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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练的真是摩罗昆那心法?”
零乱的寝居已收拾整齐,架上归置如初,打破的东西清理一空,不久前的凌乱像从未出现过。迦夜燃起了香炉,袅袅的烟雾升开来,在空中盘旋萦绕。
“真假并不重要,只要教王认为是真的,那便是真的。”
“他真的相信?”
黑眸泛起一丝涩意,“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不重要,若以后没什么异常,他就不会再提。”
他看向她的细臂,点香时滑落了半截长袖,殷红的守宫砂鲜艳触目。
“是不是很像战马身上烙的印章。”她了然地自嘲。
宴会上的一番推辞,使得她只要在教中一日,便要永绝爱欲之念。
“能全身而退已是侥幸。”她拔下玉簪,黑发如水般散落下来,纤手轻轻按着额角,声音低不可闻,“反正我也没打算与男人亲近,这样更好,又多了一个理由搪塞千冥。”
片刻之后,她吩咐道:“你出去吧,我很累。”
她的背仍挺得笔直,他深深看了一眼,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默立良久,屋内隐约有歌声响起,像是一首童谣。简单优美,一遍一遍重复,曲调忽高忽低,如孩子般的清音。
他靠着门扉默默地听,忽然间胸间酸涩难当。
夜宴的波澜悄然在教中传开,几乎人尽皆知,迦夜却仿佛不觉,对种种诡异的目光视而不见。一年一度的岁贡时节将临,光是打点分收贡品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哪儿还会有工夫理会那些流言飞语。
“真是厉害。”九微仰视着华丽的藻井,由衷地叹服,对身边的少年说道,“敢当面拒绝教王的人,她是第一个。”
“她找了个很好的理由,让教王无法拒绝的理由,也断了自己的后路。”
“不管是真是假,教王暂时是不会有动她的念头了。”九微叹了口气,“我也不懂,照说服从教王能换得更多。现在教王表面上放过,心里未必不介意,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暗地里整她。”
“所以她最近很小心。所有贡物都一一核验,绝不假手于人。”
“她比我想的更骄傲。”九微晃晃酒杯,看着琥珀色的美酒如玉液流动,像是自言自语,“她到底在谋算什么?”
他默然半晌,“我猜世上没人能揣摩出她的心思。”
“弄得我也开始好奇。”九微看着他轻笑,“她疏远你,重用赤雕,拉拢千冥,不惜得罪教王,又将三十六国控制在掌中,大肆排挤我和紫夙。一个人忽然热衷于争权夺利,总得有个缘由吧。”
九微又开始半真半假地抱怨:“她不爱财不贪色,不恋名不重利,少欲少求,我都以为她快成仙了。突然来这一手,她为什么不考虑利用我?那样我还能摸到点头绪。”
“有我在,她不会拉拢你。”有一个中原人做影卫,又与九微过从甚密,雪使、月使一旦结成同盟,一定会大做文章,敏感多疑的教王不可能坐视,等于自找麻烦,这点三人俱是心知肚明。
“殊影。”九微若有所思,凝视着他的脸,“这些年……她到底待你如何?”
“我不知道。”想了许久,他确实理不清。
淡漠如水,冷锐如冰,从来不说一句温柔的话。她就是个残忍犀利,毫不留情地剥掉矫饰,逼得人无所遁逃的女子,冷血地利用他铲除异己,弹指杀伐,用尸骨垫就四使之座,又在误堕陷阱的时候承担起一切,回护部属,甘愿受笞。
她所做的一切,他一一看在眼里,却始终摸不透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比起千冥将下属等同奴仆,斥喝打骂,动辄严惩;比起紫夙荒淫无度,视影卫如男宠肆意凌虐,她简直像个圣人。对下属休言打骂,大声呵斥都从未曾有过。即使犯错,她也只是冷冷地剖析原委,依教规发落,从不挖苦讥讽,没动过一根指头。
她只需手腕稍稍柔和,足可让人心悦诚服地效死,可她完全不曾动过这样的脑筋。不是她不懂,迦夜对人心的洞察可谓谙熟,却从不曾示好笼络部属,全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中的位置。
“她对我和六翼很好。”他垂下眼定定地盯着某一处,极慢地回答,“奇怪的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感激,有时我觉得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却又想不出原因。”上下之间唯有畏惧和距离,仿佛是她刻意划下了鸿沟。
“上次你让我查的人,我用尽了方法,一无所获。”九微转了个话题,“教中无人知道这个名字。”
“怎么可能?”他诧异地扬眉,“以你的手段也查不出任何消息?”
