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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说起来, 那年他也才五岁, 不过因从生下来就比别个大许多, 后来也是很能吃还能长个子的, 平日里又是在山上到处跑, 砍柴耕种的事也帮着娘干, 是以外人看着倒像是岁的模样。
那年是他第一次见到萧杏花。
当时他和娘在山上忙着拾掇林间落下来的干果子, 想着捡回去晒得再干些,到了冬日里一个是能泡水喝,饿了还能果腹充饥。
结果正忙着, 到了傍晚时分下起了雨,秋日的鱼,淅淅沥沥地洒下来。幸好娘是带了蓑衣的, 便给他披上, 说咱们赶紧回家吧。
一抬头的功夫,他就瞧见了林子里一双漆黑的眼睛, 发着光亮, 瞅向他。
他开始的时候只以为这是个野猫儿野狸儿什么的, 还想着捉了来, 放在家里随便养着,或者扒皮了给娘做个护膝, 都是极好的。
手里的弹弓招呼着就要准备射出去的时候, 他的手顿了顿, 忽然感觉到不对了。
那么一双眼儿,惊惶的, 好奇的,略带着点无助,就那么打量着他,倒是仿佛通人性的。
他拧眉,仔细一看,才明白,那好像是个人,不是个什么猫儿狐儿的。
“铁蛋,别动,这是个人!”他娘也这么说。
于是他放下弹弓,扒开草丛,冲进林间,便看到了在秋雨中瑟缩的她。
她很娇弱瘦小,仿佛个小猫儿,那纤细的脖子似乎一掐就能断了似的。小脸儿或许是久晒的缘故,有些发暗,不过脖子那里隐约可见的白皙。
周围的草丛和枝叶被扒开了,她陡然间失去了掩护,倒是仿佛被吓到了,瑟缩着连连后退。
“你,你别怕……”他感觉到了她的退缩,下意识地想安慰她。
可是她依然紧盯着他,小心翼翼地挪蹭着脚步要往后退。
“你是谁,怎么来到我们槐继山?你叫什么名字?”他继续上前,想捉住她。
她见到他伸出的双手,吓坏了,转身就要跑。
谁曾想,她刚转了个身跑,从林子那边便跑过来一个男人。
在萧战庭的印象中,这个男人相貌普通,个子也普通,穿着更普通,看上去是一脸的老实巴交。老实到,你根本完全想不到,其实他带着个被拐来的孩子。
“啊——”就在这个时候,谁也想不到,她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来。
萧战庭当时也是吓了一跳,他并没有要如何啊,为什么她忽然很害怕的样子?自己吓到她了?
“你是什么人,竟然敢抢我的女儿!”那男人一把揪住了萧杏花,紧紧将她抱住,然后才有些恼意地问萧战庭。
萧战庭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吓到了她了吗?好像是的。
这个时候,萧母也追过来了。
萧母当了多年寡妇,是个以和为贵的人,遇到什么事,素来不喜和人争的,哪怕是遇到个陌生人也不例外:“这位大哥,你可别恼,有什么事咱们好生摊开说,千万别动气。孩子还小,怕是刚才莽撞了,惊吓了你家姑娘,想必这都是个误会,说开了就好。”
那男人狐疑地看了她半响,这才道:“这是我家女儿,她胆小,从小也傻乎乎的,你们刚才这是吓到她了。”
傻?
萧战庭不由多看了那小姑娘一眼,可是小姑娘被男人用手紧紧按住脑袋,又是下着秋雨,天也暗了下来,他看不真切。
可是他总觉得,小姑娘不傻吧,有那么一双让他一看就明白的眼睛,怎么会傻呢?
