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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们突围出去之后,依墨羽骑的速度,那时应已赶至。你们会合墨羽骑,再从外围歼,合两军之力,必可一举将禁卫军歼灭!”
在整个战局中,这是风惜云定下的第四步,也是获取胜利的最后的一步。但是,在林玑最后离开之时,风惜云却又给了他另一道命令,“若墨羽骑丑时末依旧未到,那么你们决不可轻举妄动,必要等到寅时三刻才可行动!”
风惜云、丰兰息,他们两人位列乱世三王,是东末乱世之中立于最巅峰、最为闪耀的风云人物,而他们的婚约则更为他们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添上了最为瑰丽的一笔,一直为后世称颂,被公认为是乱世中最完美的结合,比之皇朝与华纯然的英雄美人,他们则是人中龙凤的绝配。
但是这最后的一道命令,落英山的这一夜,却在他们的完美之上投下了一道阴影。而在后世,那些无比崇拜他们的人往往忽过这一笔,但是有些人却是公正而无情地提出疑问:青王与雍王真如传说中那般情意深重?落英山的那一道命令,落英山的那一战,双方分明存在着试探与猜忌!
史家不会花时间与精力去考证风惜云与丰兰息的感情,他们关注的只是两王的功绩及其对后世的贡献,所以这是一个晦暗得有些阴寒的谜团,但这丝毫不影响后世对他们的崇敬与倾慕,只让他们觉得更加的神秘,让他们围绕着这个谜团而生出种种疑惑与各种美丽的假设,从而撰写出一部又一部的“龙凤传奇”。
风惜云对于落英山一战虽早有各种谋算与布局,但有一点她却未算进整个计划之中,那就是她的部将、她一手创建的风云骑对她的爱戴,从而让无数的英魂陨落于落英山中,令她一生痛悔!
风云骑的战士有许多都是孤儿,是风惜云十数年中从各州各地的灾难中救回的,从寒冷的街头破庙抱回的,从那些人祸暴力中抢回的……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家,更没有国!在他们心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们的主上!他们不为国家而战,他们不为天下苍生而战,他们只为风惜云一人而战!
当落英峰上绯红的火光冲天而起时,山下突围而出的风云骑那一刻全都不敢置信地仰视着山顶,当他们回过神来之时,全都目光一致地望向主将林玑。而那刻,林玑亦是满脸震惊地看着峰顶,手中的长弓已掉落在地上。
“将军。”风云骑的战士们唤醒他们的主将。
林玑回神,目光环视左右,所有战士的目光都是炙热而焦灼!
他的手高高扬起,声音沉甸而坚决地传向四方:“儿郎们,我们去救主上!”
“是!”数万战士响应。
无数银色的身影以超越常人的速度冲向落英山。
主上,请原谅林玑违背您的命令。但即算受到您的惩罚,即算拼尽性命,林玑也要救出您!在林玑心中,在我们风云骑所有战士心中,您比这个天下更重要!
如画江山,狼烟失色。
金戈铁马,争主沉浮。
倚天万里须长剑,中霄舞,誓补天!
天马西来,都为翻云手。
握虎符挟玉龙,
羽箭射破、苍茫山缺!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
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雄壮豪迈的歌声在落英山中响起,那样的豪气壮怀连夜空似也为之震撼,在半空中荡起阵阵回响,震醒了天地万物,惊起了呆立的禁卫军。
“风惜云以女子之身,却能写出如此雄烈之歌,可敬,可叹!”东殊放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歌声,凝着的双眉也不禁飞场,一股豪情充溢胸口,“你既不怕‘草掩白骸’,那本将自要‘丹心映青冥’!”
“大将军,风云骑攻上来啦!”勒源慌张地前来禀告。
“好不容易突围,不赶紧逃命去,反全面围攻上山。”东殊放立在第二瓣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山下仿如银潮迅速漫上来的风云骑,“只为了救这火中的人吗?真是愚蠢!”
