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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要甄随去学识字,说否则你瞧不懂军令可怎么办?甄随当即一瞪眼:“都督可遣人送口信来。”
裴该摇头笑道:“口耳相传,恐有错失、遗漏,不若行文稳妥。”
“我营中自有识字的,可命为参谋,使彼读与我听。”
裴该一挑眉毛:“如此一来,权柄下移,若参谋别有机心,故意错念、错解军令,又如何处?”手中竹杖望空一抽:“休得多言,非止汝也,凡我军中将吏,都当识字——可以不会写,不能不会认。”
当即下令,说期以三个月,所有文盲军官,都必须认识常用字五百个——等会儿我写下来交给你们带回去——若到期测试不能合格的,一概沙汰!
其实不仅仅甄随,刘夜堂也不认识字。陆衍出身吴郡陆氏,虽是疏族,打小也念过书,日常应用文终究是能读会写的;至于高乐,斗大的字据说勉强识得一两箩筐……
甄随苦着脸,还待争辩,裴该用竹杖一指他:“且闭嘴!”他眼神左右一扫,发现除了陆衍外,包括卞壸在内,大家伙儿都有些不以为然。陆衍自然以为,都督喜欢部下识字,那正好,我识字啊,想来必有锦绣前程。而在卞望之想来,一票武夫,识字又有什么用了?固然读书可以明理,但仅仅识字,不读圣人之言,心性也不能受到道德的约束。这几位都胡子一大把了,正如使君所言,能够认识五百个常用字顶天啦,这辈子也没希望变成真正的文化人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当然啦,裴该自有他独特的考量,让刘夜堂、甄随他们认识字,并不如同嘴上所说的,仅仅是为了方便军令的传达,也不是想让他们明理——熟读经史,出口成章,然而一肚子男盗女倡的家伙,这年月难道还少吗?
关键是,但有文化,身份自然不同。古时文武并不分途,所谓“出将入相”,基本上高级军官也全都是文化人来做的——先是贵族,后是官僚——统治阶级上层乃可以凝聚为一个整体。生逢乱世,自有草莽崛起,但象石勒那样一辈子都没打算认字的,大多数难以冒头,脱颖而出的实在凤毛麟角。
比方说史书上明确有记载的,历史上第一个文盲大将军——王平王子均。
大概就是从魏晋时代开始的,大群不学胡人进入中原腹地,逐渐扭转了文武并重的风气,此后武夫中文盲越来越多,而士大夫则日益鄙视武夫,甚至于轻视武事。宋代重文轻武,固然源于五代时武夫跋扈,从而矫枉过正,武夫乃至于高级将领很多是文盲、半文盲,那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从此出将者不再能够入相,武人成为统治阶级中的异类,文武两个阶层于是殊途,并且愈行愈远。
武人在政治上遭受歧视,自然会刻意地与文人士大夫所宣扬的传统道德保持一定距离,那么贪财、惧死等成为普遍风气,也就不奇怪了。而文人士大夫既然鄙视武夫,自然也不会再信任武人,于是文臣甚至于宦官监军乃至将兵,外行领导内行的懊糟事也便层出不穷。裴该前世读史的心得,就觉得这是宋以后中央政权军事力逐渐衰退——开国之时不算——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且他初命四位营督,虽然没发现其中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才,终究算是“从龙”旧臣,是不希望他们止步于一营、一军之督的,心底实有所寄望。可是你们本来出身就不高,倘若一辈子都是文盲,还怎么可能登上高位呢?七八品到头了吧。我堂堂三品大员,手下一水七八品的小吏,怎么可能支撑得起一个结构完整的幕府机构来?
但是裴该这些想法,有些是来自于后世的经验,有些太过超越于现实,故此不便宣之于口。反正认识五百个字也不难吧,那我就直接下命令得了,你们是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发完命令之后,裴该便再次把目光投向刘夜堂。
想到必须去学字,刘夜堂的表情也有些苦闷,但他久随祖逖,遵从将令已经成为烙在骨子里的习惯了,故此犹豫了一下,还是躬身领命了。随即说道:“军欲强,心须稳,军心若乱,还何强之有啊?如今军中皆以使君为神,‘空城计’能退胡骑……”
裴该苦笑着插嘴说:“不过侥幸罢了。”
刘夜堂说不管是不是侥幸,哪怕只是将领运气好,所以才每战必胜呢,在普通兵卒看来,那也是神了,必肯为其效死。
裴该捋着胡须想了一想——其实不用想,他只是装相而已,倘若不明白树立一个绝对权威的偶像能够凝聚军心,他也不会腆着脸到处宣扬自己的“光辉事迹”了,把一场败仗硬说成千古难见的奇谋取胜——随即说道:“天子远在长安,琅琊王寄居建康,若宣二者之名,不能使将士们感同身受,故此乃宣己名而已……”偷偷瞥一眼卞壸,心说你老兄会不会认为我这是目无君父的表现吧?
