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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有什么任务?”她叹了口气放下笔,“当然是杀人。刺杀,伏杀,毒杀,诱杀……”她掰着指头数,微偏着头,像个孩子,眼神殊无笑意,“当然,若你觉得方便也可以用色杀,你有这个本钱。手段随你,但要在规定期限内完成任务。”
“为何不动用弑杀营?”辨不出迦夜的话是否暗含讥讽,他索性直接问出疑惑。
“弑杀营受了重创,这点小事还是不要惊动为好。更何况……”迦夜的语声缓下来,忽而淡淡微笑,“新上任的月使,未必能使得动他们。”
九微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被提拔为四使之一,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戒慎。平步青云遂其志,但两人依然亲近如昔,只是碍于迦夜不便会面,只剩了物件往来。偶尔捎来的东西精致程度与往日称得上天壤之别,足见四使地位之重。
对九微而言,重整被清洗一空的淬锋营为当前最棘手的要务,千冥的刻意刁难,紫夙的隐然施压,迦夜的袖手观望,都让事情进行得倍加困难。好在卫渠一事余威尚在,没有哪一国敢在教中大换血的时候趁隙篡动,才得以有余地从一团乱麻般的纷杂中寻找头绪。
听迦夜的言外之意,似乎九微的处境很不妙。
私下探听到的消息让殊影的心越来越沉。
因资历尚浅威望不足,加上千冥执掌教务以内线挑拨,九微根本难以收服弑杀营。执行任务的精锐杀手多次私下抗令,阳奉阴违,虽不敢当面挑衅,却让诸多政令无法推行。
拥有刑罚之权的紫夙抱臂而观,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对一些违反教规的惩治往往轻轻带过,益发使不驯之势高涨。相较之下,迦夜的不闻不问已是相当难得。教徒多是观望,甚至有人暗中赌这位月使何时失宠、被教王厌弃。
显而易见,三使无一不对这新起势力存有戒心。
原有势力弹压不下,训练起自己的力量时间又不够,九微此时无异于在热锅上煎熬。从一介亡命杀手到统率群狼的四使之一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教王的破格提拔并未能带给他更多筹码,多方掣肘让处境越来越艰难。
恰逢此时,弑杀营传出消息,有人正欲私议以合力进谏的方法直呈教王,换掉九微。若直谏送达,加上三使推波助澜,其下场可想而知。
时间一天天过去,偶尔与殊影擦肩而过,九微虽神色如常,却能被感觉出疲惫焦躁之意日渐加重,心事重重。山雨欲来风满楼,徘徊数日,殊影终于敲开了迦夜的门。
“进来。”
他推门而入,迦夜仍在桌前疾书,一旁堆积有尺许高的案牍,几乎挡住了娇小的身影。
“何事?”她头也没抬,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微微踌躇。
迦夜也没有再问,运笔如飞地批完一本又一本,速度快得惊人,有些案卷扫了几眼便已下笔,少数需要推敲的,抽出来丢在一旁,房间内一片寂静,只听见纸页翻动的声响。
毕竟年幼,她的身形过于娇小,桌椅都是匠师特制的。此刻眉尖微蹙,黑眸清亮,凝神思索,看上去似一个稚嫩的孩童在灯下苦读,笔下却是攸关生死的各国密报,这场面着实有些怪异。
灯花地灼烧,光影摇动,迦夜停下手剔了剔银灯,微倦地轻抚眉心。
“这么晚过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九微的情况。”
“他?”女孩闭上眼,并无意外,“你不是很清楚吗,这一阵一直暗中打听。”
“他的处境……”
“很糟糕,所有人都明白。”
打断他的话,迦夜睁开眼,黑眸静如深潭,又问道:“你想我怎样?”
“我希望你能帮他。”
“什么理由让你认为我会愿意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放任千冥、紫夙坐大,对你并无好处。”
她无表情地点头,“说得不错,但扶植九微也同样如此。”
“九微若能自立,与千冥抗衡,你的压力会少许多。若九微被除,下一个月使必定会倒向千冥,届时你的处境会更危险。”
“现在危险的可不是我,况且在我看来九微和千冥无甚差别。”
“千冥操控了弑杀营,连你也会受制,你真希望如此?”
