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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言明,忽然想起芳馨已经不在,这满满一园子的宫人,已寻不到说体己话的人了:“没什么。青梅茶没了,再去添一杯来。”
午后,我在西耳室迷迷糊糊地睡着,忽闻窗外有人叫道:“玉机妹妹在么?”
乍闻此声,我顿时从榻上跳了起来,吩咐小莲儿道:“快迎进来奉茶!”小莲儿还没踏出西厢房,便见帘子一掀,启春快步走了进来,笑盈盈道:“一进宫就听说妹妹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我连忙下榻迎接,启春却将我按在枕上道:“病了便好生歇着,别乱动。”
自从去年冬天武库爆燃,启春的父亲罢官回乡后,我足有一年不曾见过启春了。但见她依旧神清气爽,英气勃勃,不觉大喜。我拉着启春的手,喜极而泣:“姐姐是几时回来的,怎么忽然进宫来了?”
启春笑道:“爹爹被召进京,封为抚军将军,我便跟着回来了。想着许久没见你,今日特地缠着母亲带我进宫请安的。”
我又惊又喜:“恭喜启大人,恭喜姐姐。姐姐如今又能常来宫中,咱们姐妹可一同做伴了。”
启春嗔道:“你定是很不喜欢见到我。”
我心头一震,只当她知道了我与高旸的前事。不禁颤声道:“此话怎讲?”
启春一怔,向放在一旁的空药碗一努嘴,作色道,“瞧你吓的。每次进宫来瞧你,你都病着,连话也不能好好说。”说罢掰着指头道,“你刚选上女巡那会儿,我进宫给你送礼,一进长宁宫的门,便听说你病得昏过去了,害我等了好一阵子。后来华阳公主满月,我和采薇妹妹来瞧你,你病得连戏都不能去看。再后来去景园瞧你,你犯了呆病,不知道东南西北,扎一锥子也不响。如今阔别一年,好容易见了,你又病着。你说说,你若是有心和我好好说话,如何每次都生病?”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那真是对不住姐姐。请姐姐海涵。”
启春笑道:“自然了,似你这等贵人,有太医服侍着,天天生病也无妨。我若生病,在乡下连个像样的大夫都寻不到。”
我见她又长高了些,且越发貌美,不由自惭形秽:“姐姐就会笑话我。姐姐这一年过得还舒心么?”
启春笑道:“尚好。我家故里还有几亩薄田朽屋,勉强度日。我整日也无事可做,不是练剑,就是看他们种地。父亲倒时常去田间劳作,回来也是读书练剑。若还在京城居住,哪里得这般顺心遂意?丢了官,也不是全无好处。”
我羡慕道:“我也很想像姐姐这样过日子。”
启春笑道:“你若肯辞官,自然也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听说皇后除了令尊令堂的奴籍,如今你们一家已是自由之身了。辞官还乡,过些逍遥日子,谁也拦不住你。”
我垂眸一笑,取过青梅茶细细品着。舌尖麻木,心头的酸楚更甚于茶味。我叹道:“我不能辞官。”
启春道:“难道你贪恋这里的荣华富贵?”
我失笑道:“我虽然位在从五品,毕竟只是一个虚衔,并无实权可言,哪里来的荣华富贵?”
启春道:“那是为何?”
我叹道:“虽然是个虚衔,可这是我仅有的。这个虚衔姐姐不屑争取,于我却甚为贵重。姐姐没有官位,却依然是抚军将军之女、未来信王府的小王妃,姐姐又武艺高强,深得太后喜爱。即使这些都没有,姐姐也有舍我其谁的万丈豪气。这些我都没有。我出身低微,若没有官位,便会回到任人摆布的境地。我不甘心。”
启春颔首道:“我知道。”复又道,“妹妹知道我定亲了?”
我的笑意刻意而诚挚:“采薇妹妹已经告诉我了,恭喜姐姐。那位信王世子便是姐姐心仪之人么?不知几时完婚?”
启春双颊微红,垂首道:“嗯。本来新年之前就要完婚的,忽然遇上慎妃之事。只有延到明年春天了。”
我好奇道:“信王有爵位,无官职,在府中贪酒好色。世子想来前程堪忧,姐姐嫁给他,恐怕还会连累令尊前程。倘若他承袭了父王的恶习,姐姐不怕么?”
启春微微一笑:“他也没有嫌弃我是白衣之女,命官媒追到乡下来提亲。我自然也不会嫌弃他没有前程。父亲一向疼我,他也不在意官位高低。且他将来袭了爵位,即使不好色,也会有不少姬妾。身为女子,命运如此。我照自己的心意拣选的夫君,绝不后悔。”
她既是真心,这婚姻倒也算圆满。更何况是信王府与抚军将军府的联姻,熙平长公主想必再无一处不满意。我又是酸楚又是欣慰,连言不由衷也顾不得了:“姐姐成婚,我却守在宫中,连一杯喜酒都讨不到。”说着端起青梅茶,“便在此以茶代酒,祝愿世子与姐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说罢一口饮尽,不觉落泪。茶是酸的,泪是苦的。
启春抬眼见我哭了,不由好奇道:“妹妹哭什么?”