“大将军,我们……”勒源此时早已无壮志雄心,落英山中的连番挫折已让他斗志全消,只盼着早早离开,“我们不如也集中从西南方攻下山去吧,肯定也能突围成功的。”
“勒将军,你害怕了吗?”东殊放看一眼勒源,眸光利如刀锋地盯着他那张畏惧惨白的脸,“风惜云的部下冒死也要上山救她,难道本将便如此懦弱无能,要望风而逃?三万风云骑也敢上山,难道我们七万禁卫军便连正面对决的勇气也无吗?”
“不……不是……”勒源嚅嚅地答道。
“传令!”东殊放不再看他,粗豪的声音在瓣顶上响起,传遍整个落英山,“全军迎战!落英山中,吾与风云骑,只能存其一!”
“是!”
褐色的洪水从瓣顶冲下,迎向那袭卷直上的银色汹潮,朦胧的月色下,那一朵褐红色的落花上,绽开无数朵血色蔷薇,化为一阵一阵浓艳的蔷薇雨落下,将花瓣染得鲜红灿亮,月辉之下,闪着慑目惊魂的光芒!
瓣顶上,瓣壁上,瓣道中,无数的刀剑相交,无数的矛枪相击,无数的箭盾相迎……
从瓣顶冲下的禁卫军,当东大将军的命令下达之时,他们已无退路,只有全力地往前冲去!他们要突围而出,并且要将敌人全部歼灭!只有将前面的敌人杀尽,只有踏着敌人的尸首与鲜血,他们才有一条生路!
从山下涌上的风云骑,他们的主上还在山上,他们的主上还在火中,他们要救他们的主上!这是他们唯一的目的,这是他们为之战斗的唯一理由,这是他们忘我冲杀的动力!火还在燃烧着,沙漏中每漏一粒细沙,风云骑战士手中的刀便更增一分狠力砍向敌人!将前面的敌人全部杀光,将前路所有的障碍全部扫光,他们要去救他们的主上!
论战斗力,风云骑胜于禁卫军,但禁卫军的人数却远胜于风云骑,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战斗!只是……一个求生,一个救人,双方的意志都被逼至绝境,都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杀而去,彼此都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挥出手中的刀剑……断肢挂满瓣壁,头颅滚下瓣顶,尸身堆满瓣道,这是一场惨烈而悲壮的战斗!
鲜血流成河汇成海,无数的生命在凄嚎厉吼中消逝,不论是禁卫军还是风云骑……银潮与褐洪已交汇、已融解,化成赤红的激流,流满了整个落英山……
“大……大将军……这……这……”勒源哆嗦地看着下方的战斗,那样惨烈的景象是固守帝都的他此生未见的,只是眨一下眼,却有许许多多的人倒下,那喷出的鲜血,仿佛会迎面洒来,令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东殊放看一眼勒源,那目光带着深切的不屑与悲哀。
“勒将军,自古战场即如此,胜利都是由鲜血与生命融筑而成的!”他拔出长刀,振腕一挥,“儿郎们,随本将杀出去!”
猩红的披风在身后飞场,月形的长刀在身前闪耀,禁卫军的主帅已亲自冲杀上阵,霎时,在他身后那一万亲兵吼着冲杀而出,冲向那激斗的风云骑……
当无数的禁卫军冲下山去之时,落英峰的火海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长啸,啸声清亮悠长,穿透山中那如潮的厮杀声,直达九霄之上!
“是主上!是主上!主上还活着!”
那一声长啸令苦斗中的风云骑精神一振,抹去脸上的血珠,抡起手中大刀,“弟兄们,我们去救主上!”
而在那一声长啸声断之时,火峰之上猛然飞出一道红影,满天的彤云赤焰中,那仿如是由烈火化出的凤凰,全身流溢着绯红夺目的光芒,冲出火海,飞向高空,掠过湖面……湖边的禁卫军还目瞪口呆之时,炽艳的绯光中一道银虹挟着劈天裂地之势从天贯下……头颅飞向半空,犹看到一道白龙在半空中猖狂呼啸,盘飞横扫,无数的同伴被扫向半空,然后无声无息地落下……
嗒嗒嗒嗒……
密集而紧凑的马蹄声仿如从天外传来,踏破这震天的喊杀声,一阵一阵仿如雷鸣,惊醒了酣斗中的两军,大刀依不停地挥下,脚步依不停地前进,脑中却同时想到,难道是墨羽骑赶来了?