“所以你希望我激怒他?”她永远是淡淡的口吻,事不关己的疏落,“若教王选的下一任月使与千冥无关,我只需坐看即可。”
“你若此时暗助,九微必然感激。”
“他的感激对我有何助益?”
“四使失衡对你更无好处。”他稳了稳情绪,斟酌用词,“紫夙与千冥的关系在教中不是秘密,隐伏的势力极大。九微此时根基未稳,你们携手方能勉强平抑局面。失去了弑杀营的支持,稳固魔教对三十六国的影响便是空谈,届时,千冥有绝佳的理由压制你,就像今日对九微一样。”
静了片刻,清冷的话音如风送浮冰,“我若插手,只会同时得罪风花二使,说不定死得更快。”
“你不插手,他同样不会放过你。”
“就算如此,千冥以内务掣肘,紫夙以刑律相扰,这两方皆非我权责,我也帮不上忙。”眉目不动,她想轻描淡写地卸下包袱。
“你有办法的。”他紧盯住她,“只要你愿意。”
迦夜冷冷地回视,怒道:“让你看《战国策》可不是为了对付我!”
“我只是陈述利弊。”
静静对峙良久,她忽然别过头,开口道:“好吧,我给他一点建议。”坐回椅上沉吟了半晌,“目前,他最大的弊病在于权限不足,最好去找教王争取。”
“教王?”
“不错。”
“此时去找教王,岂不更证明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服众?”弄不好反给了千冥攻讦的借口。
或许是疑惑的神色过于明显,迦夜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侃侃而谈。
“最不希望千冥坐大的是教王,赐封风使是迫不得已,他平乱时的功绩过高,不赏无以服众。只是他野心过盛早为教王深忌,所以才提九微为月使,掐断了千冥控制弑杀营的机会。谁都知道九微经验尚浅,此时完全可以直承,教王非但不会小视,反而会视为耿耿忠心,加恩扶持。若九微只懂得紧抓权力死撑到底,在教王眼中便是缺乏变通之人,难当大任,放任他被千冥除掉也无甚可惜之处。”
细思了半晌,他再度开口:“弑杀营的桀骜不驯又该如何处置?用重刑威慑恐怕更难驾驭。”
“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迦夜的眼眸诡异而狡黠,“月使刚刚上任,还没有自己的影卫吧。”
“你是指……”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他若连这都听不懂,也就没资格做月使了。”抬手止住他的疑问,迦夜的神色冷下来,“殊影,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但你也要清楚,教王并不希望一个中原人与月使过从甚密。”
她点到即止,并未把话说尽。他已全然洞悉,转为沉默。
不仅自己与九微过从甚密会招来疑忌,恐怕教王也不希望九微与迦夜联合,四使互有嫌隙、各怀所虑才是乐见之局。如此皆须仰仗教王而立身自保、压制同僚,方能杜绝一方独大之危。
“下去吧,我说得够多了,别指望我出面帮他,月使只能凭自己的实力在教中站稳脚跟。”
既是不想,也是不便。
此时明里襄助九微等于授人以柄,又会引起教王猜疑,殊为不智。
淡漠少言的迦夜对各方势力的考量,对自身处境的权衡,对教王心机的把握……可谓精准犀利得可怕。
九微静默着听完一切。
“谢谢。”微黑的脸上勇毅决绝,似破釜沉舟般一往无前,“殊影,你看着,我一定会成功。”
此后的三年,他们不曾再有这样直面的交谈。
这三年也是迦夜在教中巩固地位,培植自身亲信的三年。执行了无数次任务,纵横塞外各国,数不清有多少人死在她的手下,迦夜的手段比獍长老更强硬,也更隐形。
