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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州郡龃龉
后几日,林瑜之都没有来见秋姜。秋姜沉溺在与元晔重逢的欣喜中,心无旁骛,自然无暇顾及他。在他手把手的教导下,这七弦琴她学了一周便有了一些成效,如今已能演奏一些简单的曲目。
这日天晴,林敷过来与她说:“难得有个爽快的日子,三娘子陪我去镇上吧?”
秋姜也正闲得无聊,欣然答应,出门时却又使人唤来了李元晔和林瑜之。二人在侧门狭路相遇,均是怔了怔。秋姜倒没发现,只想着好些日子没出门了,既然是去镇上,那便叫上众人一同前往。
牛车从坞堡到镇上东市需要一个时辰的车程,秋姜便和林敷说笑。说了会儿,她便发现林敷心不在焉,笑道:“你有心事?”
林敷没料到这么轻易就被她发现了,懊恼地瞟了她一眼,拔了拔指甲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昨日东市有人来告知我,吐谷浑的胡商运来一批缎布,质料很是华美,我想前去看看。”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四娘这是找到心上人了?”
“我不理你了!”林敷面颊绯红,狠狠瞪她。
苟叔将牛车停在闾巷深处,下车后,林敷随着等候着的中年男人带几人步行去到东市西北的一条小型街巷。高高的坊墙将内外隔绝了,一路走来,只能望见头顶蔚蓝的苍穹,远处高山上层叠的白雾。别处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此地倒是清幽。往深处走,人流更为稀少了。
林敷诧异地问那领路的中年男人:“店家,这番市怎地如此偏远?”
那中年男人并不回头,只顾低头领着路,嘴里高声道:“呦,小娘子,此地又非沿海商埠,也非西北边境之地,哪里来的番市?那些个大城市还不定有呢。不过是些小股胡商拧在一起,时间久了,秩序混乱,实在不像话,县里府君便做主给他们划了块地,供给他们买卖。到底是外邦商旅,难免和本地商者店家闹得不愉快,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纷争,就给他们选了这么个地方。”
虽然朝廷一度对商贾互通往来加以遏制,但是利益所向,民间大多钻着空隙,像新安这样与南朝接壤的南部小县城,很多时期都是三不管地带,自然没那么严苛了。常年战乱,法度自然不及,举报也无用。上面人见有利可图,也都睁一眼闭一眼,能捞一点是一点。
那中年男子一步三拐,终于在小巷尽头的一个宅院前停下。宅院占地几亩,台阶拾级而上,院门是敞开的,远远望去可以看见里面用彩布木栏隔离的铺肆小摊位,几个胡商在那兜售。
进到里面,秋姜正要陪她往内,林敷却拦住了她:“我一人前去便好了。”说罢不待她反对,喜滋滋地随着那中年男子闪身便进了内侧。
秋姜对元晔道:“我们去别处逛吧。”
元晔温和地点点头,轻声道:“好。”
二人说笑着走远了,林进之回头看着林瑜之,讪笑道:“谢氏贵女,当配王侯将相、贵胄公子,我等庶族还是不要妄想了。”他虽然倾慕谢氏三娘,却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如果不是马氏总是催着逼着让他来,他也不想来讨人嫌。
但是林瑜之——他又比自己高贵到哪儿去呢?
和陇西李氏的士子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何况李元晔是江陵王嫡子,一品公侯,尊贵无比。之前谢三娘对林瑜之的些许温情,也不过是可怜他罢了。可笑的是他信以为真,多番期盼。两两比较,谢三娘弃他如敝履,毫不犹豫便与李四郎走了,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难道这还不够明白?
思及此处,林进之有些嘲讽地侧头看了林瑜之一眼,轻哼一声,径直走开了。
“阿兄,你可有想过,我们何时回去?”走了会儿,秋姜问他。
李元晔想了想,道:“时机尚未成熟。待此间事情敲定,我便与三娘一同回都灵。”
“你有何事?”
他迟疑了会儿,低头对她笑道:“也没什么。兰奴之前与我闹别扭,自己跑出来了。她是我最重要的帮手,知晓我太多秘密,我不能任由她在此处胡闹。”
他神态自若,秋姜也没有多想。
元晔看到前面有卖首饰的铺肆,便道:“相识已久,晔还未赠与过三娘什么呢。”说着领她到那边,抬手翻了翻,挑了支和田玉簪执起来。
那形似昆仑奴的黑脸干瘦女人谄媚地笑道:“贵人好眼力,这是昆仑出产的上等玉石。”
“喜欢吗?”他问秋姜。
秋姜笑着点头:“阿兄送的,三娘都喜欢。”
元晔问那女人:“几值?”
女人从旁窥了他一眼,试探地伸出两根手指。元晔清朗一笑,取了一个锦袋,“咚”的一声掷到摊位上:“不用找了。”转身稳住秋姜肩膀,低头替她簪上。
秋姜笑盈盈地抬手摸了摸,拉了他的衣袖朝深处走去。
那女人在后面打开锦袋,目光都直了,颤巍巍地捧起那分量十足的金块。
路上又逛了些铺肆行摊,日落时分,他们去了院门外的台阶上会合。到了那里,却见林瑜之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林进之正和那中年店家说话,语气焦急:“怎么就不见了?这院子又不是吃人的鬼屋,定是你拐了我家四娘!”