好在看卞壸的神情,对这种事倒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感。
裴该暗中舒了一口气,便对卞壸说:“卞君此前所言,当使士卒知荣辱,在该以为,不如使士卒明恩仇。”
卞壸一拱手:“县中士卒,多为流民,使君与其衣食,安顿其家室,自然感恩。然不知如何使其明仇?”
裴该双目烁烁如电:“须让彼等知道,田亩荒废,家园残破,被迫离乡背井,此皆为胡贼所害也!所谓‘晋戎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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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天下大乱,无数百姓丧田失土,破产流亡,其实主要源自“八王之乱”而不是“永嘉南渡”。司马家那票混蛋王爷对民生造成的危害,一点儿都不比胡族叛逆来得小——比方说关西流民数万户流亡巴蜀,导致李特创建流民大营的时候,刘渊可还没有称号建基哪。
所以对于贫苦百姓来说,胡贼确实混蛋,但朝廷更加混蛋,要真正代表本阶级的利益,从此过上相对太平安稳的日子,那就只有揭竿而起一途了。但裴该目前屁股还坐在晋朝这边儿呢,他自然不可能宣扬司马家有多糟糕,而只能把矛头单独指向胡汉政权——只有这样,也才不会引发士卒和百姓们思想上的混乱。
故此他提出口号:“晋戎不两立。”要卞壸和四位营督都基于这统一口径去发动舆论攻势,进行政治宣传。当然如此一来,也容易引发不必要的民族仇恨——外族也不是铁板一块啊,目前鲜卑各族还算是晋朝的盟友,而且自己眼前不就有一个蛮子甄随么?
所以话还得掰开来说:“戎若附晋,天下太平;戎若叛晋,兵燹不息。要在军中大肆宣扬胡贼破长安等各名城大邑后,屠戮之惨,使士卒明仇知恨,然后可以用之。”
卞壸连连点头,说这是正论,刘夜堂等人自然也没有二话。甄随撇撇嘴,貌似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硬咽回去了。
可是裴该随即就又把目光转向了他,说:“卿适才所言,亦甚有理。初募士卒,必使临阵见血,然后可用……”
裴该仔细检讨蒋集岗战败的经验教训,固然马惊而走,算是偶然事件,但从中也暴露出来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自己不知兵。不知兵而强要临阵,哪怕不掣肘指挥,也很容易出问题,因为士卒们会本能地把目光瞄向自己的大纛,会觉得自己是比前线指挥官更加重要的依靠啊。
所以胡骑退去之后,他便召来刘夜堂,以之为师,详细学习行军作战的各种知识,包括金鼓讯号的含义。当然光懂得这些还不够,仍然是纸上谈兵,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恭行”,士卒们需要见血,他裴文约也必须在实战中增长经验值,那才有希望积量变而为质变,提升军事方面的基本参数。
因此既然粮秣暂且充足,他就起了亲自领兵,扩展领地和势力的念头——要不然也不会急着爆兵了。如今青州被灾,曹嶷束手难动,石勒远去,支屈六要想从河北再千里迢迢跑过来,没等到淮河就能累吐了血了,淮阴周边大片空白地,全都是低等级小怪,不趁此时练级,要更待何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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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年冬季,趁着农闲,裴该便命高乐前去协助训练军屯的农兵,陆衍仍然留守淮阴县城,自己则亲率“厉风”、“劫火”二营向西方挺进,首先拿下了临淮国的淮南六县。
所到之处,自然攻坞克堡,分田分地。临淮国不如广陵郡富庶,且同样没有什么世家高门,六县总计七家坞堡,势力都极小弱,而且裴使君恶名在外,坞堡主往往不敢抵抗,便即主动开门迎降,只求活命。裴该倒也不再轻易祭起屠刀——自己又不是工农武装,天下那么多地主,杀是杀不完的——对于主动降顺者,只要肯破弃坞堡,交出部分田产和食粮来,便保障其家族安泰,产业不堕。
只要没有高门大户就很好办,虽然同样是封建地主,但世家普遍瞧不起寒门,世家捏寒门也不算政治不正确。而若是有世家挡路,裴该就得掂量掂量了,一则以自己目前的实力未必打得垮对方,二则一旦动了刀子,必会引发舆论哗然,说不定司马睿、王导他们就先会来找自己讨要说法了。
随即渡过淮水,收取徐县,进而向下邳国和彭城国挺进。石勒已走,曹嶷正在捉襟见肘,且有祖逖保障兖、豫方向,裴该仅率一千余兵,便自可纵横整个徐州了。当然最主要的是,他实在垂涎彭城的铜、铁资源,想要尽可能地掌握在手中。
铁资源自然是用来造农具和兵器的,只要有了足够的铁兵,即便自己和祖逖用不完,贩去江东也是一笔好买卖。至于铜资源,裴该打算用来铸钱。
东晋时期的“钱荒”——自然当时还并没有这个名目——在历史上很有名,那是因为从西晋建国开始,政府就从没有铸过钱,再加上天下大乱,导致很多古代铜钱遗失或者被深埋储藏,市面上流通的钱币越来越少。“钱荒”直接引发商业活动衰退,间接引发自然经济萎缩,东晋南朝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则日益繁荣起来。
此前裴该也和卞壸商讨过这个问题,卞望之不解地问道:“绢、谷皆可易物,何必铸钱?”
