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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轻轻一推,从他怀中挣出来,一步步走到床榻边,慢慢坐下去,把那条蜀绣帕子摊开在手上,仔仔细细地看。帕子上绣着一尾活灵活现的锦鲤,鱼尾上方,有一小团洇湿之后又风干的痕迹。她的怀儿,留下的只有这一点点印记了。
拓跋宏不能久留,銮驾起程回宫之前,奶娘要带着小皇子去喂奶,他就是趁着这段时间来看冯妙。
“妙儿,朕……”他想劝慰冯妙多加珍重,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到最后只留下了几个字,“给朕点时间安排妥当。”
冯妙全没注意他说了些什么,只顾拿着那块帕子看,她不敢再流眼泪,怕自己的泪水,冲散了怀儿留下的那一点印记,那她就真的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祈福法事过后,明悬寺中一切照旧,姑子们每日诵经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带着点远离红尘琐事的意味。宫中偶尔会送些小孩子的衣衫来,请寺里的姑子绣上些吉祥的花纹,或是用佛前供奉过的水清洗一遍,以求得个神佛庇佑。
来送衣衫的宫女说起过几次,是皇上特意吩咐了这样做的,年纪不算小的宫女啧啧惊叹,她在宫里伺候过三位皇子,还是第一次见皇上如此上心,连这么点小事也要亲自过问。可她紧接着又说,真是奇怪得很,皇上总是盯着那孩子看,可每当宫人讨好地把小皇子送到他面前,请他抱一抱时,皇上又总是逃一样地走了。
冯妙总是偷偷地去看姑子们在衣服上绣花样,其实那些姑子的绣工并不怎么好,只会绣些简单的祥云纹或是连绵福字纹,她自己的绣工曾经是整个皇宫里最好的,可她只能偷偷摸摸地看,不能给自己的孩子绣上一针一线。从那些小衣衫上,她看得见怀儿正一天天长大,心里忍不住一遍遍地想,怀儿会翻身了没有,会爬了没有,会说话了没有。
她就在这种日复一日、钝刀割肉似的思念里,过完了整个冬天。天气最冷的那几天,冯妙又开始咳嗽,有几次痰中还带着血丝。素问帮她配过些药,可心病从来不是汤药能医治的,冯妙喝了那些药,却仍旧恹恹地不见好转。
寺院里的一排嫩柳抽出毛茸茸的嫩芽时,宫中忽然传来消息,要重新翻修明悬寺的浮图。这座九层的佛塔才刚刚建成一年多,花费巨大,现在又要重建,自然惹来了满朝文武群臣的非议。
有人讲起当年的旧事,说太皇太后在世时崇尚节俭,将宫中每日晚膳的菜肴从十八道缩减到四道。就连礼佛,也是重在心诚,平城皇宫奉仪殿中,用的一直都是一尊普通的佛像,并没有用名贵的玉像或是金身佛像。
拓跋宏在大殿上冷眼看着这些各怀心思的大臣,等他们吵嚷够了,才不紧不慢地说:“朕昨夜梦到皇祖母,正是她老人家要朕翻修明悬寺中的浮图,皇祖母先后抚育教导过朕的父皇和朕,怎么能为了节约钱财,就不理不顾她老人家的心愿呢?”
那些用太皇太后做借口的人,此时再不好说什么,翻修浮图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拓跋宏命人安排了工匠,将原先的九层佛塔全都拆去,在原地重新起一座更恢弘精致的佛塔。
就在这些工匠将佛塔底部的砖瓦拆除时,发生了一件轰动洛阳的大事。砖瓦之下,先挖出了一幅用发丝裹着金银双色丝线绣成的观音像,绣工十分精美。绣像上的观音面容和善、目光悲悯,让人一看就不由得心生敬意。
工匠自然把这当做一件奇事立刻禀奏皇上,再接着挖开土层、拓宽底基时,又挖出了十余座纯金佛像,虽被黄土掩埋,却依旧金光灿灿。
洛阳城中开始有人议论纷纷,说明悬寺里的冯氏,当年离宫时就曾经发愿要用发丝绣一幅佛像,可发丝易断,很难用来刺绣。如今从佛塔底部挖出发绣观音像,想必是冯氏在寺院中诚心祈福,感动了神佛上苍,替她做成了这一件大功德。
借着这件事,拓跋宏便说,既然冯氏离宫时许下的宏愿已了,现在天降祥瑞,正该迎接冯氏回宫。那些绣像和金身佛像,都是拓跋宏提早命人准备好的,冯妙绣工出众,他专门找了予星来模仿冯妙的针法,绣出的观音像栩栩如生。
眼看回宫的日子都已经选定,拓跋氏亲王中间又开始有人反对,说起当年冯氏离宫的缘由,是因为患上了痨病,要离宫休养。这种病症会传染,而且很难治愈,冯氏染了痨病,不适合在宫中侍奉皇帝。再说宫中还有三位皇子,要是他们也染了病,岂不是反成了冯氏的罪过?