一方面以刺杀威慑诸国,另一方面又以大量的金珠收买重臣后妃,刚柔齐施,谋策并举,甚至操控了某些小国的王嗣废立,刀兵战事。一国之君难庇一室之安,一教支持可影响一国存亡。
霹雳手段,雷霆威迫,都运用得恰到好处。魔教的声威在数年内达到顶峰,各国争相进献贡物结纳求好,源源不断的财富如水般流入,连教王也为之垂目。
无人再敢小视这个纤弱如幼童的女孩,她以事实证明了雪使的尊号实至名归,连带身后的影卫都令人敬畏。殊影率领的六翼丝毫不逊于弑杀营,各有所长,配合精妙,历次任务大有斩获。面对这样的实力,执掌教务的千冥都要避让三分。
千冥、紫夙在成为四使之后反而若即若离,私下往来甚少,仅在贬抑迦夜、九微时同气连枝。而此时的九微,也已远非吴下阿蒙。
三年前,九微诚惶诚恐地承接月使之位,一度风雨交迫,却在危时大胆觐见教王,坦然直承自身德才不足难以服众,请辞炙手可热的月使之位。教王感其诚,赐独断之权,准其对中等过错以下的教众自行惩罚,无须通过紫夙裁断。
权柄到手,九微以淬锋营叛乱的前车之鉴为由,闭弑杀营于禁苑训诫一年,增众人效忠之诚。禁苑之内任何人不得往来探视,唯九微至上,杀伐决断令行禁止,无人敢有异议。而后以厮杀互搏之法挑出两人担当影卫,又挑出五人为队长,代管营中事务,赏罚分明权责相关,稍有懈怠毫不姑息。自此,凡营中所出之事,事无巨细一一入耳,偶有调动敕令,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不少出色杀手在一番历练下晋入弑杀营,屡建战勋,仿如一支折断的利刃重铸锋芒,颇得教王嘉许。月使九微之名自此稳如磐石,再不是初时任人猜议去留的新宠。
光阴流转,四使在教中打下了根基,各有拥簇。势均力敌、权力制衡之下,魔教空前繁荣安定。
殊影风尘仆仆地赶回山中,踏入水殿,莫名地沉静下来。或许是殿中的水道青荷,贝铃轻飘,幽然静谧,纱帘如雾,让他忽然从血腥杀伐中清醒过来,平复了心头的躁动。
如今他摒弃了一切思虑,起手落刃之际再无犹疑,成了名副其实的杀人工具,却无法怨责那个在青荷尽头等他的少女。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选择在她面前俯首称臣,任凭驱策。而她,永远是淡淡地颔首,点出行动的缺漏,指派下一次任务。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定。
尽管自初见至今已有数年,她仍是旧时模样,分毫不曾长大。教徒忍不住私下议论,甚至有传言指其为妖——稚嫩的外貌,夺人的手腕,淡漠的性情,深居简出的习惯,仿佛都为流言做了注解。
望着眼前白衣如雪的女孩,他亦觉不可思议,一时恍惚怔愣。
“殊影!”久等不到回话,迦夜蹙起眉。
“你在想什么?”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略为诧异。
“你究竟多大年纪?”不知怎的,他竟道出了心底潜藏已久的疑问,说完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懊悔失言。
迦夜愣了好一会儿,渐渐笑起来,清眸流转,恍然了悟。
“我的样子,很像妖怪吧。”细指揉了揉额间,一贯无波的声音微微自嘲。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以后别再问了。”仿佛一瞬间的变化仅是错觉,“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女孩停止了成长?