裴该笑一笑,伸手拍拍面前的几案:“卞君以为,此一案值多少钱?”
卞壸瞥了一眼,那是张旧几案,有好几处漆都磨掉了——话说裴该虽然曾经一度假装纨绔,其实对于日常生活方面倒还真没有什么太过奢侈的需求——随口答道:“百钱可得。”
“若绢或者谷呢,值得几何?”
“今当乱世,物资腾贵,或须一斗糙谷、一尺细绢乃可换购。”
裴该点头说:“大致如此。然我今储一斗谷,两年后此案坏损当易,若物价不变,则尚可换得到否?君今储一匹绢,裁下一尺以易此案,然我得尺绢,何所用也?”
卞壸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使君之意,我知之矣。”
货币为什么会作为一般等价物出现?为什么不方便用人人都需要的粮食和布匹来替代?粮食最大的问题是不耐久藏,即便不霉变,陈米和新米也不是一个价钱;布匹最大的问题是不支持小额交易,你裁下一尺绢来只能做手帕,还能是可以做衣服的一丈绢的十分之一价值吗?
作为传统地主士大夫,卞壸其实是不大瞧得起商贾的,对于商业活动也觉得可有可无。但问题他现在位处裴该的小集团之中,站在裴该的立场来考虑问题,一切应用之物都没有朝廷调配,得靠自己去挣,那么对于淮阴乃至徐州不出产的资源该怎么办?你肯定得去别州、别郡购买啊,交换乃至交易,那都是无可避免之事。
当下沉吟少顷,又问裴该:“铸钱可得大利,壸固然知道,然而……私铸铜钱,恐有违国法……”铸币权从来都掌握在政府手中,政府肯下放,私人才能铸币,事实上此后的东晋南朝因为“钱荒”,就曾经数次发布过允许私人铸币的政策,但因为持续时间都不长,故此效果不彰。
裴该笑笑:“本朝亦无禁铸之法……”因为这是常识,所以西晋政府并没有明令严禁私铸货币,所以他才能钻这个空子——“且为恢复大计,何必在意小节?”
卞壸撇撇嘴,心说这位裴使君就是这样不注意小节,很明显不算一位仁人君子。但裴该此前说过的话也没错,身在乱世之中,为了生存进而致君尧舜、恢复太平世道,很多事情也只能暂且从权了。而且自己曾经想下船的,结果失败了,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否则也有损自己的名声……既然同船而渡,说不得,有些事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假装没瞧见啦。
于是裴该此番率军去刷经验值,就一直跑到了彭城国,在泗水北岸的吕县打了场规模略大的仗,一千对七百,杀得当地几家坞堡主大败亏输。终究是祖逖训练出来的老底子,刘夜堂、甄随武勇能战,裴该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也已非吴下阿蒙了,要是连数量不足己方的坞堡武装都打不赢,那还是趁早买块豆腐撞死算啦。
就此控制了附近的铜、铁矿藏,当即搜捕矿工和铁匠,开始打造兵器和浇铸钱币。钱币式样还跟从前一样,是“五铢”,一月可造七千缗,此外还铸了少量的当十大钱。
相信这些钱,将是从江东套取物资的最佳特产吧,比什么淮山甚至于食盐都好用多啦——象中原这种动乱之地,钱币未必能够行销得出去,但有一两片还算安稳的地方,便自有使钱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