这样的想法,令风云骑气势更猛,令禁卫军心头更怯!
马蹄声渐近,那是从平原西南方向传来,朦胧的天光中,伴随着嗒嗒嗒的蹄声,银色的骑兵仿从天边驰来,铠甲在夜光中反射着耀目的光芒,凤旗飘扬在夜空中……这……难道是风云骑?可是——为何还会有一支风云骑?可此时却不是考虑此问题的时候!
在第一瓣顶、瓣壁厮杀的两军有一些已不由自主转首瞟望那迅速奔来的骑军,当那距离越来越近,已可看清最前面的人之时,风云骑的士兵不禁脱口大叫:“是齐将军!是齐恕将军!”
“齐恕将军来了!”的喊声刹那传遍整个落英山,仿如一股巨大的力量注入山中的风云骑的体内,令他们不但精神振奋,气势更是勇猛不可挡!而苦战中的禁卫军却是心头一寒,身体一颤,手稍缓间,脑袋便被风云骑战士削去!
驰在最前的一骑正是风云骑大将齐恕,而与他并排而骑的却是四名年貌相当、身着银色劲服的年轻人。当驰近山脚下之时,那四人直接从马上跃起飞向落英山,几个起纵,人已在瓣顶之上,仅这一手已足可见其武功远胜于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而他们却足不停息,直往落英峰上飞去,途中试图阻拦的禁卫军,全化为剑下亡魂!
而新到的五万风云骑则在齐恕的指挥下,直扑向落英山,原本僵持不下的两军顿时起了变化,禁卫军陷入苦苦挣扎的险境,而风云骑则斗志更为激昂,攻势更为猛烈,那倒下的便更多的是褐甲的战士!
山中的厮杀还在持续着,银甲与褐甲的战士都没有停手的意思,这一战似乎一开始他们就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最后站着的人便是胜利者!所以不论倒下了多少同伴,不论砍杀了多少敌人,活着的人只有继续往前去,或冲出包围,或杀尽敌人……
已不知过去多久,月色已渐淡,天地都似陷沉沉的漆幕中,而此时,从西北及东北忽然又传来了马蹄声,近了,近了,那是……全都是身着银甲的战士!那是徐渊与程知!
“大将军……风云骑……风云骑……很多的支援……我们……我们被困住啦!”勒源望着满身浴血的东殊放,望着这满山的尸首,望着越来越少的禁卫军,望着那越多越近的风云骑,声音嘶哑吃力,那是一种到了极点的恐惧,“大……大将军,我们……我们逃吧!”
“勒将军,你很害怕吗?”东殊放平静地看着勒源。
“是……是的……”勒源吞吞口水,此时已不在乎这是一个多么丢脸的回答,“我……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讨伐青王,我们根本不是风云骑的对手,这是陛下错误的决定……我们……”
东殊放平静地听着,手中握着的长刀垂在地上,温和地开口, “既然你如此害怕,本将便助你一臂之力吧!”
话音一落,在勒源还未来得及明白是何意之时,刀光闪现,颈前一痛,然后只觉得头脑一轻,再然后,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躯倒下……
“陛下不需要你这样的臣子!”东殊放轻轻吐出这句话。
他握紧手中的长刀,目光如炬,扫向前方的风云骑,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一名风云骑的战士挥剑而来,他手腕一扬,霎时,那名战士的头便与躯体分家。他看也不看一眼地继续前走,不论前方走来的是谁,长刀扬起之时,必有一阵血雨喷出,然后一具尸体倒下!
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已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不停地前进,不停地挥刀,然后周围的声音渐渐地稀了、低了……是将风云骑全杀光了吗?还是禁卫军全被风云骑杀光了呢?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他只需往前就是,杀光所有阻挡的人,然后砍下风惜云的首级回到帝都,回到陛下的身边!