步出水殿,他仍在回想迦夜那一刹那的神情。黯然,微倦,及一丝无可奈何的苍凉,像是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冷淡的表象,让她呈露出难以掩饰的情绪——没有弱点,从不失仪,冷静自制,掌控若定的面具下罕见的真实。
这一刻他才隐约感觉到,这个大权在握的四使之一,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儿家。
迎面走来的绿夷碧衫如水,笑容深甜,依教规敛装行礼的一瞬,其极低的声音传入耳际。
“今日亥时,媚园清嘉阁。”
他默不作声地行过,刹那握紧了拳。
媚园,人间少有的极乐之乡。
放眼皆是绝色胭脂,娇俏迎人,花香粉黛袭来,温柔缠绵入骨。
闪开附身过来的娇胴,他直接点了清嘉阁,被貌美语甜的女童引入一处玲珑小阁,留下身后一路怨嗔秋波。几道回廊之后,呈现眼中的已是雕梁画栋,曲苑白墙,颇有江南风致。
独苑多是相貌首屈一指的丽人所住,能出入的仅有教中居上位之人。女童引至门口便识相地退下。两个浅粉薄衫的俏婢迎上来,眼睛俱是一亮,莺声婉转地下拜,又连拉带推地将他送入内室。
屋内的丽人犹在镜前慵懒地梳头。
闻得背后有人,她并不回首,自顾自地挽起乌发,斜插上一根白玉簪,素衣轻浅,黑发如墨,一截粉颈纤细怜人。殊影约略感觉有些异样,却不知为何,及至丽人转过头,风致婉转地盈盈一笑,他才蓦然顿悟。
此女肌肤如雪,黑眸清冷,通身除一根玉簪再无余饰,竟有三分似迦夜的眉目。只是身量较长,曼妙动人,是个风韵十足的成熟女子。
丽人见他不说话,抿嘴一笑,招呼小婢布酒置肴,待酒菜齐备屏退左右,素手执壶斟满了玉杯。
“公子初来,烟容无以为敬,先饮一杯。”言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粉脸被酒气一激,漾起了两抹微红。
“你叫烟容?”
丽人嫣然一笑,尚未回答,侧畔传来一声低笑。
“烟容解语,媚园无双,你连这个也没听过?”一个男子轻捷地从窗口翻入,笑吟吟地看着他。
“九微!”他脱口轻唤,三年不曾对面交谈,按捺不住心情激荡。
对方上下打量,走过来紧紧揽住他的肩,亦不禁感慨。
“三年了,才能当面叫你一声。”
眼前的九微英气内敛,沉稳老练,又多了一股威势。两人相视而笑,百种滋味浮上心头,半晌才平静下来,烟容识趣地退至隔室抚琴,留下房间供两人密谈。
“怎么突然找我?”多年不曾会面,此次九微不惜动用伏在媚园的暗线,必定不只是为故友寒暄。
“近来有事,你刚回山,可能不太清楚。”九微盘腿在软垫上坐下,开门见山。
“什么事?”
“前阵教王十分宠爱北狄国献上的一位美人。”
“听说过,可是叫雅丽丝?”
“不错。”缓缓地品着美酒,九微眼色深沉,“那个女人很不简单。”在时间的历练下,他们都不再是昔日的飞扬少年。
他飞快地搜索记忆,隐约记得那是个柔媚至极的女人。
“怎么说?”
“教王对她言听计从,近来下了许多出格的命令。”浓眉紧皱,九微道出详情,“她并无职位,却能插手千冥的教务,教王还许她随意指使弑杀营,前几天我手下的人刚替她杀了一个仇人。”
“什么仇人?”
“北狄的左大臣。”九微笑得很冷,“折了数名高手,只为博她一悦。”
“千冥、紫夙如何应对?”默然片刻,他有些难以置信。
“暂时还没算计到紫夙头上,而对千冥……她很聪明,在尝试讨好笼络。”
他微微动容。
“这样放任下去……”九微替自己倒了一杯,馥郁的酒香散在室内,让人沉浸欲醉。
“你想怎么办?”
“我想探探迦夜的态度,三十六国的事务由她所辖,北狄的事只怕她要亲自善后。”
他点点头,“尚要待教王示下。”
北狄本有定期岁贡,历来恭顺,并无挑剔之处。这次魔教擅杀北狄重臣,确实难以交代,仅派下属已不足以安抚,定要迦夜亲往。
“顺便查查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来头。”九微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我派出的两个暗使都没有回来。”
能让九微手下的精锐消失得无声无息,绝非一般人能为,殊影心中不由暗惊,“我记下了,可还有其他?”
