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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宏在黑暗中露出娴熟的笑容,他那时满心想要知道自己的生母究竟是谁,在知道答案以前,他不肯死。那一点孩童最纯真的向往,燃着萤火似的光亮,引着他一路走到今天。他知道,只要坚持微笑,最坏的情形总能变成好的。
他在冯妙脸颊上轻吻:“因为朕知道,朕还要娶你为妻,要是朕提前死了,就便宜别人了。”
“没一句正经……”冯妙嘴上这样说,双手却环住了他的腰。她的话说得含混无力,拓跋宏听了越发担心,抱着她走回棺床旁边。石料透凉,冯妙的一双鞋子又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拓跋宏左右比量了好几次,才把她放在一处稍软的沙堆上,自己跳进了棺床。
黑暗中传来利刃刻划着石壁的声音,拓跋宏很快返回,把冯妙重新抱起来,暖着她单薄的身体:“妙儿,朕在棺床里面写了一句话,千秋万世,这句话都会永远跟朕的衣冠遗冢在一起。你想不想知道,朕写了什么?”
“嗯……想……”冯妙的声音已经很轻。
拓跋宏收紧双臂,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和心跳,郑重地说:“等朕迎你回宫的时候,就告诉你,乖一点,勰弟一定会来的。”
冯妙知道墓室里什么也看不见,索性也不起身,可她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轻哼着直往拓跋宏身前蹭:“是关于什么事情的,总可以告诉我吧?”
“不可以。”拓跋宏把五指交错着插进她的指缝间,人的心就是这么奇怪,最柔软的地方却最坚强。哪怕只有萤火似的一点点念想,也可以引着人一直坚持下去。
“那……几个字呢?”冯妙还不死心,脸贴在他胸口轻摇,说出的话像梦呓一般。
“不许再问了,”拓跋宏本想板起严肃的语调,可还是禁不住低哑了下去,“等朕迎你回宫的时候,一字不漏地告诉你,君无戏言。”一片黑暗中,他努力睁大眼睛,不让自己睡去,凝神捕捉着冯妙越来越低的声音。
他已经给冯妙心里点起了荧荧的亮光,而怀中人,就是他的那一点萤火,他一定不能先倒下去。
灵泉行宫的泰和正殿内,二十几名宫女、太监正一声不响地连夜打扫大殿。人人心里都存着疑惑,可谁也不敢冒冒失失地胡乱开口。就连当年拓跋氏先祖皇帝四处征战时,新皇登基也从没有如此匆忙过,至少总该先返回平城,请傩仪执事官选定一个吉日。可既然太皇太后发了话,行宫里就赶忙准备起来。
整座泰和殿都要清洗干净,来不及赶制新的龙袍,便在太子带来的旧衣衫上加绣五爪金龙纹。衣裳赶制出来,都来不及重新浆洗,就直接送进了太皇太后的寝殿。换了衣裳的拓跋恂,也不知道这一晚是怎么了,不住地哭闹,崔姑姑抱着他,来来回回地边走边哄,却怎么也没办法让他安静下来。
太皇太后被这哭闹声吵得不胜其烦,对崔姑姑说:“去配些安眠的药来,喂恂儿喝下去,要是明天登基时也这么哭闹,成什么样子?”
到登基大典还有五、六个时辰,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要用一剂重药,让皇太子一直昏睡到典礼结束。崔姑姑有些于心不忍:“也许是今天累着了,等会睡一觉就好了,小孩子都是这样的。那种药用得多了,怕伤了脑子……”
太皇太后冷哼了一声:“本来也不是个聪明的孩子,罢了,你叫人把药准备好,要是到了大典的时辰他还这么哭闹,就给他喂下去。”
崔姑姑只能答应了,跟着又劝道:“太皇太后也去歇歇吧,明天还要早起换更换礼服呢。”
太皇太后揉着额角轻轻摇头,正要说话,殿外忽然大踏步地走进一个人来,衣摆卷起一阵凌厉的风,带着怒意直冲到太皇太后面前。
“你来了?”太皇太后看清来人的脸,声音里带了难以置信的惊喜,“明天恂儿登基,你是恂儿的老师,理应跟恂儿一起到泰和殿参加大典。”这几天事务繁多,她知道李冲不支持自己扶立新君,也没再宣他,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慢慢解释也不迟。
李冲却气得手都直抖,一连叫了两声“冯有”,却说不出后面的话来。崔姑姑在一边小声提醒:“李大人,您僭越了,太皇太后的名讳,外臣不该随意叫的。”
不料,一贯恪守礼节的李冲,猛地转过身来,指着崔姑姑说:“你也是帮凶!你们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她?”