前方有什么闪耀,刺目的光芒在空中如电飞过,挟着风被划破而发出的凄吼,那一刻,恍惚间明白了,那一刻,他忽然笑了。身为武将,便当如是!他手腕一扬,长刀化作长虹直贯而去……然后意识忽然清醒了,清清楚楚地看到,半空中,长刀与银箭如电飞驰,半途交错而过……
咚!耳朵清晰地听到了声音,可是他的身体却似乎失去了感觉,眉心有什么渗出,流入眼中,抬手擦去,却碰到了深嵌入额的长箭!他的身体在往后仰去,所有的力气也似在慢慢抽离,眼睛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天空,那样的广,那样的黑!模糊地感觉到,前方似乎也有什么倒下,但那已与他无关了。
他手摸索着从怀中掏出那一纸诏书,那是陛下吩咐要交给青王的,只是他却不曾有机会见到青王,将陛下的恩典当面赐予她,但是还是要让她知道的,要让她知道陛下是一位仁慈宽厚的君主。
手指委顿地松开,一阵风吹来,吹起地上的诏书,半空中展开,两尺见方的白纸上却只有一个大大的“赦”字!
赦?
东殊放嘴角无力地勾起,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只是……自己似乎是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赦!
陛下,无论臣是败于风惜云还是降于风惜云,您都赦臣无罪。
陛下,这就是您的旨意吗?可是臣是不需要!您才是臣唯一的君王!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东殊放呢喃轻语,声音渐低,落英山似也沉寂了。
“陛下……陶野……”
大东王朝最后一位大将军东殊放,在景炎二十七年十月二十六日寅时末闭上了眼睛,他最后的遗言是:陛下、陶野。
而那个时候,景炎帝在定滔宫内彻夜静坐,而东陶野则在与皇朝交战。
对于这一位末世将军,后世评论其“固执且目光短浅”,但史家留下一个“忠”字,却是无人反驳。
战斗已近尾声,落英山中的禁卫军幸存者寥寥可数,可是好不容易碰头的齐恕、徐渊、程知却没有半分兴奋,彼此对视的目光都是焦灼不安的,面对千万敌人都能镇定从容的大将,此时却怎么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惶恐。
落英峰上的火渐渐小了,渐渐熄了……可是主上呢?久容呢?林玑呢?为何一个也没见到?移目环视,遍地的尸首,这其中有许许多多的风云骑战士!
“就是将这座山挖平,也要找出他们!”程知的声音又粗又哑,目光回避着两人,扫向前方,只是那尸山血海却令他虎目紧闭!
忽然徐渊的目光凝住了,然后他快步走去,可只走到一半他便停住了脚步,仿佛前面有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令他畏惧,令他不敢再移半步!
齐恕、程知在他的身后,原本抬起的脚步忽然落回,忽然不敢走近他,半晌后,两人才提起仿有千斤之重的腿,一步一移地慢慢走去,似乎走得慢一点,前途那可怕的东西便会消失了。可是这一刻的路却是如此的短,任他们如何拖延,终也有面对的时候。
“林……林玑……”程知粗哑的声音半途折断,呼吸猛然急促,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然后他那巨大的身躯一折,跪倒在血地上,双手抱住脑袋,紧紧地抱住脑袋……
“啊!!!!!”
凄厉的悲号声响彻整个落英山上,荡起阵阵刺耳震心的回音。
齐恕与徐渊,他们没有嚎叫,只是那身躯似都不受他们控制了,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这不会是林玑的。”向来冷静理智的徐渊喃喃着,祈盼能听到否定的答案。
可是没有回答,齐恕只是机械地移动着双膝,当移到那个躯体身边时,这个素来沉着稳重的男子此时也扑倒在地上,十指紧紧地抠抓着,任那锋利的山石割破手掌!
风云骑的神箭手,此时静静地躺在地上,躺在他自己的鲜血中,手依然紧紧地抓着长弓,可是他再也不能张弓射箭了,一柄长刀正正砍在他的脑袋上。而他的不远处,躺着的是东殊放大将军,一支银箭洞穿他的眉心!