店家大呼冤枉,于是把来龙去脉一股脑儿和几人说了。原来,他是东市街角位置的一家小脂粉肆的东家,因为物美价廉,林敷一直都在他这里买胭脂水粉,顺便让他帮着留意时兴的物什。几日前,林敷叮嘱他留意一些女儿家的私密物件,他一直遍寻不到,昨日晚上却有几个胡商登门拜访,说是有新到的商物。往日店家还不会这样大意,向来只余相熟的易物,但是此时他正愁找不到货源,两下一拍即合,便打算今日带着林敷上他们那儿取东西。谁知到了院内的铺肆,店家被一个胡商缠住说了会儿话,等说完回去一看,林敷已经不见了。他自然惶恐,问那胡商,那几个胡商却说林敷早就离开了,他们没有瞧见。
林进之仗着人多占理,当下就拽住他的衣襟,道:“胡说八道!是你领着我们四娘子去的,如今人不见了,胡商也找不到了,你还说和你没关系?你想推个一干二净,没这么容易!”
店家哭丧着一张脸:“郎君息怒。你打死小的也不济事啊,小的也是被人骗了。这种昧良心的事情,小的万万不会做的!”
林进之还要逼问,李元晔却在此刻开口了:“不一定与他有关。”
林进之一怔,手里不由地一松。元晔走过来,递给店家几块碎金,笑道:“店家受惊了,林郎也是关心心切,万望见谅。关于林家小娘子失踪之事,大家都不愿的,希望店家能将事情始末细节相告。”
店家忙推辞不敢受,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金子,暗暗咽了咽口水。
李元晔笑着塞进了他的手里。
他想推开,手一握住却怎么也放不开了,不由尴尬地站在那里讪笑。元晔笑一笑道:“店家铺肆在东市何处?令妻可与你同住?”
店家愣住,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林进之已经替他答了,多少有些鄙夷:“东市西北的闹处,他妻子却是个悍妒的农妇,每日都要看着他。”
店家羞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反驳。
元晔道:“那便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林进之奇异道:“为何?”
元晔走了两步,缓缓道:“掳掠人者,大抵不过三种:一,私怨;二,劫财;三,劫色。且不论林家娘子大多居于坞堡之内,不太可能与人结仇。且若是私怨,为何不直接杀了林家娘子?或在镇外荒林中动手即可。此处虽然僻静,人流不少,被看见岂不是大大不妙?如此大费周折,得不偿失,有违常理。劫财就更没有可能了。”
秋姜点头赞同:“歹徒既然事先与店家联系,便应知晓四娘出身庶族,并不富裕。”
元晔又道:“那便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
秋姜冷笑:“收买胡商、联系店家、置办器物商品,所耗费的物资人脉和钱财不少,此人定然身家丰渥,绝非等闲之人。”
元晔总结道:“有钱有势,不惜重金筹谋,且意在劫色,这位店家却惧内、贪财、住在闹处,哪样都不符合。”
店家面色有些讪讪的,抬手擦了一下额上的冷汗。
林瑜之开口道:“说了这么多,到底如何找寻家妹?”
秋姜宽慰他:“你先不要急。胡商出入,必须有担保和文书,这些人在户曹的番册上必然有所记载。我记得西坞林氏与邱户曹有些交情,我们去找他问问吧。”
事不宜迟,几人赶忙前往邱明渡的住处。
县衙内置有各级官吏住宿的屋舍,但是由于行动不便,官吏们大多不愿住在县衙内院,但凡攒了钱财便会搬出,另寻住处。这位邱户曹虽然只是个八品小官,年秩不过帛五十匹,粟一百石不到,居然也在西元坊置办了一个偌大的宅院,占地多亩。
几人报上来意后,一个小僮带领他们到堂内上座,一面到内侧禀报去了。林进之四处看了看,脸上的惊叹怎么也忍不住,咂舌不已:“一个户曹,也这般富有吗?”
秋姜却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瞎说。林进之后知后觉,忙环顾四周,见无人听见,方低下了头,不敢再多舌了。
北魏建国初期,官位大多由鲜卑贵族垄断,保留着游牧民族的习性,各级官员都无俸禄,任其各自搜刮,上至朝野,下至地方,政治一度*不堪,民怨载道。直至文帝改革后,以三长制代宗主督护制,始行俸禄制和均田制,地方守宰授予公田食租,自刺史、郡守、县令等官而下,渐次降低,各分得良田若干顷不等。
虽然如此,各地官员大多积习难改,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那都是家常便饭。虽然前有太武帝严刑峻法,后有文帝大肆任用汉门儒生加以牵制平衡,却屡禁不止,也有不少汉门儒生从仕后与之同流合污,各地豪强地主宿地园囿豪如宫殿,僮仆千人,豢婢数百,一餐万钱,地方官吏也聚敛无度,甚至有些地方卖官鬻职皆有定价,情形复杂,难以一一赘述。
县衙中小小的一个县尉,家产便如此丰厚,可见一斑。
过了会儿,方才离去的小僮领了一个身着藏青色襦衫的纶巾文士出来了。此人面相慈善,见到林进之便笑了一笑:“多日不曾拜谒令尊,二郎前来,所为何事?可是令尊有事遣使?”