“只怕不是教中人。”九微推测,“你为什么那么在意?”
“不是我,是迦夜。”想起她在昏迷中失态的软弱和依赖,他抑制不住探究的冲动。
“我真好奇什么人能让她在意,该不是死人吧?”九微忍不住讥嘲。
他本想反驳,却越想越觉得或许真是如此。迦夜对人的警惕防卫之心极重,稍稍接近都不可能,连自己的近侍都隔绝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能让她放下戒心的人可说根本不存在。尽管神志不清,但她放纵自己坦露出的脆弱,若对方是活人还真难以想象。
“也许你说得对。”他不得不承认。
“殊影。”斟酌再三,九微还是开口相劝,“别对她动心。我知道你对她不一般,莫要忘了对方是怎样的人,对那样的女人投入感情,只会被利用得更悲惨,她没有心的。况且她又对教王撒谎说自己一辈子都不能与男人亲近,就算她有意也无法与你肌肤之亲。教王点下守宫砂也正是为此,稍有异常,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我知道。”
明知她有多冷酷,多无情,明知她已斩断了所有可能……
他狠狠灌下一杯酒,清冽的液体入喉,像一团火,燃起复杂的情愫。
九微轻喟,看着一同从淬锋营里杀出来的兄弟,叹道:“女人只要温顺可爱,在床笫之间极乐欢愉就好,动了心便是麻烦。若是想爱,出了教有的是好女人,凭你的才智品貌足可阅尽名花,何必自缚?”
他苦笑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现在只希望能活着回中原。”
殊影受到召令踏入房间。
迦夜收拢双臂凭窗而立,黑发如墨,素颜清冷,神情略为憔悴。连日的疲倦让眼角添上了两抹青影,却无损姣好的容貌。
“你找我?”
她侧过头,凝视了半晌。
“准备一下,过几日你下山去杀一个人。”
“谁?”
“善若国主。”
“为什么是我们下手?”这种刺杀通常由九微麾下的弑杀营完成。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是教王的谕旨。”
教王亲自下令,是对前日拒绝的报复?
“这次的任务很棘手。”黑眸深不见光,她的表情极为凝重,“你心底也要有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了会如何?她没有说,也不需说。现在的她与站在悬崖绝境之上没什么两样,稍有差池即是万劫不复,无数眼睛在等着看她坠落。
“原本我想亲自出手,这样把握大一点。”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窗格,“但诸国贡事纷纭繁杂,此时离教恐生意外。”
只怕教王早算计好了,她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捣鬼,纵使刺杀成功也抵不了政事疏失的罪名。
“教王……”他不知是否该说破,语声微顿。
“他未必要我死,不过是给点苦头,想我屈膝求饶。”她说得很直接,黑眸泛着冷光,“说到底,上次的事不论真假都拂了他的面子,这次也算借机给我个警告。”
“我会小心。”
她默然注视良久,说不清心底隐隐的不安从何而来。殊影行事已久,手法娴熟,照说与她亲至并无两样,却怎么也找不出以往的笃定。
放下了莫名的焦虑,她开始交代此行的要害环节。
“善若国主性阴鸷,擅权谋,城府甚深。数年前从贵霜国重金礼聘请了一位高人为国师,据暗探所报武功极强,非常人所能敌,正面冲突胜算不大。”
“最好是躲过国师突袭。”他接口道。
“不错,要记住必须一击得手。善若国主的近侍是国师一手调教,冠于塞外诸国,一旦对方警觉,绝不会有重复刺杀的机会,退走的时候务必小心。”
一贯无波的眉间隐有忧色,他点点头记下。
“随便你带几个人,要什么东西但说无妨,你……自己留心。”
冷淡的话到最后,还是道出关切之意,他心里微微一暖。
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殊影小心探明了善若王的习性,国师出入的时间,侍从轮岗的规律,精心策划布置了路线,顺利遁入殿内,解决掉几个碍事的侍卫,只等一剑斩下,任务便算完成了。
唯一意外的是突然扑出来的女孩,那个娇美的少女死死拦在善若王身前,浑身颤抖。
“别杀我父王!”
