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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凌芸就这样变作了“鸾夙”,在闻香苑安置下来。她很感激坠娘,这些年若非坠娘相护,她早已被那些见色起意的所谓“达官贵人”破了身,也许如今已是名符其实的残花败柳了。
这七载之中,鸾夙潜心学艺,又得坠娘力捧,倒也在欢场博得一席之地。她曾设法托一些恩客打听过小江儿的下落,然众人皆说教坊司中“查无此人”。
没有凌芸,亦无江卿华。
鸾夙猜想小江儿大约也如她这般,已更名换姓。然这只是往好处想,若是往坏处想,也许小江儿已经……
鸾夙连忙打住胡思乱想,安慰自己姐妹二人定有重逢之时。为了这相依为命的寄托之情,也为了父亲凌恪的临终嘱托——大熙王朝分崩析离前所留下的龙脉地图。
这些年来,鸾夙也渐渐打听出一些关于“墨门”的传说。相传墨门从前乃是熙朝至尊,世代肩负着辅佐君王的重任。然自从熙朝一分为二,墨门亦渐渐走向衰落。若非父亲临终前一番嘱托,鸾夙尚不知晓,墨门藏有熙朝的龙脉地图,并秉承门训,待南北统一,觅得王者,墨门弟子才可将身份公诸于世,献上龙脉地图辅佐新主。
而在此之前,墨门弟子须隐匿于世,静待时机。
很不幸,墨门这一代弟子中,传承龙脉地图的重任,便落在了父亲凌恪的头上,也间接为其招来了灭门之祸……
鸾夙再次轻抚半枚玉佩,当初那尖锐的断裂之处如今已被她摩挲得平滑圆润。她想起了父亲,想了小江儿,也想起了这枚玉佩原先的主人——聂沛涵。
一别八载,身份尊崇的南熙七皇子,恐怕早已忘却当初寄身北熙时所相识的凌府千金。忘了也好,如今她遭逢巨变,沦落勾栏,已无颜面再见故人……
每每想到此处,鸾夙皆是泪盈于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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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公子离去的那天,鸾夙恰好出了门,待回到闻香苑,却见仆从正在给她的床榻更换被褥和帘帐。鸾夙默默在榻前站了许久,才对仆从道:“撤下的被褥都烧了吧,我不会再用了。”
仆从有些心疼地瞧了瞧撤下来的冰丝锦缎,犹豫道:“鸾夙姑娘,这缎面可不便宜的。”
鸾夙只淡淡重复:“我说烧了。”
走了最好,趁这点滴暧昧尚未引燃,便就此掐灭那一点星火。如她这般的身份,与世间一切优秀男子,都该做到两两相忘……
自无名公子走后,鸾夙开始闭门不出,日日将自己关在房内潜心练技,务求在挂牌之日一鸣惊人。坠娘见鸾夙终于开窍,心中欢喜,不仅日日以上好胭脂水粉养着,还特意请了舞师指导她练习身段。
如此辛勤两月,之前又得无名公子指教,鸾夙的诗词歌赋皆是突飞猛进,琴技与舞技更臻微入妙。
一晃十六岁生辰已过,坠娘终是定下了鸾夙的挂牌之日——六月初六,取顺顺遂遂之意。
这一日清早,坠娘便指了仆从与伶倌忙碌起来,挂灯笼、搭台子、上下清扫、热场子。闻香苑内其她姑娘瞧了,无不心中吃味,暗道坠娘偏心。鸾夙却对这一切冷嘲热讽不闻不问,只端坐屋内,任由丫鬟为自己梳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甚至连她脚踝处的图案都做了装饰。
待到鸾夙妆成,又换了新置的衣衫,就连日日与她相对的坠娘与朗星都大为惊艳。皓齿星眸、顾盼生辉、冰肌莹彻、光艳逼人。坠娘前后打量了鸾夙一番,不住点头赞叹:“妆容浓淡适中,身量修短合度,轻云出岫,羞煞洛神!”
朗星亦伸出大拇指,由衷赞道:“你平日不施粉黛,甫一妆扮,当真好看!”言罢又仔细想了想,再次叹道:果然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古人诚不欺我!”
