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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口中的阿姨是谁?”当日回去之后,琴袖拉住小呈的手问了问。
“阿姨是王爷的母亲刘选侍。”
“母亲怎么能叫阿姨呢?”琴袖有些不解。
“这是宫里的规矩。”小呈把一盏清茶摆上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袖,小声说道:“凡是妃嫔所生的孩子,当面都不能叫自己母亲娘,得叫阿姨①。宫里所有的孩子都是皇后娘娘的孩子,只管皇后叫做母后,自己的亲娘是顾不得的。”
“怎么这般残忍呢?”琴袖想着她自己的庶兄再不济,也能叫自己母亲一声姨娘,这“姨娘”也总算是个“娘”,可这堂堂皇子竟连这寻常人家也比不上。难怪宫中多事,人人都想做皇后,做了皇后起码能让自己孩子喊自己一声“母亲”,而身为妃嫔竟连这卑微的请求都不能满足。
视之他人,比及自身,她亦不胜唏嘘。
她原以为自己乃是正四品良媛,号称侧妃,其实也不过是正妻口中随意使唤的下人。
小呈把灯烛挑亮了一些,叹着气道:“这原不是我该说的话,只是良媛来府里日子久了也应该知道一些。王爷母亲,久已失宠于皇上,现下已被禁足,乃至不许外人送一针一线进去。”
琴袖听后,竟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不是为谁而哭,是哭一哭自己。
刘选侍得不到皇上的垂爱,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没有王爷的关爱,只有日复一日,无休无止的凌辱。
琴袖虽然身为女人,却从小立志不要依附于一个男人。她爱自己的母亲,却也厌弃母亲在父亲面前的软弱。她不想做这样的女子,可世上的一切明明白白告诉她:你是女人,你一辈子就应该依偎在一个男人身边,求他的恩宠,求他的关爱。
一朵灼灼桃花,自诩不负春光。可若春光负我,我亦为之奈何?
“良媛怎么哭了?”小呈不解地问。
“没什么,只觉得刘选侍可怜罢了。”可怜王爷的生母,也可怜自己。
小呈叹息道:“王爷已经三年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了。不过府里不许说这些事,说了犯忌讳呢。”
琴袖听后也不过一哀而已,只道她如今已是无依无靠之人,这样的事,她哪里有心力去管呢?
这些日子以来,她把王府看得很透。整个理王府乍一看是很繁盛,可细细瞧着却并不是如此。
金絮其外败絮其中,富丽不过是一时的表象,这表象之下藏着那么许多枯干衰败的东西。
后院那一池碧水早已发黑,秋风叶落,枯败的枝条也无人打理。下人虽多,却不过趁着方继高不在的时候,三五一处打马吊、玩彩选,吆五喝六,王爷也不管。
几个嬷嬷、妈子偷拿厨房里的瓜果蔬菜、府内宝贝出去射利②,比起自己家更甚,王妃陈氏竟也蒙然不知,每日除了刁难她似乎没有什么别的事做。
如此想来,真是锥心!
琴袖懒得理王府里的每一个人。即便是她贴身的侍女小呈,也不过觉得是被她丰厚的嫁妆给笼络的一个奴婢罢了。她如此,蒋平、花霰更是如此。
这些小小的人物,在这样的王府当中能好到什么地方去?不过看着自己金银财宝还算丰厚,一时没有把她私通书信的事说道出去罢了。
琴袖觉得,王府只是一个牢笼,把这乌泱泱一群人围在笼子里。年轻的她好比一只金丝雀,空对不远处那一枝新鲜的花叫唤,却怎么也飞不出这尺寸之间。
庭中花草山石早已赏得厌倦,难道那日后长得不可数算的日子都要在这片死水之中折腾?任她那点滴的青春流逝,与那外强中干的王府同样变成一枝枯干的朽木?
“小呈,我是不是有了白发?”琴袖就这那一缕烛光,在铜镜中反复摩挲着自己的长发。那乌黑的鬟发本是如此明丽的川流。可是如今,她竟怀疑这道川流是否不再值得旁人驻足细鉴了。
“良媛又说笑话,良媛才多大年纪就生出白发了,那我们不都得成白骨精了!”
琴袖漠然“哦”了一声,仍然对着铜镜发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初六啦,良媛昨儿才问过,怎么日子又忘啦。”小呈笑着道,“良媛贵人多忘事,时候不早啦,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琴袖没有回答她,只愣愣一道:“是啊,昨儿是初五。今日便是初六,明日便是初七。啊呀,怎么才初七呢?”
度日如年的辛苦,她觉得一介下人是很难体味的。正在胡思乱想之时,一只蛾子扑簌簌飞了进来,小呈一看忙道:“许是灯点得太亮了,把蛾子引来了。”
这蛾子很肥,用力扑闪着翅膀飞到房中。小呈慌忙降下纱帘,去取一根鸡毛掸子驱赶。可是怎么赶它都不肯走,那宽大的翅膀就要往烛火那里钻。
“秋天了,蛾子嫌冷了吧。小呈,由它去吧。”琴袖避到纱帘之中,望着帘外那只飞舞不倦的蛾子,也竟觉得可爱起来:它也知道冷,也知道要来房中取暖,可是人若是心冷了,可有一把火可取暖么?