他该毫不留情地刺下去,把她连同身后的善若王一并斩杀当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根本不是阻碍。不知怎的,泪流满面的娇颜像是忽然刺痛了他的手,他竟一时定住。
待回过神,劲风从背后袭来,他被迫翻躲,失了先机。国师奔了进来,同时涌入的还有被惊动的大批侍卫。仅仅交手了数招,心已冷如死灰,国师的功力之高,绝不是内力受制的他所能比拟。若不是按事先安排好的路线逃得快,只怕已被活擒。
此刻躲在隐匿的密室,听凭赤雕裹着臂上的伤,苦涩难当,茫然不知所处。
唯一的一次失手,却足以葬送一切。
想起迦夜临行前的叮嘱,心里塞满了悔恨,几欲爆裂。
那个四面楚歌的她,还在等他回去。
那么艰辛地撑到现在,却因他一个失误,雪上加霜。
赤雕在一旁默然良久。
“老大……你逃吧。”
他木然抬头,脑中一片空白。
“任务失败,回教了也是死罪,至少也会被废去武功,饲以墨丸贬斥为奴,终身不得解脱。”赤雕脸色沉重,紧紧握着拳,“倒不如逃走,虽然赤丸在身,至少一个月内无虞,快马加鞭十余日即可到江南,那里有的是名医,或许能找到解法。”
逃?
赤雕所说句句入耳,他不自觉地望向南方。
一别多年的父母兄弟浮现在眼前,心中刹那间动摇起来,几欲不顾一切打马而去。纵然解不了赤丸又如何,能活着看一眼故乡也是好的,行尸走肉般的臣虏走狗,与死何异?!
可是……
北方的风利如刀割,不知是什么力量牵引,他怔怔地看着遥不可见的山影。
抛下一切逃遁而去?
失败的责任全数落到迦夜一人身上,在断崖之上,重重推她一把?
任务落空,影卫叛逃,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双瘦弱的肩膀,可还承担得起重重袭来的逆浪?
赤雕依旧在耳边劝说,他涩涩地闭上了眼。
迦夜依然立在窗边,听他汇报此行的细节,一直不曾回头。
“为什么没刺下去?”沉默听完一切,她淡漠地问。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许久的寂静之后,她问:“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为什么还要回来?”
什么下场?不外乎背负起一切罪名,揽过所有责罚。运气好或许能留条命,终身为奴;运气不好会受尽种种酷刑,钉在刑台上,痛足七日七夜后被抛尸野外。
教中的刑律之严,与位尊者的享乐一般,超乎常人所想。
她终于转过脸,黑眸幽深如夜。
他垂下眼,心中一片死寂般的灰暗。
“我的命是你的。”
看不见迦夜神色如何,只听得她冷冷地吩咐:“去刑堂领三十鞭,入死牢,等候教王发落。”
皮开肉绽的剧痛渐渐转为麻木,死囚牢里沉沉的腐气扑鼻而来,他尽量伸直腿,静静靠在石壁上。一只硕大的老鼠啃着腐烂的木角,霉烂的稻草下,数只蜘蛛从陈年的血渍上忙忙碌碌地爬过。
耳中不时传来被拷打的惨叫和愤怒的咆哮,种种怨怼骂声不绝,宛如诅咒徘徊在耳畔。黑冷的囚室长满了青苔,无窗无烛,也看不到天光,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度过死前的绝望时光。
狱卒也有些奇怪,少见如此静默的死囚,仿佛已全然认命。
“殊影。”熟悉的脸庞在栅边现出,九微掩不住焦灼,“你怎么样?”