我拿帕子拭了眼泪,赧然一笑:“病中手不稳,青梅茶溅到眼睛里去了,酸的。”
启春叹了一声:“我为了嫁给他,拿父亲的官位尊荣冒险,是不是太傻了些?”
我笑道:“我这样赖着不肯出宫,不到黄河心不死,是不是也很傻?”
启春一怔,忽而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芳馨走了,却有启春来与我谈心,这是我焦灼等待中唯一一点安慰。启春止了笑,道:“其实你除了官位,还有陛下的爱慕,你若要取得高位,也是易如反掌。”
我一惊,“姐姐都知道了?”
启春道:“一进宫便听到宫人们说闲话。唐突相问,妹妹莫怪。”
我低头摩挲着锦被上曲折的绣纹,苍白的指尖像飘忽无踪的雪片,幽浮于一片灿烂锦绣之上,心亦像飘雪一样没有根基。“我不愿意做宫妃。”
启春道:“嫁于天家,是天下女子的福气,你怎么倒不愿意?”
我叹道:“颖嫔聪明美貌,又是新妃,恩宠不过尔尔。昱嫔因有几分像周贵妃,一时宠遇甚炽,不过一阵子,也就烟消火灭了。我容貌远远不如她二人,还没有册封呢,陛下便疑心我和慎妃娘娘的死有关联,将我身边的人全拿去掖庭属查问。连我自己,前天晚上因为缺医少药,身边又少了得力的人,险些病得……活不过来……”说着凄然一笑,“他的爱慕,我当不起。”
启春骇然不语。良久,忽而笑了起来,连说“非也非也”。我不禁窘道:“我拿姐姐当知心人,对姐姐吐露心事,姐姐怎的取笑我?什么非也非也的!”
启春随手把玩起瓶中的梅枝:“我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奇道:“愿闻其详。”
启春笑道:“我问你,你知道周贵妃为何得宠么?”
我答道:“周贵妃容貌美丽,聪明绝顶,武艺高强,性情柔顺,再者她与陛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陛下自然偏宠些。”
启春手中的梅枝在我眼前一晃,一缕寒香沁入脑府:“还有别的因由。”
我没好气道:“姐姐不在宫里,对宫妃得宠的因由,倒很清楚。”
启春笑道:“周贵妃虽然一直宠冠后宫,却一直执着武术修炼,于前朝诸事,甚至自己能不能做皇后、儿子能不能立为太子都不甚在意。这一点,连当今皇后也做不到。”
皇后自为贵妃时,便热衷朝政,监国之后,更是兢兢业业。她对权力是有渴望的,也颇有处理政事的天赋和学识。皇帝因此赏识他,也因此猜忌她。我叹道:“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乎?”[64]
启春掩口一笑,“不要诗云子曰了。”
我叹道:“我懂了。姐姐是说,周贵妃虽然聪明,却全无野心。她恪守一个妃嫔的本分,活得纯粹而无惧?”
启春道:“你猜猜,倘若周贵妃做了皇后,还能这样宠遇不衰么?”
我一怔:“倘若周贵妃做了皇后……这话皇后仿佛也问过我。”
启春道:“帝王的身边从来不缺聪明美貌的女子,可是要求一段真情却很难。妹妹如今虽见疑于圣上,可只要掖庭属证实你清白无欲,你便和周贵妃一样,也是权力场中纯然正直的女子。反观颖嫔,我一进京,便听说她虽只在嫔位,却已经掌握了后宫的大权。她越是宠遇平常,就越会抓紧手中的大权,越抓得紧,便越是不得宠。”说着将手中的梅枝绕成一个圈。
我忽然明白过来:“她不得宠,就越会从旁处钻营,比如忠心卖力地替皇上和皇后办事?而她越是如此……”
启春淡淡一笑:“皇上和皇后只会将她看作一只鹰犬罢了。她是皇商出身,‘商贾巧为贩卖之利,而屈为贞良’[65]。她是聪明,可也被这聪明误了。至于我的表妹昱嫔,素来心高气傲。没有高位,却学了一肚子周贵妃的淡然无争。自己本来便是旁人的影子,又不屑争宠,自然会失宠。可是妹妹就不同了。妹妹一向信奉事在人为,既然此刻的官位是虚幻的,何不争一争那些实在的呢?”