“最好是……”
九微不曾说破,他自是心里有数,这样麻烦又摸不出来历的角色,及早铲除才是上策,时间一长必成心腹之患。
“此次她若下山,我会尽量随行。”
他举起杯,与九微重重一碰满饮而尽,芳香的美酒入喉,火辣辣地烫在胸口。
九微瞥见他的脸色,不由失笑,“这么多年,还是喝不惯烈酒?”
他摇摇头,“我极少饮酒。”
“你现在好歹也是教中人物,怎么连酒都不喝?”九微谑笑,又替他满上,“跟着迦夜,若学她那样薄情寡欲,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连饮了几杯,或许是酒意上涌,他抬手止住,“别再倒了,塞外酒烈,醉了可不好。”
拨开他的手,九微不依不饶,“难得兄弟见面,多喝几杯醉了又如何,在这里歇着便是。烟容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还委屈了你不成!”
“不必,我还是回去为好。”
被他瞪了一眼,九微笑嘻嘻地全不在意,似乎又变回了昔时的顽劣少年,调侃道:“说起来烟容比她好多了,体贴入微,又知情识趣。你何必那么矜持?”
“你胡说什么?”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隔室,琴声清扬,一直不曾断过。
“我胡说?你从不来媚园,不是因为她?”多年不见,九微仍是言语无忌,毒舌依旧,“不用担心,烟容清楚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聪明温柔又极可人意。迦夜有什么好?冷冰冰的像雪人,还永远长不大。”
“别说得这么难听。”他很不乐意。
看他的脸沉下来,九微倒笑了,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事实如此,她练功伤了经脉,估计永远都是眼下的模样,你受得了?那身段根本不算女人,抱一个没胸没臀的孩子——”
话音止于一个软枕,不偏不倚地甩在九微脸上,砸出一声闷哼。
“你怎么知道她是练功所致?”他低声问。
九微揉了揉鼻子,丢过“哀怨”的一眼,“紫夙说的,教王问起来,迦夜自己承认了。我说她那么年幼武功却高强至此,原来是练了邪门的功夫。”
“什么武功?”
“谁知道呢,前任长老是波斯人,有些秘术教王也不清楚。”
静了半晌,九微再度开口道:“所以我说还是烟容好,不是趁着千冥这几天不在教中,还来不了呢。”
“千冥?”
“千冥常来清嘉阁,得不着镜花水月,望梅止渴也是好的。”九微邪邪地一笑,带着男人间心照不宣的诡秘,“连教王都宠幸过烟容,就你死心眼。”
“教王也……”
“不错,所以她长不大未必是坏事。”九微敛了敛脸色,以防再次被袭,“以迦夜的性子,我很难想象她如何能在教王身下承欢。”
他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握住酒杯,紧得骨节发白,“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于她?”
“嗯。”
收起戏谑的笑意,九微思考了片刻,道:“她和你一样是中原人,虽然她自己不记得。”
他惊讶地抬眼,九微肯定地点头,“你不觉得烟容和她有几分相似?都是典型的南方女子。”
他一直以为她是混血,塞外民风开放,异族通婚并不鲜见。
“十几年前,左使从敦沙附近掳来了一名容貌极美的女人进献给教王。据说此女有倾国之色,还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儿,教王以其幼女的性命相挟,以一日为期逼使就范,结果……”
他默默地听着,一介弱女落入教王掌中,可以想见其结果。
九微叹息了一声,“不到一日,那女子便死了。”
“死了?自尽吗?”教中足有十余种方法教人求死不能,教王怎可能出此纰漏。
“按说不可能自尽,服了玉香散,应该是连抬手都很勉强,人是被烛台刺入胸口而死。”九微随手拔下银烛,烛座上的尖刺闪闪生寒,“奇的是人就死在床上,完全没有被动过的迹象。”
“被杀?是谁?”
“教王的内殿,谁敢进去杀人。”九微摇摇头,“想来唯有和那女子同处一室的幼女。”
“你是说……”他扬起眉,随即脱口否定,“怎么可能!”