他想扯出笑,却仅是无力地弯了弯嘴角,轻答:“还好,这点伤不算什么。”
只听一声落地的闷响,一匣上好的伤药被抛在手边,犹带着体温。
“你别多想,先忍着点。我试试有没有办法帮你开脱。”
开脱?怎么可能!在教王蓄意打压之下无异于天方夜谭,其实彼此心里都晓得开脱有多无望。
“迦夜会怎样?”
“你还有心思担心她?”九微登时气结,真想狠狠地揍他,怒道,“她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不问,分明是打定主意丢卒保车!”
“是我罪有应得。”他神色惨淡地苦笑,“她早警告过我不能失手。”
“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九微恨恨地低咒,“别说求情了,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不再言语,沉默地听九微抱怨。
“千冥准备把责任全推给你,以免波及迦夜。教王怕也有此意,杀了你就当是斩了迦夜一只臂膀,既削了她的势力,又挫其锋芒,比直接对她下手好得多。”
“只怪我自己授人以柄。”
“为什么失手?我听说你差点就成功了,就因为善若国的公主?”九微不解,“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心慈手软?”
“那个公主……”喉头有点涩涩的,他闭了闭眼,艰难开口,“长得有点像与我定亲的女子。”本已模糊不清的面容蓦然从记忆中翻出,一刹那凝滞了思绪。
“那个江南女子?”九微呆了半晌。
“嗯。”几乎已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乍然忆起,仿如前生。
九微无奈地叹道:“唉……教王十日后会提你上殿正式裁断,我会力争去杀了善若国主替你赎刑,紫夙也会帮补,还未至绝境,你千万沉住气。”
“不行!你这样会招来教王疑忌惹祸上身。”他冲口而出,“况且善若国师功力极高,非你我能敌,眼下戒备森严,仓促行事只会搭上性命,万万不可。你的好意我心领,我已时日无多,若要连累你也步入险境,我情愿即刻求死。”
九微咬咬牙,道:“你放心,我会相机行事,你自己顾好身体。”
“九微!”
“放心,我自有分寸。”黑色的人影一闪便已消失,只余尾音,“我寻机再来看你。”
话音落在耳畔,他静默许久,用力握住了玉匣。
十天并不长,对殊影来说却像是十年。
六翼暗里来看过他,捎来伤药、衣食,说着宽慰的话,眼中藏不住黯然,谁都知道,这一次他是在劫难逃。
迦夜一次也未曾出现。
据六翼说,她最近非常忙,整夜整夜处理案卷情报,时常能看见她房中的灯火亮至天明。
九微私下对迦夜极为不满,碍于在他面前不便破口大骂。他似乎私下找过迦夜,希望她能说服千冥,令四使一同出面,宁可受惩为奴也好,尽量保全殊影的性命,却被冷冷地拒绝。
她像是全然撇清,漠不关心。九微失望之极。
他听了这些,只是沉默。跟随她这么些年,也懂了一些。九微关心情切,甘冒大不韪,不顾招来疑忌之险四处奔走。可这种方式非但不能让教王从轻发落,反会引火烧身。一个中原出身的影卫引起四使联保,对教王而言是多么危险的倾向,杀心只会更盛。
迦夜的所作所为虽然无情,却是明哲保身的上策。舍弃一个棋子,平息教王的怒意,她仍是雪使。教王依旧会器重,在掌控诸国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只要小心谨慎,她的地位将稳固如初,这也是他回来的意义所在。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成为他的重心?