那人审视着萧氏母子,想必见他们孤儿寡母的,倒是也放心了。
“这位大嫂既如此说,想必是我刚才误会了。其实是我和小女儿行经此处,因为贪着赶路,错过了宿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没办法,我便说寻一处山洞来安神。谁曾想我这里正寻着,我这女儿平时脑袋就不好使,这个时候竟然自己给跑丢了。我连忙跑过来找,便见她被令郎追着,倒是吓了一跳,误会了,还请大嫂勿怪。”
萧母见他说话倒也算彬彬有礼,再看看那瘦弱瑟缩的小姑娘,不免心疼。
“便是错过了宿头,也该下面村里寻处人家来安神,这黑灯瞎火的,下着雨,又是在山上,说不得有个豺狼出没,仔细委屈了孩子。”
“大嫂说得是,只是天都晚了,寻个宿处也不好找,下面村子里固然有的是人家,只是也怕搅扰了人家。”
萧母见此,再看看那小姑娘,也是好心,便道:“若不嫌弃,先跟我下山吧,村里人都是热心肠,倒是可以借住一宿。”
那男子听了,自然是感激不尽,当下忙跟着去了。
回了大转子村,村人见了,自然问起,萧母便说起山中情境来,恰村长也在,便问起谁家能借助一宿。绕了一圈后,想着萧家是个寡妇,只带着儿子,诸多不便,便将他安置在隔壁孙家了。
那男人牵着小姑娘的手走进隔壁的时候,萧战庭在人群中望过去,只见小姑娘依旧用怯生生的眸子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或许是心有灵犀,她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恰看到了他望向她的目光。
萧战庭被逮个正着,有些不好意思,忙别脸看向别处。
这日回去家里,先是换了衣服,萧母便开始去灶房忙乎着做饭。
萧战庭看着雨约莫停了,便在夜色中收拢了家里的鸡,把那些躲在树下避雨的鸡都感到了鸡窝里,又随意给它们窝里撒了些吃食。
之后看看百无聊赖,又拿起柴刀来砍柴,看着柴刀将那木柴劈得迸溅出木屑子,不知怎么,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双眼睛。
惊惶的双眼,怯生生地望着周围一切,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一只受惊了的雏鸟。
还有那声绵软软的惊叫声。
她看上去很害怕,在害怕谁,真的是自己吓到了她吗?
她的父亲说她是个傻子,可是他却觉得不像。
正想着,他忽然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停下了劈柴的手,抬起头,望向墙头方向,却仿佛并没有人。
于是他重新低下头砍柴。
几个斧头下去,他又听到了一种声音,悉悉率率的。
双手紧握着斧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来到了墙根下。
果然,就在墙头那边,好像有个什么声音,听着,倒像是有人顺着木柴往上爬。
那木柴有些是稍微粗点的树干子,就半搭在墙头,那人应该是正在墙头那边顺着树干子爬。
萧战庭安静地站在那里,仰脸等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乌黑的脑袋露头了。
他心里一动,顿时想起在山里时看到的那小姑娘。
乌黑乌黑的发丝,湿粘地腻在纤细的颈子上。
竟然真的是她!
她要做什么?
就在萧战庭疑惑又惊喜的时候,便见乌黑的发髻下,一双雾蒙蒙的大眼从墙头冒出来,两只白而细的手紧紧地攀爬住墙头。
“你——”他出声,想要招呼她。
可是她顿时瑟缩了下,仿佛吓了一跳。
这下子,他不敢说话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这是怎么了,她害怕自己?
而就在萧战庭不敢吭声的时候,小姑娘原本的惊怕倒仿佛散去一些,她使了使力,紧紧咬着小细牙,吭哧着仿佛要爬上墙头。
看她那费劲的样子,萧战庭实在是看不过去了。
他是三岁就能爬树的人,爬个这么一人高的墙头,对他来说简直是太容易了。
他连忙过去,先搬了一个树干当支撑,搭在墙头,之后三下两下上去。
小姑娘完全没想到他竟有这般动作,也是吓到了,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
看她那诧异的小样儿,萧战庭越发有了点逞能的意思,于是干脆地一手拽住她的手,直接双手一提,就把她从墙头那边提起来,然后拽着她,沿着自己家这边的树干子下了墙头。
小姑娘显然又是吓得不轻,瞪大眼睛,咬着唇,不敢说话,只是怯生生地望着他。
萧战庭将小姑娘放在墙头,看她瘫软地半蹲在墙根下,很是小心翼翼的样子,他也就陪着蹲下来。
“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啊?你吃过饭了吗?你怎么这时候一个人爬墙头啊?”
小姑娘抬头看看他,看了半响,咬咬唇,又摇摇头。
“你别害怕好不好,我是好人,不会欺负你的。”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你饿了吗?”他看着她瘦弱的模样:“我家里有菜饼,你要吃吗,我去给你拿!”
说着,还没等小姑娘说话,他赶紧起来,溜溜地跑到了灶房里,在灶台旁取了一块菜饼。
萧母纳闷:“怎么饿成这样了?”
他根本当没听到,一阵风般跑出去,来到了墙根下,见小姑娘还缩在那里,他就把热乎乎的菜饼塞进她手里。
“趁热吃吧,这个好吃,我娘做的。”
小姑娘手里忽然被塞进这个,有些发愣,愣了一会儿,便低头啃了口。
“好吃吧?”萧战庭带着点小小的讨好语气。
“好吃……”小姑娘的声音小小的,很是细弱,才说了两个字,泪水却落了下来,噼里啪啦落在菜饼子上。
“你,你怎么哭了?”他很是纳闷地瞪着她的眼泪,无措地恼着脑袋。
他也和村里其他小子并姑娘一起玩啊,那些人并没有像这个小姑娘这么可怜兮兮,也没有像她这样忽然就掉眼泪了。
“我……我想我爹…… 想我娘……我好害怕,我想回家……”小姑娘仿佛越想越伤心,后来干脆不吃了,将脑袋埋到膝盖间小声啜泣,两个纤细的小肩膀一抖一抖的。
“你娘?你爹?”
