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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皇城里那场春雷滚滚的大雨起已有三日,民间对傅斯年踹掉皇帝自己登位的呼声越来越高涨。百姓之间传言四起,称就连老天也对那昏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行为看不下去,三天前的那场雨分明就是对他昏庸无道的极大不满。
整座皇宫被雨水洗得焕然一新,甚至褪去了以往阴沉腐朽的气息。宫内的侍女公公一改先前的惶惶不安,个个脸上挂着喜庆的笑容。就连掖庭里的宫婢们话也多起来,而她们的话题自然是离不开即将登基的新皇。
“听说皇上面容俊朗非凡,身材颀长挺拔。从前还是大将军时,想做将军夫人的官家小姐能城南排到城北。能让我见上一眼,我死也瞑目!”
“可是……皇上还是大将军的时候不是就有夫人了吗?”
“你不知道吗?将军夫人前几天就没了。”
“真的呀?那——”
话未落音,身后就传来一声吆喝:“你们俩在那儿嘀咕什么呢?还不快去干活?下次再让我逮着,可就不会轻饶了。”
两个宫婢一听见汪总管的声音,原本还粉若桃花的脸立马白了下来,慌慌张张地低头行了个礼就退下了。汪总管摇着头叹了口气,刚想离开,就被手下的太监给叫住了:“汪总管,陆大人已经到宫门外了。”
“哎哟,可算是来了。”汪总管面上一喜,就带着那太监往宫门口走去。
远远地看见陆清明背着双手一身青衣神色自若地站在那儿,汪总管迎上去行了个礼,话就脱口而出:“陆大人,皇上是打算什么时候登基?这都过了好几天了,宫里那张龙床还空着,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陆清明缓缓道:“皇上的心思可不是我们做下臣的能左右的。眼下宫里头也没个能主事的,只怕汪总管还要再辛苦两天才好。”
还想多打探点消息,陆清明却拍了拍衣袍,丢下一句“事务繁忙”就好整以暇地离开了。留下汪总管愁眉苦脸地站在原地,半响不得回神。
却说陆清明打皇宫门口溜达一圈回来后,就径直去了将军府。宋博臣坐在后花园里喝酒,那一场雨后,园子里含着苞儿的花喝饱了滋润雨露,竟然竞相绽放了。一跨进这满园□□里,鼻尖便绕满淡淡的花香味。
陆清明当下走过去一掌敲在后者头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喝酒?”
宋博臣飞快地翻了个白眼:“我正闲得发慌呢。”
“整整三日,还没出来么?”陆清明意有所指地问道。
宋博臣摇头,转而举起手里的酒壶问:“你要不要喝一口?这可是去年这个时候埋下的梨花酿。”
陆清明似是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声,接过酒壶对着壶口上宋博臣刚刚沾过的地方,一口抿了下去。宋博臣张大嘴巴瞪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
只要闭上眼睛,傅斯年的眼前就是大片大片绽开的血。铺天盖地的血红慢慢地渗进他的视线里,最后流进他的心脏里。那样鲜艳惨烈的颜色,甚至还要红过三年前成亲那一日对方身上的喜服。
边境多战乱的那几年,战场上经常是所见之处无不尸横遍野,敌我两军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身下的血浸染整片大地,就连天边的残阳也透着血色。
即便是提剑站在尸堆里依旧面不改色的傅斯年,却因为林遇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仿佛是被人扼住喉咙一般,这种鲜少罕见的情绪难受得让人窒息。
他以为他不会后悔。林遇顶着一张被墨水涂得乱七八糟的脸无辜地看他时,他没有后悔。林遇失足从高高的扶梯上摔下来时,他没有后悔。上元节那晚在河岸边吻了林遇,他……动摇了,却也没有后悔。
即便是最后在城墙下看着林遇被人押上来,他依旧没有后悔。可就在林遇开口说话时,他突然近乎惊慌地发现,自己后悔了。他后悔亲手将林遇送入宫里,后悔没有带林遇一起离开。
这样的情绪终于在林遇站上城楼边缘时,达到了临界点。然后仿佛决堤的洪水一般,疯狂地涌了出来。他的整颗心脏就这样浸泡在洪水里,胀得发痛。
每日在梦里,他都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林遇从城楼上跳下来。风吹得略宽大的衣袍鼓起来,林遇像一只了无生气的鸟一样急速下坠。落地时,便绽开了一朵大大的血红色的花。连带着几滴血溅在了他的心上,慢慢灼烧起来。
傅斯年动作缓慢地将书房里的东西清理好,最后扫一眼书桌,终于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书桌上铺开的那张画纸和一旁砚台上搁着的墨迹未干的笔,也一并被关在了里面。
没有人会看到,画中人一身深黛色衣袍肤色白皙,腰间松松垮垮地束着腰带,头上的玉簪歪歪斜斜,黑色柔软的长发欲散未散。只是,那人本该眼皮半耷一副睡眼惺忪的懒散模样的脸上,却是没有五官,一片空白。
建和元年,前朝覆灭,傅斯年登基,改国号为“傅”,大赦天下。前朝将军府邸被完好地保留下来,派重兵把守。
建和十年,边境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朝中大臣纷纷就“纳妃和子嗣”一事上书,次日早朝,傅斯年寒着脸宣布,后宫内只容得下皇后一人。
建和二十年,傅斯年不再夜夜梦见林遇,待在将军府的时间也愈渐减少。
建和三十年,傅斯年立于案前作画,恍然惊觉自己已经记不起林遇的样子来。
建和四十年,接替师父的工作,跟着傅斯年身边伺候的小汪总管发现,皇上已经有许久不再提起皇后。
建和四十四年,上元节前一晚,傅斯年于半夜从睡梦中惊醒。小汪总管跪于龙床帐外询问,却听见皇帝低声道:“朕终于又梦见皇后了。虽然还是看不清晰脸,可朕知道他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也没变。只是一觉醒来,朕却已经两鬓染霜。”
天亮以后,时隔二十年,傅斯年又一次回到了将军府的小书房里。书房里的摆设一如当年,书架上依旧放了满满一层封皮眼花缭乱的情爱话本。仿佛看书的人随时都会来取一样。
他扬了扬唇角,扶着书架直起身子准备离去,下一秒却僵住了。大拇指按压的地方下凹的触感太过真实,胸腔里沉寂多年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了起来。傅斯年俯下身,慢慢挪开自己的手指。一行手刻的七歪八扭的字体跃然于视线里,傅斯年瞳孔微缩。
随后,他将视线缓缓移到书架旁边的空气里,那一瞬间,他隔着几十年的岁月看到了林遇憋屈又愤慨地趴在书架侧面极不起眼的地方上,一边刻字一边小声骂:“傅斯年你个混蛋,混蛋!”
林遇的嘴唇飞快地一张一合,两道清秀的眉头绞在一起,一双眼睛却明亮璀璨,整个人朝气蓬勃又熠熠生辉。傅斯年死死地盯着林遇那张轮廓清晰的脸,直到对方慢慢透明直至消失。
傅斯年站在原地沉默良久,突然低低地笑起来,如同多年以前那样叫了一声:“林遇。”然后扶着书架慢慢地靠坐下来,闭上眼睛,嘴角扬起细微的弧度,“我终于要来找你了。”
建和四十四年正月十五,开国皇帝傅斯年于将军府书房内薨逝,后与皇后林氏合葬一陵。次日,养子傅钰继承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