声滴滴答答,洒在人的心间。
“这两年……东营的兄弟们,跟着三爷吃了很多苦吧?”伤痛微平,我轻抚着伤口,轻轻道:“鬼爷说过,原家暗人向来是主人败,暗人死,如何也不能逃。三爷在地宫之时,很多东营的兄弟遭了难,前辈也吃了很多苦吧?”
张老头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却不作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我望着他的侧影,轻声道:“前辈是在等三爷的谕令还是侯爷的密令?”
他微诧地看了我一眼,“夫人何意?”
“前辈是在等上边处置我的口谕或是手诏吧?毕竟,死去的花西夫人是个贞洁烈妇,活着的花木槿却是身败名裂的君莫问,我活着回到三爷的身边有何好处?”我对他浅笑着,“当年,侯爷不正是为了让我守贞才对我下了格杀令吗?”
我忍痛一手撑地稍稍坐直了身子,他的一只眼紧紧盯着我,似要将我击穿一般,我避过他的目光,看着火把静静地说道:“这火把快燃尽了,前辈可用那深潭里的原油再续燃。只是您若不抓紧时间联系您失散的东营兄弟,早日见到三爷,只怕撒鲁尔真的会散布那些流言了。”
张老头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看了我许久,缓声道:“那夫人呢?”
我飘忽一笑,“我大限将至,不如就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没想到张老头放声大笑起来,把我给唬了一大跳,然后他又忽地收了笑容,沉着脸向我微倾身,灼灼地瞪着我。
“夫人,”他的嘴角似是咧开了一丝弧度,“您真是怕三爷或是侯爷对你下格杀令吗?”他的身上散发着一阵可怕的压迫感,“抑或,你是在等段太子的接应?”
却听他一声冷冷的嗤笑,“夫人认为方才黑暗之中,齐放和你那毛头弟子为暗宫高手所截,段月容为青媚相拦,可有胜算?”
我冷冷地看着他,抚着伤口的手渐渐捏紧了衣衫,另一只手摸到了怀中齐放为我准备的短刃。
他冷笑道:“夫人同段月容还真是情深义重、生死相许,莫非夫人是在等段太子找到您,好杀了我,然后您便能和段太子二人上穷碧落下黄泉,比翼双飞共生死不成?原非白若能对你下格杀令,十个八个花木槿便也横尸江南,何苦等到现在。”他对着我冷笑数声,“夫人太看得起原非白了。他根本对你下不了手,踏雪公子便如传言所说,色欲熏心,难成大事。岂止是难成大事,他简直便是好色无能之辈,今生注定……”
他忽地硬生生地停住了对原非白进一步的污辱谩骂,从地上一跃而起,躲过了我向他背后刺去的短刃。他灵巧地躲在一边,轻易夺过我的短刃,高高在上地俯看着我,捏着我短刃的手有些发颤。他捏得那样紧,甚至顾不到手已被我的短刃所割破,那殷红的血丝便如那岩缝的水滴一般,极缓极缓地滴下来,看得人的心仿佛也要难受地滴出血来,他的眼中有着不可名状的恨意和苍凉,“你……竟然想杀我?好!好!好!”
他连连说着好字,悲愤的声音在石洞中回荡。
我天旋地转地爬将起来,向后靠在壁上,再也无力动弹,只得喘着气艰难道:“我只是想请前辈带我去找我的弟子和朋友。”
他站在我的对面,居高临下地对我冷笑着,“夫人果然是天下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啊。”他的语气充满了揶揄。
我闭上眼睛惨笑着,“不过,我的确想在见到我的朋友之后杀了你。”
“哦?这又是为什么呢?”他的声音近在耳边,我睁开了眼睛,正对着他布满血丝的一只眼,“杀了我,好去找你那心爱的段月容再为你扮作女人,继续哄你开心吗?”
我冷笑道:“东营的鬼爷是怎么死的,前辈忘了吗?”
他凝着那只眼,冰冷地看着我。
我无惧地回视着他,坦然道:“当初,鬼爷囚禁我时已生反心,我便以恩威并压,财宝为诱,安抚其心为三爷继续效力。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以三爷的能力不会觉察这样三心二意的暗人?我稳住鬼爷,让他慢几天行动,是为了能让青媚给三爷送信,我给鬼爷送去这十万两白银,便是送给三爷时间。”我冷冷道:“花木槿不敢称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女,但是身为家臣,你方才辱骂主人,又该当何罪?以你这等恃才狂悖、目无尊长的小人,长久必反,我又如何能让你待在三爷身边?”
他看着我向后退了几步,慢慢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戾气渐消,“那你现在全都说出来了,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慵懒而艰难地笑了,“我这等残躯,能撑多久?你杀与不杀俱是一样,有何惧之。色欲熏心,难成大事?你根本不了解原非白。”我轻嗤一声,脑中却是当年在月桂林中锦绣与非白秘会的情形,胸腹中又开始了翻腾。
“他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并没有过着像其他王孙公子那般奢侈的生活,也没有浮华纨绔之气。”我闭上了眼睛,眼前却是一个白衣少年坐在嫣红的梅花雨中对我微笑,我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他的母亲出身侍女,是故无论他如何惊才绝艳,却终是被世俗所轻视,后来他和他的母亲为奸人所害,从天之骄子、众星捧月坠落到人间地狱,在轮椅上度过了那样被病痛折磨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这几年,每每我一个人旧伤发作,疼得死去活来时,就会想,一个十岁的少年,是以怎样的心情和毅力在轮椅上度过那样寂寞痛苦的七年……整整七年啊。寻常人早疯了,他一个少爷,却能经受这样的磨炼,他的心如磐石,动心忍性,见微知著,凡事谋定而动,无往不利。所谓智者无双,勇者无敌,说的便是他。你真以为你了解原非白吗?可笑!”我轻嗤一声,“为解西安之围,年仅十七岁的他私盗鱼符,违抗军令,救了整个西安城的百姓,还有我,这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智慧,仅凭一人之力为母报仇,又是干得如何的漂亮?”