崔姑姑脸色大变,一连退后了好几步,赶忙把太子交给奶娘抱走,又把侍奉的宫女、太监都撵了出去。太皇太后也已经听明白了,他说的是哪一件事,脸上神情不变,冷冰冰地盯着李冲,维持着最后的威严。
“这么多年,你一直说上阳殿的火是场意外,我也都信了。没想到,你竟然能狠毒到如此地步……”李冲从桌上拿起一只青瓷小杯,捏在手里慢慢加重力道,薄胎的小杯“喀”一声碎裂成片,却仍旧被他紧紧握在手里。
“冯有,我跟你之间的所有情义,就跟这只杯子一样。要是你能把这只杯子恢复原样,我就原谅你。”李冲张开手掌,碎瓷片哗啦啦落在地上,在青砖地面上砸出一连串的脆响。
他第一次面见这个大魏最尊贵的女人,便大着胆子恳求她照顾初入宫廷的李元柔。珠帘被人掀开,缀着猫眼石的湖蓝色丝履,径直走到他面前的澄泥金砖上。他没想到,寡居的皇太后竟然如此年轻。
从那时开始,他就频频出入奉仪殿,起先是为了打听些李元柔的消息,后来便越来越多地听冯太后谈起朝政。世人都说,她用雷霆手段,一夜之间便斩杀了专权的丞相乙浑。只有他知道,那一晚她躲在奉仪殿一角,一手捧着死去丈夫的灵位,一手把利刃抵在自己的喉咙上。如果计划不成,乙浑必定会入宫大肆报复,她宁可死,也绝不愿受辱。
就是那一晚她惊恐的双眼,让李冲心甘情愿陪伴她至今,不顾满朝非议,做她有名无实的情人。可回忆被现实撕扯成了满地碎片,他在这四天里,纵马狂奔,一路赶回平城郊外的青岩寺,去求证那里的李夫人是不是他心里所想的人,可得到的结果却令他痛悔不已。
李冲的声音里全是失望,不知道是对她还是对自己:“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支走了文澜,打昏了她,又在她寝殿内点了一把火。可你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元柔她没有死,被文澜给救下来了。苍天有眼,注定要你受到惩罚。”
太皇太后一句恳求的话也没说,如果恳求已经没有用,她至少要保留住身为太皇太后的威严:“明早太子登基,不管怎样,哀家始终是为了大魏的安宁。”
“好,好,你做你的太皇太后,”李冲气极,反倒笑出声来,躬身向她行了君臣之礼,“明早臣一定会拼死直谏,皇上下落不明,理应全力寻找,不应在此时迎立新君。”他说完,也不等太皇太后回话,便又踏步离开。
门口的团蝠纹帘子被他用力一甩,晃动不止,首位相连的一只只蝙蝠,像要从帘子上飞出来一样。
崔姑姑走上前,低声劝道:“太皇太后,李大人只是一时气急,他……”
“他一时气急?”太皇太后冷笑,声音骤然提高,“他凭什么不问缘由就指责哀家?!当年的事,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哪有什么对错?”
崔姑姑无声地低头,陈年旧事,她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太皇太后轻声低喃,似乎是仍在对那个已经走远了的人说话:“李元柔帮她的丈夫伪造了文成皇帝的遗诏,要哀家殉葬。如果那时死的不是李元柔,就会是哀家。哀家只是想活下去,有错么?”
更漏声声,没有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万年堂墓室内,冯妙已经气若游丝,轻靠在拓跋宏身前。恍惚间,有温热的液体滴进口中,带着灼热的腥气。冯妙被这气味一激,下意识地摇头,轻轻“嗯”了一声。等她清醒过来,才尝出那是鲜血的气味,有些惊恐地推拒。
“朕想起来,身上带了一点前几天猎来的鹿血。方山里的鹿,很滋养体力,从前进山打猎时,一路上都靠这个。”拓跋宏一只手抱着她,低声说话,“你不习惯这气味,忍一忍就好了。”
冯妙脑中昏沉,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一时间却想不清楚,喃喃地问了一句:“那你喝过了么?”
“嗯,朕已经喝了一大半,还有一点是留给你的。”拓跋宏的语气有些刻意地轻快起来,又喂她喝了几口,才换了个姿势把她继续抱紧。
墓室里重归寂静,就在这无边无垠的黑暗静寂之中,身下的细沙忽然开始缓缓流动,起先只是像风吹动沙丘那样缓慢地流淌,后来却越流越快,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沙土的厚度在缓缓下降。
拓跋宏心中警觉,记起被沙土埋住的青石板上,布满了尖刺,赶忙起身跳入棺床。沉重的石门缝隙间,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透着门缝钻进来,一点点撬动那块顶门巨石。巨石与石门之间,渐渐透进一丝光亮。
那束光越来越明亮,“轰”一声巨响过后,墓室内飞起无数尘土,门外火把的光亮直照进来。在黑暗中停留太久,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如此强烈的光线,拓跋宏赶忙遮住冯妙的双眼和口鼻,自己也侧过头去,闭上了眼。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中,有人且惊且喜地叫了一声:“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