我恍然,欠身道:“妹妹愚钝,数度蒙姐姐开导,感恩不尽。”
启春道:“你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罢了。如今你知道了,可要改变主意么?”我一笑,只捧过新茶,垂头不语。启春笑道:“不肯便不答。自己清楚便好。”
正说话间,忽听门外宫人道:“大人,章华宫的辛夷姑姑求见。”
启春道:“辛夷是谁?”
我答道:“是服侍颖嫔的,从前颖嫔入宫做女巡那会儿,便是这位辛夷姑姑服侍的。”
启春笑道:“既然是颖嫔的人,我不想见。你好好养病,别太操劳。”说着起身一揖,飘然而去。
我这才将辛夷请了进来,问道:“你家娘娘有何吩咐?”
辛夷恭敬道:“启禀大人,静姝娘娘从掖庭属回来了,娘娘命奴婢来请大人去章华宫。”
我心下一沉,怔了好一会儿方道:“静姝不是随陛下南下了么?前天你们娘娘还说静姝走了,章华宫太冷清,叫我去用膳呢。她如何从掖庭属回来?”
辛夷道:“其实静姝四天前就从南方回来了,只是没有回宫,径直去了掖庭属。”
我大惊,手中的茶盏在地上跌得粉碎:“什么?!静姝也去了掖庭属?!”
辛夷忙上前,亲自帮着小莲儿收拾碎瓷:“是。不过大人别急,静姝已经回章华宫了。”
叮叮的碎瓷声像刀剑相碰迸发出的火星子一般,丝丝烙在心头:“静姝在掖庭属受伤了么?”
辛夷站起身,将碎瓷都放在小莲儿的小漆盘子上:“静姝娘娘倒没受什么伤,只是……孩子没了。”
我扶着小几站起身,逼近一步,颤声道:“什么孩子?”
辛夷被我的目光迫得退了半步,垂头不敢看我:“静姝有孕,在掖庭属关了几天,孩子没了。”
我双唇一颤,忙唤小莲儿:“更衣!去章华宫。”
辛夷忙道:“大人莫急。静姝小产,咱们娘娘知道大人着急,特命奴婢过来慢慢对大人说。”
我充耳不闻,只想起那一日紫菡欢欢喜喜地来漱玉斋,说自己被封为静姝,我还问她是不是有了孩子。只因她曾贴身服侍过我,所以被皇帝遣回,送入掖庭属受审。想来忧惧过度,又受不住掖庭狱缺吃少用的苦,所以小产了。
只听辛夷接着道:“静姝在掖庭属小产,被掖庭令施大人送了回来,可是喝了太医院的药,胎还是不能下来,娘娘流血不止,痛得快昏过去了。太医说,若喝药不行,只能将胎勾出来。咱们娘娘本来见大人还病着,不想大人知道这些伤心事,奈何静姝痛得死去活来,听说又要勾胎,又惊又怕,一定要见大人。娘娘不敢耽误,忙遣奴婢来请。”
胸口气血翻涌,顿时搜肠刮肚地将腹中之物全呕了出来。一时呼吸急促,涕泪横流。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的支持不住。
紫菡还不到十七岁,绮年玉貌,恩宠甚隆,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只因皇帝疑心我,她又曾经服侍过我。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的孩子。我狠狠一锤木柱,整个玉茗堂似乎都晃了一晃。梁上的轻尘簌簌而落,呛得我喘不过气。
辛夷忙扶住我,掏出帕子给我拭泪。小莲儿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背,含泪轻呵我通红的掌缘,焦急泣道:“姑娘这样不爱惜自己,姑姑回来了,奴婢可怎么交代。”
只听辛夷哀切道:“大人保重,静姝娘娘还指望着大人呢。”
宁定片刻,于是匆匆梳了头,随意披了件外氅便出了漱玉斋。走走停停,好容易到了章华宫的东后侧门,远远便看见颖嫔已候在门口。她双目红肿,显是哭过:“姐姐来了便好,有姐姐在,静姝妹妹定能好起来的。”
我忙道:“紫菡在房里么?我去瞧瞧她。”
颖嫔迟疑道:“姐姐,静姝妹妹出了太多血,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急急赶到紫菡所居住的厢房门口,见两个太医坐在外面,低声商议着什么。见了我,都起身行礼。我问道:“娘娘如何了?”
一个千金科老太医道:“静姝娘娘素来体弱,现下血行瘀滞,以致胎气不达胞宫。再加上在掖庭属受寒过度,又受了惊吓,腹内出血过多,剧痛不已,已昏过去一次了。”
我又问:“胎还没有下来么?”
老太医叹道:“胎不在宫中,恐难下来。”
另一位太医道:“娘娘突发小产,腹中骤然大量出血,恐怕……”
我心惊不已:“恐怕什么?”
那太医道:“娘娘心血不足,下官已用了益气回阳的药物吊着,性命恐怕就在这一时三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