嗒嗒嗒的蹄声再次传来,片刻间,黑色的大军仿如轻羽飞掠而至,这世间有如此速度的只有墨羽骑,只是山上的风云骑却没有一人为此欢呼。
战斗已结束了,满山的同伴,满山的尸首,满怀的失落,满腔的悲痛。
落英山中变得分外的安静,没有刀剑声,没有喊杀声,也没有人语声……数万人于此,却只是一片沉重的死寂。
墨羽骑的将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他们也是刀林箭雨的沙场上走来的战士,可眼前的惨烈却震得他们脑中一片空白,如此景象,该是何等激烈的战斗所致!
“主上,我们来迟了!”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齐齐看着身前的丰兰息,然后移目落英山上的风云骑,那一刻,他们心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寒气。
“结束了……”丰兰息的声音无意识地轻轻溢出。
结束了……结束的是什么?是战斗结束了,还是有其他的东西结束了?
稀疏的马蹄声传来,侧首便见一骑远远而来,马背上歪斜着一名青衣人。
“雍王,夕儿呢?”久微笨拙地跳下马背,喘息着问丰兰息,他不会武功,骑术也不精,所以现在才赶至。
丰兰息闻言,脸色瞬间一变,幽海般的眸子霎时涌起暗潮,身体从马背直向山上飞掠而去,恍如一束墨电眨眼即逝。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赶忙追去,久微也往山上跑去,只可惜不懂轻功的他被拋得远远的。
可当他们奔至第一瓣道之时,眼前的人影却令他们顿时止步。
齐恕、徐渊、程知三人垂首跪在地上,在他们中间无声无息地卧着一人。
难道……那一刹那,一股恶寒袭向丰兰息,令他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住。
咚、咚、咚……
静极的山中忽然传来脚步声,似每一步都踏响一块山石,极有节奏地从上传下,从远至近……
东方已升起曙光,落英山中的一切渐渐清晰,从第二瓣顶走下的人影缓缓走进众人的视线,一步一步走近,一点一点看清,当看清的刹那,所有人皆震惊得不能呼吸!
那个人……那是一个血人!
从头到脚、从每一根发丝到每一寸肌肤都是鲜红的血色,便是那一双眼睛似也为鲜血染透,射出的光芒赤红而冰冷,木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前方是一片虚无。右手握着一柄长剑,剑已化为血剑,鲜血还在一滴一滴地落下,左手握着一根长绫,绫也是血绫,长长地拖在身后……在后面,四名银衣武士紧紧跟随。
衬着身后那淡淡的晨光,这个似血湖中走出的女子,在日后,因为这一刻,而被称为“血凤凰”。
“主上!”
齐恕、徐渊、程知三人却是悲喜交加的,起身迎上前去,那一刻,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想要说什么,可喉咙处却被堵塞住,只能流着泪看着他们的主上,看着他们安然归来的王!
风惜云的目光终于移到他们身上,然后清冷而毫无韵律的声音响起,“你们都来了啊。”
“主上,您没事就好了。”程知擦着脸上的泪水哽咽着。
“嗯,我没事。”风惜云点点头,似乎还笑了笑,可那满脸的血却无法让人看清她的表情,“我只是有些累了,很想睡一觉。”
“主上。”
齐恕与徐渊上前,可才一开口,却无法再说下去。
风惜云目光一转,看向他们,然后又看到了地上的林玑,微微点头,“林玑也累了呀,他都睡着了。”目光再一转,落在久微身上,再轻轻开口,“久微,久容他也在山洞里睡着了,你去抱他下来好不好?”
“夕儿……”久微心头发冷。
风惜云却不等他说完,又看向程知,“程知,我怕别人会去打扰久容,所以在洞口放了一块石头,你去帮久微搬开好不好?”
“主上……”风惜云的言语神态令程知震惊。
“久容其实很爱干净的,不喜欢随便被人碰。”风惜云却又自顾说道,“不过由久微你去抱他,程知去搬石头,他一定愿意的。”
说罢她即自顾下山而去,自始至终,她不曾看一眼丰兰息,也不曾看一眼前方伫立的数万墨羽骑。
落英山的这一战,最后得胜的是青王,但是,这胜利却是以极其昂贵的代价换来的。此一战她不但痛失两名爱将,而且其麾下三万风云骑殁没一万两千!这一战也是风云骑自创立以来最艰苦的一战,也是自有战斗以来伤亡最大的一战!而禁卫军则是全军覆没!