拓跋宏强忍着怒意,宣来了当年曾经为冯妙诊治过的太医令,命他重新诊断一次,看冯妙的病是否已经痊愈。拓跋宏一字一字重重地咬在舌尖上:“朕要你再诊一次,冯氏的病,是不是已经彻、底、痊、愈了,听明白了没有?”
太医令久在宫闱,如何会听不懂皇上的意思,当年诊出冯贵人患有痨病,也是受了太皇太后的暗示,他知道,太皇太后想要一个让冯贵人不得不离开皇宫的理由。
明悬寺里住的毕竟都是些姑子,太医令并不方便进入,拓跋宏便派了医女过去,把冯妙请到一处别苑,由太医令诊断。冯妙并不拒绝,只叫素问一人陪着,乘宫中派来的软轿,到了别苑。
太医令知道这场诊脉不过是走个过场,皇上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迎接冯氏回宫,务必要听到一个“彻底痊愈”的结果。他把手指搭在冯妙的腕子上,捻着胡须微微闭起双目。皇帝和几位老亲王就坐在一边看着,即使是做做样子,也要做得架势十足。
随着那脉搏的跳动感渐渐清晰,太医令的脸色却由红转白,额上渐渐浮起一层冷汗。冯妙的脉象细弱,带着明显的亏虚之象。这种脉象未必就是痨症,还要再多加观察才能确定。可若是他此时断明不是痨症,等冯氏回宫之后再发作出来,甚至传染给皇上和三位皇子,他的性命也就保不住了。
拓跋宏见他手指压在冯妙的腕上,久久不出声,心里已经烦躁起来,越看越觉得那几根手指刺眼。冯妙掩着唇轻轻咳了几声,用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已经半凉的茶。
茶盏刚离开唇边,拓跋宏便大步上前,握住了冯妙端着茶盏的那只手,就着她喝过水的杯沿,喝下了余下的半杯凉茶:“冯氏的病症已经好了,就算没好,朕现在跟她喝了同一个杯子里的水,万一受了传染,病发起来,让冯氏来服侍最合适不过了。”
他把一只手负在背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冯氏自愿出宫,为国运祈福,如今时日已满,另选吉日回宫,册为左昭仪。”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众人,像在逐一质问谁敢反对。
左、右昭仪是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尊贵位份,其中左昭仪又略高于右昭仪,执掌青鸾印,可在皇后空缺或是生病时,代行统理六宫的职权。开国至今,只有母家功勋煊赫或是自身德容十分出众的妃嫔,才能站到如此高位上。没有合适的人选时,这个位置便常常空置,宁缺毋滥。至于出身卑微的教养宫女,则永远没有可能成为昭仪。
以左昭仪的位份迎接回宫,已经明白无误地昭示了皇帝对冯妙的宠爱。冯家一女为后、一女为左昭仪,在太皇太后薨逝之后,竟然再次成为炙手可热的名门权贵。除了冯诞之外,冯家几个尚未正式娶妻的儿子,也成了洛阳城中人人争相巴结的对象,数不清的人家想把自己的女儿嫁过去,攀上这一根高枝。
返回明悬寺后,灵枢便开始忙忙地收拾东西,无论是在南朝还是在大魏,她都从没进过皇宫,听说冯妙可以带她一同回去,兴奋得眉开眼笑。
素问却有些忧虑地问:“娘子,你真的要回去么?帝王的宠爱有时比昙花一现还要短暂,青灯古佛虽然寂寞些,却能长长久久地保一世安稳。”
冯妙低低地压抑着咳嗽:“我不是为了宠爱或者安稳,有人抢走了我的东西,我要一件一件拿回来。有些事情,如果不靠自己,就连神佛也无能为力。”
她突然想起件事,有些急切地问:“今天那太医令的神色有些古怪,我的病症……究竟是不是痨症?怀儿会不会也染上这种病症?”
素问十分自信地回答:“不是我自夸,那个太医令虽然胡子都一大把了,诊断起这些疑难杂症来,未必比得过我。娘子的脉象虚亏,是月中失了调养所致,至于咳嗽、胸闷、盗汗、面色白中泛红,都是由于从小体虚导致的肺热,想必是在两、三岁以前受过什么惊吓,才落下了这个毛病。合在一起很容易误诊成肺痨,实际上,这两种病症要分别调养才行。”
她见冯妙脸色稍缓,又安慰道:“小公子被接走以前,一直都是我和灵枢在照顾,他的确比其他的孩子更容易肺火燥热,但只要日后不多思多虑,是绝无大碍的。”
素问言语得体,思虑周详,看去并不大像一个流落街头的孤女。冯妙忍不住问:“你的医术比大魏的太医令还要好,是跟什么人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