蓦地,她可惜起那被烛火烧掉的陆尚的信,四顾茫茫,信中写了什么,她似乎又忘得干干净净了。
次日一早,皇后宫里倒是收到一束菊花。这菊花血一般的颜色,看了让人不舒服。
彤飞见瓶中如此景色,立马叫来几个大的侍女问道:“这是谁插的花?这样的颜色,怎么能供在娘娘跟前?”
妆碧、点红都摇头说不知道,凝香道了一句:“这似乎是早上冯直公公抱过来的。”彤飞便去找冯直。
冯直乃是皇后宫中九品长随,彤飞虽是一等侍女,却因宫女没有品阶压不过他,只能好声问道:“冯公公,这菊花是怎么回事?”
冯直看了一眼菊花,一拍脑袋道:“瞧我,一早忘记说了。这是今儿早上理王爷叫送来的。王爷说他阿姨喜欢这种花,叫娘娘务必想法子送给刘选侍。”
“刘选侍乃是禁足宫嫔,怎么能送进去呢。”彤飞心想,若是被他人所知,岂不是坏事么?
“娘娘开恩,总不至于送朵花儿都不成吧。”
“那也不成!”彤飞抱着两瓶子花,正色道,“我这就叫人把花扔了。反正理王又不知怎么,劳公公派人跟理王说一声,就说花送到了,放心就是。”
冯直应了一声,便派人去说了。
彤飞转身便走,又悄悄把这两瓶花送到皇后的寝殿。
此刻,皇后方在凝思殿与女官们商议中秋节的事。彤飞入了凝思殿内,朝皇后望了望。因是日常行事,皇后只着了明黄色的袄裙,梳着一个狄髻,看着倒很明快。
“李尚食,这中秋节又不赐宴,怎么花的银子比去年重阳节的钱还多呢?”
李尚食瞧了一眼谢尚宫,谢尚宫弓着身子给李尚食使了一个凌厉的颜色,李尚食便道:“皇后娘娘,今年直隶丰收,圣心喜悦,故命中秋节大办灯会,又要大办夜宴以庆丰年。是故多花了一些银子。”
皇后翻着账本,神色一凛:“豆腐用了一千六百斤,本宫瞧前几年账本,这些豆腐也不过七八两银子罢了,你们报了二十两;彩纸两万四千六百张,内造纸再贵也不过一百多两银子,你们竟报了三百两。再者柏子仁要二百斤、桂花要一千四百斤,旧年烂在仓的不知有多少,今年收来的桂花不够用?宫里桂花树那么多,不够了叫人去上林苑收去,何必从外面买?动辄又是几十几百两的,内库都成了你们开的了?”
李尚食听后并无惧色,仍笑道:“今年涨价了。”
皇后冷笑一声:“六月六开坛造酱,你们说今年白面涨价,一斤涨了五文钱,六千斤白面便多花了三十多两银子,可去年用的酱还没用完,今年便又新制许多,难不成积年下来都烂在缸里不成?”
谢尚宫笑道:“奴婢等岂敢欺瞒娘娘,只是纯妃娘娘昨儿已把账本看过,说是可以,下头宫人也都巴巴儿等着放羊酒③的,这会子若是这也减了那也删了,恐怕合宫抱怨。”
正在掰扯不清之时,彤飞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皇后看彤飞似乎有话要说,便命女官们分别屏退了,只留彤飞一个。
“怎么了?看你神色。”皇后看着账本,蹙着眉头。
“叨扰娘娘了,只是今儿早上倒有一件新鲜事儿呢。”彤飞笑着行礼,皇后免礼问话:“什么新鲜事?”皇后放下账本,直看着彤飞。
“今儿早上,理王爷托人给娘娘两瓶菊花,说是刘选侍爱看,望娘娘垂怜,想法子带给刘选侍。”
“谁收的花?”皇后颜色一正问道。
“长随冯直。”
皇后听后摇摇头:“他不是个可靠之人,不能给别人知道,把花扔了吧。”
彤飞又行了一礼:“奴婢想着,理王爷难得一点儿孝心,母子三年不见,本来就十分想念的。娘娘不如成全了理王帮他一把。奴婢当着冯直的面儿说要把花扔了,实则把花偷偷放在娘娘寝殿了。”
皇后忽然换了一个坐姿,蹙着眉头嘴中轻“嘶”了一声道:“你倒是周全。只是本宫有些好奇,这个理王怎么想到让我转交呢?”
“许是有人从旁指点罢了。”彤飞道。
“不对,不会。”皇后轻轻摇了摇头,那流水一般的衣衫泄在明镜一般的琉璃砖上,“理王周围都是些无能宵小之辈,断断只会哄他送花,实则必然不送。若要真送到我宫里,是他拿定了主意了。”
“娘娘的意思是……”
“有的人是傻,有的人是不得不傻。”皇后狡黠的一笑,“本宫倒看不清理王是哪一种了,你姑且收着,寻个合适的机会,把花儿送去吧。若是刘选侍有什么话,你叫人细细听取,抽空说给理王听吧。”
彤飞道了声“是”,低头缓缓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