“除此之外再无别人,烛台刺得很深,当场毙命,小丫头就昏倒在床边,沾了一手的血。”
“没问过她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没问,还是教王亲自问的,结果她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一声不哭。看起来不会是伪装,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绝不可能骗得过教王。”九微摊摊手,“后来见她是个美人胚子,便拟送入媚园。前任长老看她根骨不错,收去做了徒弟,再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现在仍是什么也不记得?”静默良久,他勉强挤出一句。
“应该是,不过弑亲之罪忘了也好。”九微垂下眼,难得正经一回,“想起来又如何自处,再说教王也容不得。”
殊影怔忡得无法言声,恍惚半晌,九微捶捶他的肩,安慰道:“别想了,她现在地位超然威风八面,羡慕的人不可计数,有什么好替她难过的?”
“你怎么了解这么多?”收住心神,他忽然想起此事不可能在教中随意流传。
“我?”九微不正经地笑了笑,“从紫夙那里听来的,她长于收集情报,况且当年她也十来岁了,也曾听说此事。”
“紫夙怎么会告诉你?”他狐疑地追问。
“这个,你也知道,”九微挠了挠头,环顾左右,窘道,“有些时候女人嘴不紧,比如床上……”
瞪了许久,他无言以对,只道:“你自己小心点。”
“放心,我有分寸。”九微脸色一正,再无嬉笑之态,“我清楚她的手段。”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清,只记得自己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九微天南海北地闲扯,他的脑中却始终浮着那张终日苍白淡漠的脸,清瘦的肩,细弱的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动听的声音徘徊不去。
蒙中有人笑盈盈地斟满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觉喝得更多。那个冷淡的、无情的、残酷多智的、永远不变的、孩子似的女人,占满了所有思绪。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感情他不知道,却着了魔似的停不了。
看着醉倒在软座上的殊影,九微低低叹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转身冷冷地吩咐:“好生照料,今晚的事不许吐露半句。”
烟容敛容称是,九微扫了一眼,又叹了一声,如来时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美丽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边凝视着熟睡的人,探指轻抚微蹙的眉,一寸寸抚过年轻俊美的脸。
“她有那么美?你们都念着她,一个,两个,三个……连做梦都想着她。”
近乎呓语的声音消失了,女子伸手替他脱去长衣黑靴,垂下纱帘,在炉中撒了一把宁神香。香气散入静谧的夜,最后一丝光也随之熄灭,沉沉的黑暗湮灭了一切。
殊影醒过来,一时弄不清所在何处。
帘幕低垂,红枕锦衾,身畔还睡着一个清婉丽人。
他蓦地坐起来,宿醉后的头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双温软的手抚上他的额,掀开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温好的醒酒汤。
“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默默地接过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娇容,昨日的回忆涌入脑中,几乎要懊恼地咒骂:该死的九微!若不是他,怎会醉在此地过了一夜!