连续不断的杀伐内斗,腥云翻滚,并肩而战。不管波澜几度反复,她始终站得笔直,像污泥中挺立而出的青荷。
她曾说他不适合在教中生存。在他看来她又何尝不是,尽管她冷血多疑,擅谋且机心重重。
九微说他动了心,他却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情。钦佩而警惕,怜悯而戒慎,惋惜而提防,心疼而不争,种种相悖的情绪混杂,说不出哪一种更多。
若仅有怨憎多好,若她从头到尾都如紫夙、千冥一般多好。
即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生存的时间所剩无几,她仍是满满地占据了他的思绪。
门外传来狱卒的脚步声,沉重的牢门豁然而敞。
已是第十日。
跪在阶下,他一直没有抬头,前方的明来暗往热闹非凡。
千冥力陈此次任务失利责在影卫,主张用重刑以正教威;紫夙不阴不阳地含沙射影,点出迦夜谋划失当之误,主张对影卫从轻发落,责惩迦夜,建议削其权以惩其过;九微建言由弑杀营出面重新执行刺杀之务,平抑此次失手之波。
教王在玉座上笑吟吟地看阶下暗斗,许久不曾出言,直到争辩日趋激烈,才开口道:“为何不见迦夜?”
三人静下来,紫夙柔柔应答:“禀教王,据说雪使正拟出使乌昌,无暇他顾,我看……”她掩唇娇笑,“倒像是自知有愧,心虚地避开会审呢。”
“近日诸国来使甚众,雪使繁务极多,刑律一类教务何须亲至,自有教王圣裁。”千冥冷横一眼。
“到底是她自己的影卫,还是该来一趟。”教王漫不经心地捻着腕间玉珠。
九微正待开口,蓦然眼角一撩。
一抹纤影步履轻盈,不疾不缓地踏入大殿。
“迦夜参见教王。”
殊影讶然,他跪在阶下,深深低下的眼仅能看到白色丝衣轻拂,从玉石地上行过,秀小的足尖藏在裙裾之下,清冷的话音沉静如初。
本以为已成定局,早已淡然,可心还是微微一跳。
“迦夜,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是要替你的影卫求情?”教王和蔼地垂下眼,问道。
殿中静谧了片刻。
“禀教王,迦夜仅是去乌昌之前面辞,并无他意。”
九微登时脸色发青。
“原来如此,眼下正要处置刺杀失败一事,你有何见解?”玉质般的长甲轻叩扶手,教王眯起眼,仿佛要探察出她最细微的神情。
“殊影犯了教规,自然有教规惩处,岂有迦夜置喙之处?”
“千冥主张重刑七日后处死,以儆效尤;紫夙提议饲以墨丸发为下奴,以你之见,哪一种更为合理?”
“以迦夜看来,当然是千冥所提更符合教规。”她似是无关痛痒地回答。
紫夙冷笑一声,质问道:“雪使真是心狠,这么想置影卫于死地,莫非是急着为自己开脱?”
“雪使秉公论断,何来私心之说?”千冥立即反驳,“花使怕是小人之心了。”
教王凝视了半晌,缓缓而询:“随身影卫栽培不易,迦夜不觉可惜?”
“迦夜虽觉可惜,却不能有违教规,唯有大义灭亲。”
“好一个大义灭亲!雪使可曾想过自身督导不力之责?”紫夙抱臂讽笑,“莫非以为杀了他即可无忧?别忘了他打草惊蛇,导致善若国警戒异常,弑杀营再次行刺难如登天。”
“花使说笑了,刺杀本就是弑杀营的拿手好戏,区区小碍又有何难!”
她三言两语推脱干净,九微心里激愤,早看不下去。
“雪使将刺杀看得如此轻易,难怪影卫行刺失误。”
“月使此言差矣,尽管略为添阻,却无碍弑杀营的精英锋锐执行任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月使对自己的手下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千冥将话锋挑转。
“想来在风使眼里,取一国之君性命如反掌之易。”九微的目光冷锐如刀,“但在雪使手中却大谬不然。”
“月使说的是,不然雪使怎么急急赶去乌昌,把剩下的麻烦都抛给月使。”紫夙媚媚地笑,回嘲千冥。
“事有分工,杀人为月使之务,雪使依例出行,花使何出此言?”