这一战在日后史家的眼中依然是青王作为一名杰出兵家的精彩证明,其以三万之兵引七万大军于山中,屡计挫其锐气,折其兵力,再合暗藏之五万风云骑尽歼大东王朝最后的精锐。论其整个战略的设计相当的完美,其所采用的战术也精妙不凡,实不愧其“凤王第二”的称号。
史家只计算最后的结果,那一万多名丧生的风云骑战士,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为着最后的胜利而付出的一点必需的代价。他们却不知,这一万多条生命的殁没,对于风惜云来说是一个何等沉痛的打击!他们不知道,这一万多条生命的殃没,便等于在风惜云身上划开一万多道伤口,鲜血淋淋,入肉见骨!
十月二十六日,申时末。
“六韵,主上现在如何?”
青王帐中,随侍的五媚轻声问六韵。
六韵凝着柳眉忧心地摇头,“主上一回来即沐浴,可她泡在沐桶里已近两个时辰了,我虽悄悄换了热水,让她不至于着凉,但是泡在水中这么久对她的身体不好啊。”
“什么?”五媚一声惊叫,双赶忙捂住自己的嘴,“还泡在水中,这怎么可以,我还以为主上在休息呢。”
“主上也许是在浴桶里睡着了。”六韵这样答道。因为她自己也不能肯定主上是否真的睡着了,虽然她每次进去换水时,主上的眼睛都是闭着的,可是……
忽然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两人一振。
“主上醒了?”
六韵、五媚赶忙往里走去。
“主上,您醒了!”
风惜云漠然地点点头。
六韵和五媚赶紧帮她擦干身子,穿上衣裳,风惜云的目光漠然微垂,然后凝在衣上,这是一件丝质中衣,质地轻柔,色洁如雪,这如雪的白今日却是白得刺目。
“衣呢?”她忽然问道。
“呃?”五媚一怔,不正在穿着吗?
“孤的衣呢?”风惜云再次问道,眼神已变得锐利。
“主上是问原先的衣裳吗?”还是六韵先反应过来,“刚才交给韶颜去洗……”
话还未说完,那有如利刃的眼神立刻扫来,令她的话一下全卡在喉咙。
“谁叫你洗的?”
一声呵斥,惶恐的两人还来不及回答,眼前人影一闪,已不见了风惜云。
“啊?主上,您还没穿衣呢!”六韵慌忙奔出去,手中犹捧着白色的王袍,可奔出帐门,哪里还见得到风惜云的影子。
那一天,许多的将士亲眼目睹了青王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在营帐前飞掠而过,那样的快,又那样的急切、惶恐,令人莫不以为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于是风云骑的士兵们赶忙禀告齐、徐、程三位将军,墨羽骑的士兵则赶紧禀报雍王。
河边的韶颜看着手中腥味刺鼻的血衣,又看看冰冷的河水,不禁皱起好看的眉头,长叹一口气。
若依她的话,这衣裳真的没必要洗了,染这么多血如何洗得干净,主上又不缺衣裳穿,不如丢掉算了,也可省她一番劳累。可六韵大人偏偏不肯,说主上肯定会要留着这衣裳的。哼!她才不信呢,肯定是六韵大人为了她偷看雍王的事而故意为难她的。
认命地抱起血衣往河水里浸去,还未触及水,一股寒意已浸肌肤,令她不禁畏缩地缩了缩手。
“住手!”
