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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雷诺的声音再度响起,于谦和的手也停住了。虽然他没有回头——他必须承认,这一刻他竟然不敢回头了——但是他也照样可以“看”到雷诺一定正在深深地,却也淡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就是那淡然的眼神却可以发挥最强有力的吸引,使得他的脚步像被无形的黏液粘牢了。
雷诺问:“这二十年来,有没有一个人可以像我一样,知道你在想什么?”
聂晶不觉又向前迈了一步。她听得出雷诺的声音又恢复了轻柔,甚至比一开始还要轻柔,节奏也更为舒缓。几乎令她有了一种错觉:这一刻,一点儿也不像是警察和罪犯之间的较量,倒更像是朋友之间的细语。
不,不对。这样的错觉实际上可危险得多。
她忽然想起传说中,专以歌声引诱往来船员的海上女妖塞壬。女妖的声音让人无法抗拒,就算船员们明知那是一种危险,也难免被那声音吸引过去,落得一个被吃入腹的下场。
雷诺当然不是塞壬。他也没有歌唱。可是那兼备了引导和危险的声音,只能让聂晶联想到这个传说。
而于谦和的停止,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的手就在门把上,他的脚就站在门后,却迟迟不能转开门锁,大步走出去。其实只需要一步而已。
“你让我别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雷诺无声地扬了一下嘴角,“可其实,你知道我说的就是事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难道就不想有一个人,最起码有一个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于谦和握住门把的手渐渐用力起来,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突起来,弯曲的弧度有点儿骇人。
雷诺:“但是如果,你现在走出了这个门,就真的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在单向玻璃的那一边,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看着于谦和的一举一动。等得人心脏都快麻痹了,他终于慢慢地松开门锁。转过身来,望着雷诺惨然一笑,又一步一步地走回来。将椅子摆正,和雷诺面对面地重新坐下。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闭眼睛的闭眼睛,捂胸口的捂胸口。短短的一分钟,心脏就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简直潮起潮落一般。这滋味可不好受,是个人都有点儿虚脱了。
“你说吧,”于谦和说,“我会一直听到最后。”他明知道这无异于自杀,可是实在没有办法抗拒这沾染着死亡的诱惑。不可否认,雷诺对自己的评价很准确,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比雷诺更了解他了。他真的很想知道,雷诺究竟能对他了解到何种程度。
雷诺也给出自己的承诺:“我保证,只要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绝对不会有人强迫你留下。”
于谦和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嘴角。其实他也知道那道薄薄的玻璃后想必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里。但是无所谓。这场较量,从一开始就只有他和雷诺,根本容不下其他人。
雷诺便又重新拾起思路:“如果我说错了,你随时可以纠正我。”
于谦和冷冷一笑。
雷诺:“你母亲死后,你被你的养父母收养了,很快离开了那个小县城。他们很爱护你,你也过得很幸福,幸福到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亲生母亲的死。
“可是这种事,没有人会忘记。它会像一个梦魇,”伸出一根食指,极其缓慢地指了一下自己额头,“潜伏在你的脑子里,等待着一个被激活的机会。
“我思来想去,这个激活的机会恐怕是发生在你和丁浩然上大学的时候。你和丁浩然是很要好的朋友,自然会碰到丁树海。
“也许是因为你母亲生前,和你提起过丁树海,又或者是因为丁树海提到了你母亲,才让你发现你和他们父子的关系。那个男人,一面冷酷地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儿子,一面却又和别人的妻子有私情,还对那个本来是私生子的儿子疼爱有加。多么可笑的错位。”
“也没有那么可笑。”于谦和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儿子。”
雷诺轻轻挑了一下眉毛,敏锐地反问:“你这是在替丁树海说话?”
于谦和后知后觉地抿了一下嘴唇。
雷诺暗想:看来,那天的那份生日礼物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复杂。那就更好。于谦和的心被搅得愈乱,成功的天平就会愈发倾向他这一边。他要用尽所有的优势。
雷诺淡淡一笑:“那又如何?如果他知道有这样一个儿子,也许就不会将你母亲弃之不顾吗?”
于谦和默然。
雷诺:“于是,你想起了你的母亲。想到她曾经也才华横溢、前途光明,却在一个无名的小地方以那样一种悲惨、凄厉的方式死去,还让她年仅十岁的儿子独自目睹了这可怕的一切。这些,都是拜丁树海所赐。”
“不。”于谦和忍不住打断了,一说起那两个生了他的人,他总是很难压抑住心底的躁动,“丁树海是罪魁祸首,但是她也难辞其咎。既然不想要孩子,为什么还要生下他。生下了他,却又不爱他。”
他没有办法不说清楚。一点儿也没有发觉,自己已然加入了雷诺的独角戏。
“你认为她不爱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雷诺丝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怜悯。
于谦和:“不是吗?什么样的母亲,才会那么残忍地死在自己孩子的面前?”
雷诺暂且顺势而为:“但是她已经死了,所以你把所有的恨都转移到丁树海的头上。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想明白。”
于谦和有点儿意外地一挑眉头:“雷警官也会有想不明白的事?”
雷诺不想节外生枝,只继续问:“丁树海把丁浩然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同时,丁浩然又是第三者的私生子,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恨丁浩然吗?”
于谦和的面上闪过一丝反抗:“你怎么知道我不恨他?”
雷诺:“你恨吗?”
于谦和:“他没有让我恨的价值。”
雷诺觉得这种看似超脱,实则模棱两可的答案更有意思:“既然连让你恨的价值都没有,恰恰说明他在你心里没有丝毫的分量。那还有什么顾虑呢?你为什么不向他下手?你最终的报复对象是丁树海,可是伤害丁浩然,不是比伤害丁树海本身更有用吗?”
一连串的疑问像汹涌的海水一样,后浪推着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于谦和无言地抿紧了嘴唇。
雷诺:“可是你在他身边待了十一年,都没有伤害他。”
“是他太迟钝了。”于谦和突然又出了声,有点儿急切似的,“我做了很多事,是他没有发觉。”
雷诺轻轻地笑了一下。却还是刺痛了于谦和的神经。
“你笑什么。”他略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恼怒,还有动摇。
雷诺很坦然地望着他:“你知道我在笑什么。一个一流的外科大夫,会整整十一年都不能发觉自己的身边潜伏着一个仇敌?尤其是,那个人还做了很多事?”
于谦和:“……”
雷诺:“要么,就是他信任你超过任何人,包括他自己。所以他宁可怀疑自己在胡思乱想,也不要怀疑你。要么,就是你做的那些事,并没有伤害到他。”停顿了一会儿,确定于谦和已经完全理解了,才将这个两难命题更明确地推向他,“你认为是哪种情况?”
于谦和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像河蚌一样紧紧地合上了两扇贝壳,仿佛稍微松开一道缝,就会让危险溜进去。
雷诺又一次放慢语速:“你有没有想过,你不恨他,不是因为他不值得你恨,而是你根本不想去恨。他是你最好的朋友,还是你最珍贵的兄弟。”
于谦和只是死死地抿住嘴唇,抿得嘴唇都发白了。他想大声地斥责雷诺说错了,完全错了,彻底错了,可是为什么,心底深处升起一种微微发酸的痛楚,像恼人的轻烟一样飘飘摇摇地扩散上来。害得他连喉咙都在一阵一阵地紧窒起来。
雷诺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接下来的话说得愈发轻柔、缓慢,好像他并不是在揭开于谦和心底血淋淋的伤疤,而是在温柔地抚慰:“难道十一年的相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是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