“我……可有……”他问不出来,只觉得脸渐渐发烫。
丽人掩口笑了,善解人意地安慰:“公子醉得太厉害,只是睡了什么也不曾做过。”
他的心登时松下来,又觉得愧疚,“抱歉,扰了姑娘。”
“公子哪里的话,媚园本就是寻欢之所。”纤纤玉手卷起素帘,室内渐渐亮起来,“只盼公子能常来坐坐,烟容虽不能解愁,陪着弹琴赏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丽人长发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采撷的芳花。比起遥远不可及的那个人,拥在怀中的温度更真实。或许这才是九微安排在此处会面的深意。
他一时怔忡。
水殿的清池中映着淡淡朝晖。
池面生出了薄雾,迷离氤氲,黛色朦胧,丝丝凉凉浸润着衣襟。殊影踏过池中小桥转入内殿,忽然定住了脚步。
回廊之畔,层层花台之上,一个纤小的人影坐在廊下的长椅上。
晨风吹拂,雪白的裙裾轻扬,像恒定的剪影。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纤细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鲜红,似不曾感觉有人来,缓缓扯下一片噙入口中。
迦夜爱花,下令把旧时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过来。她很少摘花,偶尔有食花的习惯,扯下几片品尝,如此行为,心情多半是不好。待走近了,殊影才发现她裙摆被雾气浸得透湿,不知坐了多久,黑发贴在额上,脸白得近乎透明。
“你……”
黑眸沾着雾气的微润,像透亮的宝石,幽凉。
只看了一眼,他便停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是这般遥远,永远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椅子有点高,她的脚尚不及成人的一掌之宽,悬在空中,雪白的足轻晃,脚趾圆而小,十分秀气,脚底有点泥,在柔白细腻的肌肤上分外碍眼。
不知中了什么魔障,他鬼使神差地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净,手指触到的足踝冰冷,她缩了缩,却没有躲开,任他擦拭。小巧的双足连着脆弱的踝,曲线优美的腿,如莹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无热度,若非在掌中柔润脂滑,竟像是无生命的物件。
殊影将它在掌中握了很久,脑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脚仿佛一点点有了温度。
蓦地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长椅,裙裾飘扬曳地,踏过凌乱花枝,拂过方砖路面,瞬间便已走远,只剩了落红一地,花叶狼藉,仿如清晨一梦。
迦夜行事很少踌躇,这次却不一样。教王下令后,她殿上遵从,回来却思虑良久,一份又一份地拆看各国送来的情报,反复推敲,沉吟不决。
“你在担心什么?”
听见他的问话,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门。他随手掩上,心下惊疑,鲜少见她在教中如此戒备。
“这次的时机不妙。”
“什么意思?”
“目前北狄的局势很复杂,左大臣的遇刺,绝非是雅丽丝所言的寻常家仇。” 纤指点了点散了一案的密报,“北狄王年老,宠爱侧妃所生的幼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长子赤术,欲废长立幼,这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赤术在军中历练多年,英勇果决,对岁贡早有不满,一旦由他继位必然难以掌控,北狄的军队训练有素,剽悍勇武,强行刺杀只怕折损过重,不宜硬来,所以我教一力扶持侧妃幼子。”
幼子既不获朝臣支持,唯有倒向外戚,为了巩固地位必定对魔教言听计从,如此方可排挤反对的大臣,因自保而成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指间谋划即可轻易消减一个棘手的潜在威胁,这种手段迦夜十分娴熟。
他心下明白,口中淡淡问道:“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左大臣原本立场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会放纵雅丽丝的请求,反正杀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观望的臣子认清形势。”
“但同样会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让他们对教王更加敌视,转而支持赤术。”
“现下看来,确实如此。”迦夜冷冷地一笑,“巧的是,刚刚收到密报,左大臣与休墨国有联系,曾对北狄大王子的军政计划多有阻挠。”
“休墨?数年前曾与北狄有过战事。”
“他大概是被休墨收买刻意掣肘,甚至进言北狄国主削减军队,卸下赤术的军权。”
“听起来是对我们有益的人物。”他不无微讽,迦夜向来长于利用为了利益而出卖国家的内臣。
“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忠诚无比,仿佛全然顾虑民生,又是赤术的舅舅,所以深得国主信赖。”错过一枚上佳的棋子,她略为遗憾,“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收买,我猜左大臣是觉得这个外甥过于精明难以驾驭。”
“这么说,这个亲舅舅死了反而对赤术有好处。”
“去掉一个家贼,激起北狄上下对教王的仇恨,还有充分的理由整顿军备厉兵秣马,声势上全面压倒幼弟,真是一举多得。”她淡淡地点评,不无赞赏之态。“献上雅丽丝若是赤术的计谋,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如此看来,现在去北狄恐怕不是好时机。”
“非常糟糕。”她轻哼一声,“赤术很有可能把我的头挂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无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变,看她在房中踱步,犹疑难决。
“这次的对手,真不简单。”迦夜喃喃自语。
“要不我去杀了他?”