猛然一声呵斥传来,吓得她手一抖,那血衣便往河中掉去,她还来不及惊呼,耳边急风扫过,刮得肌肤一阵麻痛,眼前一花,然后有什么咚地掉在水里,溅起一片白花花的水浪蒙住她的视线。
“哪个冒失鬼呀!”韶颜抬袖拭去脸上的水珠骂道,可一看清眼前,她顿时瞠目结舌,“主上……”
风惜云站在河中,呼吸急促,仿如前一刻她才奔行了千里,长发衣裳全被水珠溅湿,冰冷的河水齐膝淹没,可她却似没有感觉一样,冷冷地甚至是愤恨地瞪视着韶颜,而那一袭血衣,正完好地被她双手护在怀中。
“主上,奴婢……”韶颜扑通跪倒地上,全身害怕地颤抖起来。主上用那样冷酷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可是她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触犯了主上。
“起来。”
冷冷的声音传来,韶颜不禁抬首,却见风惜云正抬脚踏上河岸,一双赤足,踩在地上,留下湿淋淋的血印。
“主上,您的脚受伤了!”韶颜惊叫起来。
可是风惜云却根本没听进她的话,前面已有闻讯赶来的风云骑、墨羽骑将士,当看到她安然立于河边之时,不禁都停下脚步,在他们最前方,一道黑影静静地伫立。
风惜云移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近了,两人终于面对面。
看着眼前这一张雍容淡定如昔的面孔,风惜云木然的脸上忽然涌起潮红,一双眼睛定定地瞪视着,亮亮的仿如能滴出水来,灼灼的仿如能燃起赤焰,可射出的眸光却是那样的冰冷、锋利!她的嘴唇不断地哆嗦着,眸中各种光芒变幻……那是愤!那是怒!那是怨!那是悔!那是苦!那是痛!那是哀!那是恨……她的手似在某个瞬间动了,丰兰息甚至已感觉到一股凌厉的杀气……
可又在刹那间,这所有的都消失了,风惜云双手交叉于胸前,血衣在怀,全身都在剧烈地战栗着,牙紧紧地咬住唇,咬得鲜血直流,左手紧紧地抓住那要脱控劈出的右掌!
那一刻,她的左右手仿被两个灵魂控制着,一个叫嚣着要全力劈出,一个却不肯放松,于是那右手不住地战栗,那左手紧紧扣住右腕,指甲深陷入肉,缕缕的血丝渗出……
“惜云……”丰兰息伸出手,想抱住眼前的人。
单衣赤足,水珠不断从她的发间、身上滚落,寒风中,她颤巍着紧紧地抱住胸前的血衣。眼前的人此时是那样单薄,那样的脆弱,那样的孤伶,那样的哀伤,又那样的凄美。惜云……心房中有什么在颤动着,可伸出的手半途中却顿住了。
风惜云忽然站直了身,颤抖的身躯平息了,所有的情绪全都消失了,右手垂下,左手护着胸前的血衣,那双眼睛无波无绪地平视着。
那一刻,丰兰息忽然觉得心头一空,似有什么飞走了,那样的突然,那样的快,可下一刹那又似被挖走了什么,令他痛得全身一颤。
那一刻,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隔,可丰兰息却觉得两人从未如此遥远。
不是天涯海角之远,不是沧海桑田之遥……一步之间的这个人是完完全全陌生的,不是这十余年来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风惜云。眼前这个人,是完完全全静止、凝绝的!眼前这双眼睛,是完完全全虚无、空洞的!没有憎恨、哀伤、绝望……如冰山之巅冰封了万年的冰像,封住了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感情,若是可以,便连生命也会凝固!
长久地对视,静静地对立,寒风四掠,拂起长袍黑发,漫天的黄沙翻飞,天地这一刻是喧嚣狂妄的,却又是极其静寂空荡的,无边无垠中,万物俱逝,万籁俱寂,只有风飞沙滚!
她——是想杀他的!刚才那一刻,她恨不能杀掉他!
丰兰息平静地站着,心头如有冰刀剐过。
“天气很冷了……青王不要着凉了。”他听到自己极其缓慢极其清晰的声音轻轻地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响起。
“嗯,多谢雍王关心。”风惜云点头,声音如平缓的河流静静淌过,无波无痕,抱紧怀中血衣,转身离去。
“寒冬似乎提早到了……”
看着那绝然而去的背影,丰兰息喃喃轻语,垂眸看向自己的手,似被这冷天冻着了,所以微微地发颤。
这个冬天,似乎比母后逝去的那一年还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