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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这一次哭得太多,两只眼睛都红红地肿起来,素问给她补一层厚厚的香粉,仍旧遮不住。冯妙用桃木小梳一下一下理着头发,望着镜中红肿的双眼出神。
“娘娘,给您拿泡过的茶叶敷一敷吧,”素问放下粉盒说,“不然明天早上肿得更厉害。”
“不用,就这样吧,”冯妙放下梳子,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素问说,“我以为有他宠我爱我,就果真再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没想到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忘了,他是皇帝,不只是我的丈夫那么简单。”
素问也看向镜中那张双目泛红的脸:“皇上总有他为难的地方……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别说娘娘是嫁给了天子,就是嫁给贩夫走卒,也不可能一切顺意。上有舅姑、下有妯娌叔伯,谁家里都得有些烦心事。”
冯妙看着铜镜中素问的双唇一开一合,这些道理她都懂,可真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被人带走,任谁也不会受得住。她摇头说道:“那些老臣对我的敌意由来已久,说穿了无非是因为我支持皇上的新政,坏了他们多年不劳而获的老规矩。我现在只顾得上宫里的事,把那些流言蜚语传出去的人,一定是高照容。现在怀儿去了华林别馆,我必须压住她,让她不敢在怀儿身上下手。”
她附在素问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让素问和灵枢尽快去办。高照容育有聪慧懂事的皇子,自己又从来不曾行差踏错半步,既然找不到机会引着她犯错,那就只能好好利用她的完美无缺了。
因着要处理北地各部之间的矛盾,拓跋宏一连几天夜里都宿在太极殿的偏殿内。就在这几天里,后宫渐渐流传起一些话来,说是高贵人当年有身孕时,曾经梦到过有一轮明日进入屋内,高贵人在梦中四处躲藏,却还是被那红日追上,跳进了腹中。同样的梦一连做了几天,后来她便生下了二皇子。
通过进宫请安的命妇、出宫办事的太监,这消息越传越广,渐渐在整个洛阳流传开来。太子资质平庸,不得皇上的欢心,已经是很明显的事,可二皇子却聪颖非凡,私下里已经有人开始流传,皇上迟早会废了太子,改立二皇子元恪。
双明殿内,高照容正在新贡的瓜果里挑挑拣拣,非要找到一个圆滑平整、不带半点伤疤的,才肯放进嘴里。
“娘娘,听来的话就是这么多了,”春桐小心翼翼地问,“可奴婢不明白,这些都是对娘娘有利的话呀,夸奖二皇子,娘娘不也脸上有光么?”
高照容哼了一声,却没说话。她知道,冯妙这是正式对她宣战了。夸奖的话也要看什么时候说,眼下皇上分明要废太子,若是恪儿被立为太子,那她这个生母,就逃不了“立子杀母”这条祖训。
她要是不想那么快死,就绝对不能动那个绿眼睛的小杂种,原本皇上还在这两个孩子之间犹豫不定,可要是元怀真出了什么事,就只剩下二皇子元恪一个选择了。
眼看着怀儿进了华林别馆,想好的法子却不能用了,高照容心中气闷,用指甲在桌上重重划了一下,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接着问道:“哥哥那边怎么说?”
春桐赶忙应声:“高大人说现在时机未到,请娘娘再耐心忍耐一阵。”
高照容听了这话越发心烦,高清欢说这样的话,已经不知道有多少遍了,从她当年被匆匆忙忙送进宫开始,他就这么说,现在恪儿都已经十几岁大了。她忍的还不够多么?再忍耐下去,她就要跟林琅一样,忍耐到坟墓里去了。不能动那个绿眼睛的孩子,不代表她不能动旁人,比如冯妙那个傻弟弟……
千里之外,太子元恂一路风餐露宿,已经赶到了拓跋氏的祖陵,这里年年有人打扫,石阶上整洁干净,连杂草也不多见。元恂一路辨认着,找到了那块写着“贞皇后林氏”的碑石。
元宏已经说过,他死后要葬在洛阳新都,并且已经开始命人修建陵寝,贞皇后陵寝不会与帝王合葬,规格便小得多。也许是雨水反复冲刷的缘故,贞皇后的墓碑四角都已经变得有些圆滑,字迹上涂刷的金粉也掉落了不少。
“母后……”元恂跪倒在墓碑前,张开双臂抱住那块冰冷的石碑,就像抱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别人都说,父皇当年很宠爱您,所以才会立我做太子。母后,这是真的么?”