坠娘闻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鸾夙亦秀眉微蹙,反问他:“朗星,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朗星对她二人的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仍旧连连点头:“是夸,是夸。”
经此一番调笑,鸾夙心中的紧张之意倒也去了大半。坠娘眼见酉时已至,日落半山,便对鸾夙道:“别怕,届时你只需听我吩咐即可。我先去招呼客人。”
夜幕降临,夜宴将开,莺声燕语,倚红偎翠。这繁华的皇城黎都,到了夜间便是靡靡之地。而如鸾夙这般的风尘女子,终究只能折算成金银物帛,待价而沽。
这是欢场定律,亦是她的宿命……
大堂内渐渐响起曲乐,男女调笑声到底斥入了鸾夙耳中。她面上露出半丝反感之色,却教身旁的朗星瞧了去。
说来亦是坠娘体贴,晓得今日她必定心中紧张、郁郁寡欢,便特意准了朗星的假,令他在此陪着鸾夙,不必登台献艺。此刻朗星正站在镜前,看着镜中面无表情的美人,有心安慰:“你这处屋子向来僻静,寻常声音入不得内。今日却能听闻这样明显的热闹声,可见来捧场之人当真不少。鸾夙,你面子真大。”
鸾夙亦看向铜镜之中正望着她的朗星,淡淡回道:“不是我的面子大,是坠姨的。只怕今晚的花客之中,多半是冲着她的面子来的。”
朗星闻言却摇了摇头:“你怎得这样妄自菲薄?坠妈妈虽然交友甚广,终究不过是个妓院老鸨,那些达官贵人还怕得罪了她吗?若不是为了你,谁又甘愿大热天里来回奔波?”
听闻朗星此言,鸾夙不免有些诧异。她自九岁起与朗星相识,对方还比她小一岁,两人自小玩在一处,朗星俨然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祸头子,时常惹得坠娘头痛。若非瞧着他女旦唱得极好,人也生得俊俏,只怕坠娘早已将他贱卖出去。也正因如此,在鸾夙心中,朗星一直是个不懂事的弟弟,然而今日听了他这番话,她才发觉,从前的混世魔王如今业已长大了。
鸾夙霎时感慨万分,又听得朗星笑道:“你这样好,今日必能觅得良人。”
“但愿如此。”鸾夙亦报以微笑。
此言方毕,鸾夙的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只听一个丫鬟在外唤道:“鸾夙姑娘,该上场子去见客了。”
鸾夙闻言从梳妆台前起了身,脚下却忽然踉跄一步,险些摔倒。朗星眼明手快,出手相扶,那掌心的温热之意隔着夏日的轻薄衣衫传到鸾夙臂上,隐隐教她觉得安心。
鸾夙深吸一口气,款步出了房门,屋外已有两名丫鬟侍立两侧,喜气洋洋地问候着:“恭喜鸾夙姑娘。”
鸾夙点点头,穿过连廊,施施然登上了大堂的台子中央。堂内花客见她登台,立刻爆发出一阵赞叹之声,其中不乏淫言秽语。鸾夙充耳不闻,兀自坐定,一曲《长相忆》从她指尖缓缓流淌,口中和歌亦随之而出:
“一杯酒,两行泪,三生有缘知与谁?
四季名艳绽娇蕊,颜色虽好,五六年妙姿憔悴。
化七分尘土,作八分流水。
曾记后羿射九日,十世相约,嫦娥空对冷月泪空垂。
百千心伤强欢颜,万寸肠断论是非。
万千爱意不复归,百只画舫,几人心碎?