“既是如此,雪使早该坦言力不能胜,当不起刺杀善若王之重任,教王自会改派月使执行。”
“花使莫非暗示教王指派不当?”千冥巧妙将矛头转嫁至玉座上的王者,紫夙不禁色变。
教王轻咳一声,正待开口,迦夜忽然幽幽一叹。
一时俱静,她淡淡一笑,跪下直视教王。
“启禀教王,迦夜自惭无德无能,致任务失利,甚至累及教王英名。如今月使、花使言之凿凿,多方责问,迦夜无以自辩,唯有以行止谢罪。”
玉座上的王者扬了扬眉,“你要如何谢罪?”
“殊影失手,令月使棘手为难;花使又言迦夜推卸责任意图遁逃;教王慈悲,也觉影卫栽培不易,按律制处死有可惜之处。”她垂下眼,似极不情愿,“如此种种,迦夜若再不担当,将来何以在教中自处,又如何能服属下之心?”
清音一顿,她无可奈何地咬了咬唇。
“请教王恩准迦夜。此去乌昌,离善若国不远,办完事务可顺手易行。迦夜若取了国主性命,既免了弑杀营受殊影牵累,又可堵悠悠众口,将刺杀失利的影响减至最低,万请教王成全。”
语声如泠泠玉石娓娓而陈,这下轮到千冥青了脸。
九微呆了半晌,眼神复杂,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紫夙站直了身,一脸错愕,全然一副不可思议之状。
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猛然抬起头,只看见迦夜直直而跪的背影。
空气仿佛停滞了,玉座上的王者眯起眼睛,仿似在估量。
“若你也失手,又当如何?”
“那便是迦夜确实无能,唯有请辞雪使一职。”女孩谦卑地垂首,“万一侥幸成功,日前的失利便请教王宽大为怀,薄责为戒,让迦夜略存体面。”
低沉的笑声响起,渐渐转为大笑。
“好,好……”
教王半晌才止住笑,目光奇特,“我倒是小看了你,你既有此心,我焉有不成全之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况且你所说的句句在理,若不答应,反是本座不近人情。”
“多谢教王恩准,属下定不负教王厚望。”
迦夜似乎不曾听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恭敬地叩首退行出殿。
从始至终,没看过阶下所跪之人一眼。
莎琳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怎么也静不下来。
身为善若国的小公主,素来备受宠爱,率性娇纵。一向专制的父王看见她便会软下心肠,纵有再大的怒意从不对她发作,总是和颜悦色地轻哄。只要她展颜一笑,没什么得不到的。
前些日子误打误撞地救了父王,更是令宠溺愈加泛滥无际。
她想起来余悸犹存,那个俊美的青年鬼魅般出现,轻易将父王身边的护卫斩杀一空,剑如闪电,杀气翻涌,无人能阻,一如恐怖的死神。一时竟忆不起怎么会有勇气挡在父王身前,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停下了手,定定地看她的脸。
容貌俊美得像传说中的神,却那样可怕。
为什么他没有刺下去?因为她的泪,还是……她的美?