山间风声呜咽,却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母后,如果是真的,为什么父皇现在那么讨厌儿臣呢?儿臣就真的那么让人心中生厌么?”元恂仍旧固执地发问,就像一个儿子在跟母亲说话那样,把这些年心中的疑惑全都吐露出来。
“母后,虽然儿臣不愿承认,可儿臣真的长得一点也不像父皇。父皇和两个弟弟都消瘦白皙,儿臣却……”他说着说着,竟然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母后,你为什么丢下儿臣一个人走了?有时候儿臣真恨,为什么儿臣不能是高母妃或是冯母妃所生的儿子?如果有一个得宠的母妃在父皇面前说说好话,或许父皇就不会对儿臣那么冷漠了。母妃……你说话啊……”
他刻意一个人来,把侍卫随从都留在了外面,就是因为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跟自己的母后说。他知道母后不可能给他任何回答,可他就是想把这些年堆积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他在战战兢兢中长到这么大,先是在不苟言笑的皇曾祖母身边,接着又要面对冷漠严厉的父皇。
元恂看见眼泪把墓碑一角都打湿了,用袖口擦了一擦。这时,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道算不得好听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王爷,您又来看贞皇后了?”
王爷?元恂心里疑惑,转过脸去看,一名不到三十岁的妇人,正一步步走过来,她身上穿着粗布衣裳,头发用一块葛布包住,手里还拿着些纸钱、香烛,看样子经常到这里来。
那妇人看见元恂,像是吃了一惊,仔细打量了他半晌,才问:“你……你是北海王殿下的什么人?”
元恂没想到一个山野妇人也能知道北海王的封号,便回答说:“我是大魏太子元恂,北海王是我的叔父。”
“恂……”那妇人低声念了一遍,眼里的震惊之色更重,“你……你是太子殿下?”说着,她便跪倒下去,向元恂连连磕头:“殿下,奴婢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着您……”她的声调似乎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磕过头后,又转向墓碑:“娘娘,您看见了吧,您的儿子来看您了,他……他长得跟王爷几乎一模一样,您在地下也可以安息了。”
元恂听得一头雾水,这妇人似乎知道很多他出生时的事情,忍不住问道:“你说的王爷是……北海王叔?”
“王叔?”那妇人一怔,接着摇头苦笑,“是了,殿下什么都不知道,是应该称呼王爷为叔叔。”她把怀中的香烛、纸钱摆好,熟练地点燃了,又把纸钱扔进铜盆中。
元恂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他走到妇人面前问:“你经常来这里烧纸钱?你认得我的母后?”
那妇人用一根玉石钗子拨弄着铜盆里烧着的纸钱,幽幽地说:“奴婢是从前侍奉贞皇后的宫女,叫做心碧,太子殿下刚出生时,奴婢还抱过殿下呢。”山间风吹日晒,心碧不过二十多岁,可此时看去,就像是三十出头的农家妇人一样。
元恂又接着问:“你刚才说,我长得和某位王爷一模一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心碧叹着气说道:“陈年旧事,都是一场孽缘,皇上如今对您很好,殿下就不要问了。”
元恂自然不肯依,可无论他如何恳求,心碧都不肯再说了。无奈之下,他只能作罢,转身准备回去。刚走出几步远,他就听到身后传来自言自语似的声音:“娘娘,刚才太子殿下来看您了,奴婢瞧见他了……您放心吧,他还活着,没有被皇上杀掉,他长得真是跟北海王爷一模一样啊,您在泉下有知,也可以安心了。当年您跟北海王爷情投意合,却被皇上生生拆散了,生下这孩子当天,就被皇上赐死了。如今,您总该放心了……”
明明刚才还不肯说的话,一转眼却全都说了,这本身就已经很可疑。可元恂却全没注意到这可疑之处,更没办法辨别出来,心碧的话其实跟当年的实情大有出入。他只见过北海王几面,此时回想起来,忽然觉得背上惊起一层凉凉的汗意,他的确像北海王多一些。
元恂快步返回贞皇后的墓碑前,一把拧住心碧的胳膊:“你刚才说……我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北海王才是我的父亲?”
心碧被他吓了一跳,起先还不肯应这句话,被他反复逼问了几次,才终于点头说了声“是”。
元恂的脸色变得阴郁铁青,他一字一字地问:“你……可有证据,能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