十里长亭十里相随,纵九天玄女,遗恨人间。
八月处处飘香桂,七船莺声惹人醉。
六朝旧事,五重滋味,四方花客三载去又回。
诗意烟花人亦美,月下追芳,誓不负胭脂柳眉。
两地离人,秦楼女痴心不悔。
奈何戏梦一场,盟言只在罗帏。”
曲并非阳春白雪,辞亦是旖旎艳丽,这是正统文人口中的“淫词艳曲”,然配合今日的挂牌之举,却应景之极。
曲是古曲,辞是新作。鸾夙忽然想起了作词那日的情景,她从一数到千万、再从千万数到一,绞尽脑汁想要添上一个“亿”字,然思虑半晌,却不得其法。当时是那卧榻养伤的无名公子悠悠道:“这词不若就叫《长相忆》。词中无‘亿’,才得相忆。”
一语惊醒梦中人。
鸾夙从前务求事事圆满,也因此常累己身,她从未想过,有时独缺一处,亦是缺憾之美。正如这首词中无“亿”,却得了名字《长相忆》,反而更令人拍案叫绝,口齿留香。
事事未必求满,正如日月常有盈缺。
此时堂中好似都沉浸在了鸾夙的思念与哀伤之中,沉默经久才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她知晓今日一曲已达到目的,至少能令在场众人对她平添几分怜意。这便足够。
鸾夙抬首看向二楼小包内,台子正对的那个包厢里,气氛影影绰绰,看不见贵客模样,唯见坠娘立在厢门处,正探出半个身子,朝她微微颔首示意。
能令坠娘亲自相陪,那厢内的客人定然非富即贵。
鸾夙又将视线调至别处,却恰好听到一位伶倌在后台细着嗓子道:“待鸾夙姑娘歇息片刻,再与各位客官献上一舞。”
堂内又立刻爆发起一阵欢呼声,鸾夙却淡淡扫过堂下花客,并未退台。她看着那些男人的双眼,其中有惊艳,有亵渎,有爱恋,亦有淫艳。她忽然自觉有些悲哀,如若今日挂牌不能觅得有心之人,她便一生都要在此操持皮肉、卖笑为生。
鸾夙心有不甘,就连方才弹唱时的哀戚之色亦渐渐变得凌厉起来。她瞧见台后朗星正焦急地冲她摆手,示意她下台换装,可她实在不愿再去迎合这些男人们了,连敷衍也不愿意。
鸾夙低眉想了片刻,施施然对着台下娉婷见礼,道:“今日鸾夙挂牌,多谢各位捧场。只是鸾夙之舞,自此只为良辰知己而跳,恕今日不能示于人前,万望见谅。”言罢已再行了一礼,抱着琴转身朝后台走去。
堂内的反对声、质疑声立刻响起,其中不乏咒骂言语,道是鸾夙自命清高,又道闻香苑食言而肥,安排了鸾夙一舞,却临时反悔。
鸾夙好似没听见这些声音,只自顾自下了台,抱着琴匆匆往屋内走去。朗星在身后唤她几声,她都不予理睬。刚走到屋前,却听一严厉的女声喝道:“鸾夙!”
鸾夙回首问候:“坠姨。”
坠娘平日里妩媚至极的容颜此刻显得异常冰冷,抬手便要朝鸾夙面上打去,然而掌风接近她面颊之时,坠娘却忽然停了下来,收手看着她毫不畏惧的神色,心中生出不忍之情。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误入风尘,心不甘情不愿地开了这间青楼替人卖命。如今自己习以为常,难道还要这如花似玉的姑娘也像自己一样吗?她已为她觅得后路,又何须对她如此严苛?更何况眼前这孩子本就是相府千金出身,那矜贵的骨气早已融入血液之中,在这烟花柳巷已是委屈至极,又如何还能强求其他?
坠娘如此犹疑了片刻,但见鸾夙已跪倒在地,诚恳请道:“求坠姨体恤,鸾夙甘受责罚,只是不愿再强颜欢笑示于人前。方才一曲已然足够,若为鸾夙知音,必知鸾夙之意。”
坠娘俯首瞧着地上语气铿锵的女子,终究叹了口气:“我又如何舍得罚你了?即便狠下心重罚,只怕外头那群客人也不舍得。起来吧!”
鸾夙捏着裙裾从地上起身,感激之言尚未出口,却见一个丫鬟急急匆匆朝自己跑来,边跑边道:“坠妈妈,大事不妙!镇国王世子与国舅之子,为了争夺鸾夙姑娘初夜,已经在堂上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