每次心中有这样的猜测,总不自觉地红了脸,第一次看见那般超凡出色的男子,比邻国的王子更令人心动。莫名泛起的情愫在心间萦绕不去,希望国师不要伤了他,希望他能逃过天罗地网的追捕,或者……受了伤,在某个无人处被她遇见。
王宫里的气氛紧张至极,国师时刻不离父王左右。她却痴痴地凝想出神,强悍而冷酷的陌生人仿佛刻入脑海,令情窦初开的公主魂牵梦萦。这样隐秘的心思她不敢对任何人讲,就连贴身的女奴也只当公主近日的魂不守舍是惊吓所致。
她时常遣人去打听追捕刺客的进展,既希望有他的消息,又担心他被擒。
渊山魔头的手下,父王衔恨已久。假如真的捉到断不会轻饶,即使是溺爱如掌上明珠的父王,也不会因她的哀求而心软吧。
可是他那么神秘、危险、俊逸非凡,若能再见一面多好,她一定不会召唤侍卫,只跟他两个人静静对望。
美丽的小公主左思右想,白嫩的脸上浮出两朵红云,愈加俏丽动人。一旁伺候梳妆的侍女正从琳琅满目的箱奁中挑选合适的珠宝,在长发上比画,悉心使公主以最动人的模样出现,犹不忘笑着恭维。
“公主殿下真美,连渊山上的优昙花也要逊色呢!到底是善若国最出色的佳人,今天的晚宴,只怕列国的客人都会为您倾倒。”
今日的晚宴,是善若立国百年之庆。善若国力强盛,威名远播,此次又重挫魔教的袭杀,塞外各国皆遣使来贺,宾朋云集,冠盖满堂。刚至适婚之龄的小公主将在晚宴上正式露面,善若王也有意借此良机替女儿挑选一位合适的夫婿,一切更是极尽奢华。
华丽的紫衣辉映着玉人,每走一步,发上的步摇轻轻颤动,宛如和风拂过娇花,明眸秋波,天真妩媚,连善若王都呆了。
莎琳抿唇而笑,轻巧地旋了个身,“谢谢父王送来的新衣。”
定了定神,他笑了,伸手轻抚女儿粉嫩的脸,“莎琳长大了,美得让父王都惊讶呢!”指尖摩挲着面颊,一贯慈爱的父亲眼神有些奇异,似赞叹,又似惋惜,又道,“比你姐姐更漂亮。”
“伊曼姐姐?父王取笑呢,谁都知道姐姐才是塞外最美的人。”远嫁的姐姐美名冠绝诸国,成年之后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与她感情甚好,最后嫁给了沙勒国主,嫁妆之丰厚,婚典之隆盛,成一时佳话。
抚在颊上的手变得滚烫,让她略有点不适。
仿佛不曾感觉到女儿微避地转头,善若王托起俏脸细细审视,“莎琳这么美,倒是让我舍不得这么快将你嫁出去,多陪父王几年可好?”
“莎琳愿意陪父王一辈子。”她撒娇地笑,引得善若王也笑起来,伸手替她扶正金钗。
“去吧,让各国来使都看看,本王有一个何等美貌的小公主。”
夜幕初降,中庭亮如白昼。
数百张筵席高朋满座,在精致的王宫花园内露天而饮。此次所到皆是各方上宾,金杯银盏盛着美酒佳酿,妖娆的侍女殷勤款客,令人不饮自醉。
胡姬歌舞声乐柔靡,庭内语笑盈盈,夸赞着善若王的文治武功,极口称颂公主的娇美出众,令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莎琳端庄地坐在父亲身侧,轻含微笑。众多倾慕的眼光如影随身,却一个也到不了心头。宴会长得让她觉得乏味,暗自直了直腰,忍下了一个呵欠。
乐声渐渐停了,舞女们退下去,下一个节目是什么?这次的宴会请来了各地顶尖的艺人,看来也不过尔尔,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
咚!
一记沉重的鼓声震撼了天地,四周蓦地静下来。
细微的鼓声如春雨润物,如蚕食桑叶,沙沙响起,渐渐至大。数盏特制的华灯猝然亮起,照亮了厅堂一角,一面硕大的巨鼓不知何时竖立,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风而鼓。
一鼓起,群鼓和,忽而如迅雷降临,轰然入耳,如万马奔腾,肆意纵横,极尽淋漓挥洒。鼓槌在鼓上飞舞游走,姿势昂扬优美,柔如花朵舒放,急如狂风骤雨,密而不乱,疏而有致,声声慑人心魂。四周立有数面小鼓,皆是清秀的童子持槌相和,一色短打,英爽利落。
鼓声在一片屏气凝神中持续走高。越来越快,巨鼓重槌,步步相扣,如敌阵紧逼兵临城下。黑云压城,画角连天,杀气严霜一触即发,就在心要从胸腔中跳出的一瞬戛然而止,四周死一般寂静。
良久,忽然爆出一阵喝彩,掌声和赞叹之声满盈园内,看来所有人都被这鼓声吸引。
善若王亦忍不住赞叹,询问一旁随立的内廷侍长,“这是哪里的艺人?”