我的喉间一片腥甜,正待再说下去,眼前却是一片黑暗,软软滑了下去。
有人稳稳地接住我,焦急地唤着我:“木槿,快醒来。”
有人在我背后输入真气活血,那人的手打着战,我的鼻间一片男性的气息,难道是我大限到了吗?为何我还隐隐地闻到一股香气,那是龙涎香,原非白的龙涎香啊!
还是我刚才对原非白的回忆录做得太好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我努力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丑陋不堪的张老头,那只独眼布满血丝,藏着惊恐。
“他经历过人世间最深沉的痛苦,所以、所以一般人只要一举手,一投足,甚至只要一个眼神,他便能知道其为人如何。他心深似海,韬光隐晦,然而却偏偏有着世上最俊美的微笑,如同这世上最明媚的阳光一般,能温暖人心。”
白衣胜雪的少年常常坐在莫愁湖边,靠在梅树下,静静地看着波光渺渺的湖水。
他喜欢梅花,平时总要亲自去照顾那些梅树,因为那是他母亲最爱的花。
那一年西安皑皑大雪,碎琼乱玉中,他在梅园里拿着剪子仔细地修着冻枝,那时我们还不熟,他对我也很冷淡。
彼时我明明觉得他比那西安的暴风雪还要冰冷,然而当我帮他扶正梅枝时,就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他。
一次又一次地在心中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俊美飘逸的美少年呢,好像是无意间坠落人间的大天使一般。
然后等到他狭长的凤目转向我时,我赶紧心虚地挪开了眼,等到要离去时,这才发现我的双手挪不开了,于是只好抱着梅枝对着他干瞪眼。
他等了一会儿,终是不悦道:“你这毛丫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推我回去。”
我苦着脸说:“三爷,我的手给冻住了,动不了了,怎么办哪?”
琉璃世界里,梅花红得异样灿烂,细雪般的少年在梅花雨中不可思议地怔怔看着我,同我大眼瞪小眼。
我不由微笑了起来,“人们称他为踏雪公子,实在是名副其实。”我凝视着他的那一只眼,脑中想象着第一次见原非白的样子,不觉柔柔地笑了起来。
可是张老头却低下头,侧过身子,不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颤声说道:“夫人别说了。”
我却话音一转,“然而你有一点说对了,他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人。”
他的身体绷紧了,却依然没有回头,“求夫人别说了,你的身体很虚弱,且休息一下吧。”
“确然,我恨他同我的妹妹一起联手骗我、禁锢我,拆散了我和非珏,他总能猜到我的心思,然而……”我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滚烫的泪水终是滑落我的脸颊,我抓紧了张老头的衣襟,逼着他转过头来,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咬牙切齿道:“然而……我总是琢磨不透他,猜不透他到底怎么想我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他究竟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替母亲报仇才孤身一人潜入暗宫的呢?他明明是因为爱锦绣,所以才收留了我,为什么又要写信给侯爷说要纳我为妾呢?为什么要出版《花西诗集》,搞得天下沸沸扬扬?难道没有想过,手下的门客会像你一样鄙夷其为贪花好色之流,离他而去吗?我死了正是他尚公主的好时机,为什么要拒婚而严受家法呢?这样他至少可以少奋斗十年!不是吗?”
我一口气说了这些,胸口疼得像撕裂一般,大喘了几口气,面上的泪痕未干,却忍不住自嘲地笑道:“每每想到这里,我又偷偷想,莫非他心里还真的爱上我了?”
张老头垂下的眼睑,抱着我的双手似有些不稳,只听他讷讷道:“夫人这几年为何不回去呢?为何不亲自问问他?”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凝神细看着他发亮的眼神,那额角微露的乌黑发根,心头却有一角猛地塌陷下来,压得我整个人都似酸痛得几不能言。我哽咽了许久,默然凝视着他如水的目光,流泪长叹道:“他是个我所见过最爱干净的一个人,但是如今却不惜忍受污秽恶臭。他明明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却不惜忍受屈辱,扮作个独眼驼背的糟老头子,整日在最最瞧不起的突厥人面前卑躬屈膝、点头哈腰……我真的很想问问他。”
我抖着双手伸向他,他似乎退无可退,浑身亦颤得厉害,看着我的那一只绿豆眼亦是深深湿润。我终是颤巍巍地摸上他丑陋不堪的脸颊,感受着粗糙的人皮面具下那温热的脉搏,泪如泉涌,再不成声,抽泣许久之后,早已哭花了脸,哽声道:“我想问、我想问,原非白、原非白、原非白,你……是不是人,你是不是人……你为何到现在还喜欢这样折磨我,你太过分了。你不是人,不是人你……你以为长得帅就可以这样捉弄人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