迦夜抬起眼,低声道:“不行,此时赤术一定防得很严,况且连杀重臣,激起北狄举国同仇更难收拾。”
“那明日上殿禀明教王,先拿下雅丽丝?”他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雅丽丝既敢入教便是死间,抱有必死之心,此时又无实据,光凭推测尚不足以打消教王的宠嬖,如何开口?”
左右不行,教王又下令迦夜亲赴北狄,此行凶险可想而知。他垂下眼盯着案上的地图,室内一片寂静,良久,一个念头隐约浮现。
他猝然起身,迦夜不知何时来到案旁,清冷的黑眸注视着同一个目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出现在唇边,“明日下山,先去休墨。”
“我和你同去。”
迦夜微讶地抬眼,“不用,我带六翼中的两人随行即可。”
“我去。”他少有地坚持。
迦夜静了半晌,无奈道:“随你,吩咐他们把东西备齐。”
休墨本是北狄属国。多年前休墨王不甘为附庸,拥兵自守,与北狄反目成仇,两国多次征战互有胜负,一直持续至今。
与卫渠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由殊影安排打点,迥异于数年前初出茅庐的无措。迦夜照例寡言,默默地骑马跟在身后,漫漫长路只闻铃儿叮当。
那一次清晨偶遇之后,距离仿佛更远了些。
一支远行的婚嫁队伍行过,狂风吹起新娘的纱巾,艳红如火,嫁衣上的银铃在日光下闪着光芒,和风一起发出破碎的轻响。迦夜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望着那一支队伍渐行渐远,双瞳仿佛映入了黄昏的余晖,茫然而怅惘。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
在那样残酷凶险的环境下挣扎求存,让众多垂涎的人无从染指,她究竟付出了多少代价?明明是个踽踽独行的孩子,孤独寂寞,却从不纵容自己寻找寄托,是什么信念助她支撑下来?他实在想不出。
“殊影。”
“嗯?”
“江南是什么样子?”
“很美,满城都是轻浅的绿色,铺天盖地的荷花开遍了湖面…… 晴雨多娇,烟柳画桥,还有长街上各色叫卖……”
闭上眼就能看见的杏花春雨,睁开眼只有绵延万里的大漠黄沙。
他忽然觉得疲倦。迦夜也不再开口。
天光在跋涉中渐渐寂灭,取而代之的是灿灿星芒。
夜色中篝火跳动,熊熊的火焰烧得风都炙烫起来。
休墨与北狄的边境有一处绿洲,一个小小的村落沿水而建,散落着大小屋宇,与黄沙浑然一体。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便是这处绿洲中涌出的甘泉,不断有行客驻足补充食水。一队粗犷的汉子在村外卸马拢火,架起了铁枝,翻烤着从村里买来的羊,冒出的油脂不断滴在红亮的火炭上,香气飘得极远。粗豪的笑语传开,热闹十足,甚至吸引了村中的孩子围观。
一个青年斜披大氅,硬朗英气的面庞带着微笑,默不作声地看众人喧嚷。架上的羊肉渐渐变为金黄,执架翻烤的汉子熟练地撒上各种香料,抹上盐粒,脂香诱得人垂涎欲滴。一个十余岁的孩子不住地吞口水,忍不住扬声道:“各位大哥还是进村吧,会引来野狼的。”
几个汉子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怕什么?来野狼正好打了剥皮,明天的肉食也有了。”
“大漠里的沙暴我们都不怕,还怕野狼。”
“没杀过狼的还算男人吗?”
“小子心肠倒好,可惜胆小了点。”
连番的戏谑,让孩子的脸越来越红。斜披大氅的青年笑着轻斥,伸手把孩子招到身边,“多谢小兄弟,我们人太多,兄弟们又粗鲁惯了,进村怕扰了村子的安宁。”
“这时节狼很多,上次还叼走了我的小羊。”孩子嗫嚅着,“大人们都不让晚上出寨。”
“那你还跑出来?”青年笑道,“不怕你娘骂你?”
“你们人多,又是在村口,不会有事的。”大人的警示挡不住孩子爱热闹的天性,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