“回主上,此乃乌昌国的流浪艺人,以鼓艺闻名,恰好途经我国,被召来内廷献艺。”侍长抑不住得意之色,“全赖司礼官于市井偶见,不然就错过了。”
莎琳低首假装啜酒,嘴角忍住一抹笑。
司礼官是内廷侍长的亲侄,此次所荐之节目大大出彩,难怪得意不已。
侍长忽然俯在王耳边说了句什么,善若王唇角轻扬,眼中流出暧昧的涎色,“果真如此?传上来看看。”
一群童子跪伏在地,或许是多方历练之故,并无紧张局促之色。领头的童子身形瘦小,臂扣银环,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魔王般张着獠牙巨口,令人望而生畏。
“表演得很好,本王甚喜,赏!”
“多谢国主厚赐。”众人齐齐伏下头叩谢。
“你们是乌昌人?” 善若王盯着领头的童子,目不转睛。
“回国主,我们大多是乌昌人,也有些是各国流浪的孤儿。”领头的童子一直不曾抬头,语音微冷,说不出的好听。
身边的国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场中多人听不懂,跪伏在地上的人却懂了,同样以乌昌语回答。
问答数句之后,国师点点头不再开口,显是确认了对方的出身。
“为什么要戴面具?”善若王又问起来,颇感兴趣。
“回国主,传艺的师父说鼓艺乃天神所授,不可面视,以表敬畏。”
“现在可以摘下了?”
“是。”
“摘下我看看,能击出如此鼓声的人是什么模样。”
童子踌躇了片刻,伸出手摘下面具,缓缓抬起了脸。
男童一般的黑衣短打之下,竟然是个女孩。
黑发垂髫,明眸流光,肌肤如冰雪之色,唯有嘴唇鲜红。
腰身细小,双腿纤长,微曲的颈项白如玉瓷,额际微微见汗,想是一番劲鼓颇为不易。稚龄年少,身量未足,却已有惊人的丽色,在夜色的华灯下犹如传说中的姹女,诱惑心神。
所有目光都被吸引,偌大的宴会只闻呼吸之声。
早早退席的莎琳闷闷地扯着纱巾一角。
什么善若国第一美人,都是虚伪的奉承!自从那个女孩摘下面具,每个人都盯着不放,哪还有人注意到她这个公主。
连父王都不例外,眼睛亮得吓人,还与内廷侍长低声耳语了什么,直到那群童子退下去才又恢复了热闹。
贴身的女侍看出她的不悦,轻声安慰。
“殿下何必生气,今日公主的美名将远扬诸国,届时求亲的才俊将数不胜数。”
“那个丫头真的那么美吗?”莎琳不悦地嘟起嘴。
“怎及得上善若最尊贵的公主呢!”侍女含笑卸下公主颈间的珠链。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看她?”
“我倒觉得吓人,她和公主的美不同,那个孩子的容貌有些妖气,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像大漠里的妖魔专惑人心呢。”
“妖?”
“对呀,据说有种妖魔能化成人形,迷惑过路的行者吸人精血。”
“妖怎么可能到得了王宫。”她撇撇嘴,不以为然。
侍女失笑,用象牙梳轻轻理顺乌发,“公主说的是,什么样的妖魔也抵不过善若的勇士。”
勇士?不期然又想起那张冷漠的俊颜,心情忽然好起来,说说笑笑的娇声软语在夜色中淡去。
夜深了,王宫渐渐沉入静谧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