萧战庭不懂了,她爹不是已经借住在隔壁了吗?
“嗯。”含泪的双眼泛着红,抬起头来,她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刚才你看到的那个,不是我爹……”
“啊?那他是谁?”
对于生长在小山村里的萧战庭来说,他并不懂得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大转子村,都是爹和娘带着孩子啊,就算他是个没爹的,不是也有亲娘?所以萧战庭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我不认识他,他带着我,走了好多地方,他好像要把我卖掉……”
“卖掉?”
萧战庭摸着脑袋,多少有些懂了:“他是个拍花子的吧?”
“嗯!”小姑娘重重点头:“他如果知道我想跑,会打我的。”
“他经常打你?”
“嗯。”
萧战庭这下子看不下去了。
在他看来,这个小姑娘那么细弱一个,像刚出生的小猫,简直是稍微大声点说话,她都要活不下去了。那个人怎么这么狠心,竟然还打她?
“你别怕,他如果敢打你,我就帮你打他!”
怎么可以这样,竟然打人?还是打这么可怜的一个小姑娘!
“这是怎么了,你在和谁说话?”
正说着间,萧母做好了饭,正打算招呼自己儿子端饭,却听到了这边有说话声,便过来瞧。
结果一瞧之下,吃了一惊:“这不是借住隔壁的?”
萧战庭连忙站起来,对他娘道:“娘,她说刚才那个人不是她爹,经常打她,还要把她卖掉?”
“啊?”
萧母用手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这是真的假的?”
其实之前就看着那个男人仿佛并不是太对劲,深山里带着个小姑娘,难道竟真是拐子?
“娘,咱想办法救救她吧,可不能再让她挨打!”
萧战庭很是心疼地道。
“这……”萧母有些为难,看看儿子,再看看那蹲在地上,正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她的小姑娘。
就在这时,小姑娘竟然噗通一声跪下了。
“婶婶救我,我不要被卖掉,不要跟着他,他是坏人,我在山里想跑,却没跑掉。这次是当着你们面,他没打我,若回头带我走了,还不知道怎么打我!”
萧母其实是有些犹豫。
萧战庭见此,也求道:“娘,咱们怎么也该救救她,要不然就是帮了坏人!”
小姑娘见萧母犹豫,又哀求道:“婶婶若能救我,我必做牛做马来报答。”
萧母看了小姑娘半响,也是一声叹息:“我这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平日不敢多事的,但是实在看你可怜,你们先别声张,铁蛋你带着她去屋里躲一躲,若是外面有动静,也千万别让她出来。我呢,先去村里,找村长商量下,看看如何处置。”
萧战庭自然高兴,小姑娘也是惊喜连连,不知道说了多少感激,之后便忙跟着萧战庭去屋里躲着了。
当日,那拐子不见了女儿,自然是一番寻找,之后开始骂咧咧,反倒诬陷有人拐了他女儿。萧母是已经找了村长,村长犹豫一番,便说要报官。
当下里正也来了,当着面开始掰扯这个礼,说若是男子拿不出证据那是他女儿,便马上要交到县衙去。男子却反倒诬陷道,我乃湖州临城县人士,因丧了妻,便带着女儿前去并州投奔亲戚,我这女儿都是登在籍册上的,你们便是要去告官,我也不怕,到时候查个水落石出,反而要告你们诬陷于我!
说着,他甚至拿出了自己和女儿的路引。
那里正见他这般清楚确凿,也是疑惑,最后还是萧母道:“你是不是打算拿了女儿去卖钱?”
“你……那又如何?我自己的女儿,便是拿去卖了,外人说得什么?”
村长见此,便拉了萧母在一旁,商议了一番。
萧母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同意了。
于是,这桩事闹了半响,各退一步,萧母拿出了家里半袋子粮食,给了那个男子,换了这小姑娘在家,男子得了些东西,虽有些不甘,可是自认倒霉,就此去了。
自那后,小姑娘便有了名字,叫杏花。
萧杏花便作为萧铁蛋的妹妹,也是萧铁蛋的童养媳,留在了萧家。
而萧铁蛋和萧杏花乡间的种种甜蜜和酸涩,也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