“不敢。”林进之退到一侧,给他介绍身后的人,“这二位贵人是陇西李四郎和陈郡谢三娘。”
邱户曹虽然常年杵在地方,担的又是关于民户之类的设掾及史的闲职,早年也曾云游四方,到底是有些眼力的。他见这一郎一女虽然年轻,气度颇为不凡,想必是豪门贵士,不敢怠慢,施了个礼,道,“不知二位贵人找在下所为何事?”
元晔上前道:“救人如救火,我们就不多废话了。”于是将今日出门,林敷被掳的事情经过一一告知。
邱明渡的眉头越皱越紧,思索了好一会儿,忽然抬眼,沉声道:“不瞒二位,依在下愚见,这件事几位还是不要横加干涉为好。”
林瑜之冷冷道:“失踪的是家妹。”
元晔也道:“既然上门,我们已然料到对方来头不小。邱府君放心,只需府君检查番册,告知我们那几个胡商的所在即可。其余的事情,我们会自行解决,绝不麻烦邱公。”
邱明渡叹了口气,神色难得有些严肃,语重心长地说:“鄙人知晓二位出身不凡,但是,请听我一句劝,强龙不压地头蛇。新安地方虽小,牵扯甚广。若不是我见二位侠义心肠,西坞林公又是在下多年好友,在下绝不会淌这趟浑水。”
元晔道:“还请告之胡商所在。”
邱明渡见他态度坚决,其余几人也都盯着他,态度没有丝毫松动,面皮抽动了一下,垮了下来,长叹口气,道:“也罢。”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隐瞒了。此事也不用翻找番册,那几人并非胡商,而是县中清平坊内东街大户孙府的佣农。这几月来,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桩了。”
“孙府?那是什么来头,竟然如此横行无忌?”秋姜皱眉。
邱明渡道:“那孙府的主人名唤孙瑾,乃是河南府参军孙将军的侄子。”
秋姜道:“河南府参军?也不是多大的官啊。”如果她记得不错,这个官有很多种类,但是最大不过从五品,大多是六七品小官,且很多种类都是文职。
邱明渡哈哈笑道:“凡事不论官位大小,而讲一个权势。这河南府参军名叫孙文之,是汝南郡两大望族之一孙氏的直系子弟,又是汝南郡郡守卢庆之的表兄。卢庆之在这汝南郡的权势如日中天,哪怕是这新安县的新安侯,也不敢开罪于他。孙文之与卢庆之虽然只是表兄弟,却素来亲厚,其子孙铭和新安侯之子梁用多有龃龉,孙铭几次三番羞辱陷害梁用,新安侯梁重却碍于卢庆之的权势不敢追究分毫。”
秋姜心中惊讶不已。
新安侯虽然不是开国县侯,也曾任征南大将军平定过南方战乱,后来虽然卸甲归乡,只封了个从二品散侯,也不至于如此畏惧区区一个郡守吧?汝南郡虽然是上郡,汝南郡郡守撑死了也不过是个正四品之职,等同于下州刺史罢了。
不过她仔细想想,倒也不是很难理解。北魏州吏与州军府僚常加带郡县长官,而镇将与郡守也常互带兼任,正如北魏初期为了巩固统治,常派遣宗室诸王出任州郡都督兼刺史,将民政与兵权合二为一,以便于更好统治地方。虽说这样的情况下,若一官员一身带数职,数职中有一实授的主要官职,其余则为佐带。但仍有不少州吏府僚、镇将郡守想方设法总揽大权,以至于有不少地方的郡守州官不将无实权的县侯公侯放在眼里。
当然,汝南郡虽然是郡守大权在握,整个豫州却是两足鼎立的。应该说皇帝早有远见,当初河南王元瑛被下放到豫州任河南王时,皇帝只封他为豫州都督府大都督,让他总领兵权,却任命了出身寒门的陈慧为豫州刺史,加以牵制。两人这些年虽然明争暗斗,表面上倒也风平浪静。
邱明渡道:“那孙瑾公子的住处便在孙府东北六百里不远处,二位,若是决定动手,千万不可鲁莽行事。孙府置有私兵五百,个个骁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真出了事——”
“他还敢把我们杀了不成?”秋姜道。
邱明渡呵呵笑了笑:“便是杀了你们,又能如何呢?不说不会有旁人知晓,县长也不敢管,哪怕日后追究起来,也只需推个缉拿匪寇误杀。二位再有权势,哪怕是京都贵人,在这汝南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是不能把他们如何的。若是逼得急了——”他四处望了望,神色晦暗而暧昧,道,“这天下都这么乱了,小心狗急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