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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明宫天下之凤临紫禁】
到达榆林边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榆林是明代九边之一,防地东至黄河,西至定边营。苏挽月对榆林这个名字不怎么熟悉,毕竟是古地名,但大概知道是在陕西那一块,明代疆域虽没有元代宽广,但也相当辽阔。
鞑靼和瓦剌时有冒犯,边界一带从洪武大帝起,就不怎么安宁。东北尚且况且有朵颜三卫作为屏障,西北这一方,却完全需要朝廷驻兵防御。再言外藩和中原的茶马交易,也多在这条线上,凡属涉及钱财之事,都是多有祸端险象环生,所以说,苏挽月是来了整个大明最动荡最危险的地方。
十一月的陕西,已经是大雪纷飞,苏挽月的手脚都长满了冻疮,像是柿子一样已经冻烂了,肿得很厉害,稍微有火烤的时候却又痒得厉害。捧着双手在嘴边哈气,苏挽月觉得自个经历了当年红军长征的辛苦,在路上已经累死了两个同行的,这二十几个活着到榆林的,也半死不活的架势了。
没有地方让苏挽月照下镜子之类,她只觉自己肯定已经变老了十岁,皮肤粗糙,面黄肌瘦,但惟独那一头的长发,仍是疯长,绸缎一般像是吸尽了苏挽月所有的精力。
被发配到这儿来的钦犯,都是听天由命的样子,数千里的距离,像是已经和以前的生活彻底隔绝了。男子多要做最脏最累的苦力,女子多要与兵卒为奴。苦寒之地,大都是粗野之人。这儿的兵卒,多数粗蛮不堪,也鲜少有被汉族文化驯化的。
苏挽月一直冷眼望着,那个已经哭哭啼啼一路的小姑娘,有种她活不过今晚的预感。
越是落后的地方,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法则,越加明显。“别哭了。”苏挽月实在听得烦了,沉声训了一句,语气有些凶。
那丫头没有听,哭得更厉害了。苏挽月一声叹息,感叹人的眼泪怎么会有那么多,连水都没得喝的地方,还能有眼泪用来蒸发。
交接的官兵过来了,从京官这签署画押好交接的文件,便是饶有兴致盯着苏挽月看。在他们灰蒙蒙的脸上,胡渣没有剃干净,眼睛也像玻璃珠子一样,不见眼里的华彩,只是看见苏挽月和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嘿嘿笑了两声。
苏挽月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双手抱臂回瞪过去,一点也不害怕,她穿着钦犯的囚服带着手铐,却仿佛主动权在她手上一样,无可比拟的咄咄逼人。
男人都被另几个兵卒带走了,要去马场干活。苏挽月和那个小姑娘是被分配到伙房,反正女人少,恰巧少几个洗衣服做饭的。充军的意思,很大意义上,是要为奴为婢。不知道为什么,苏挽月心态很平和,对于那个很爱哭的小姑娘,也只是凶了那么一句,再就随她去了。
“我以前没烧过饭……”
“现在烧会死啊!”苏挽月在炉灶底下,卖力烧着木炭,被熏得满脸发黑的时候,伸着脑袋出来骂她。
“我以前没洗过衣服……”
“现在洗会死啊!”榆林的冬天,能有零下二十多度,那种堆积如山的衣服,像是这辈子也洗不完一样。但苏挽月也很厉害,烧着热水把领兵的几件绢衣给洗了,其余的全部过一遍水就算洗完。男人大都粗心,也不是十分讲究。不然一件一件认认真真洗完,苏挽月觉得自己手肯定会冷废掉。
她一直没问过那小姑娘的名字,一张巴掌脸,除了干活的时候,其余都在啜泣,苏挽月甚至都没有认真看过她的五官和长相。有些人,你觉得这辈子她也就那样了,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改变,一个月如此,两个月如此,然后接下来的时候,你也就习惯了堕落和伤感。
每天都要做各种琐碎的事情,洗菜切菜,做饭炒菜,而后端着一个个大盆到后院,再像个食堂大妈一样给人打菜。这个驻所大概有总共有三十七个兵卒,十里远的马场人要多些,但也就大概四五十个,得益于明代军籍的世袭制,兵卒的质量也是参差不齐,好像到一定时候,军户每家出一个男丁就行了。而且军户大都分有土地,不是战时,就下地作农,和那种时刻戒备的正规军不同。
在某个晚上,苏挽月劈完柴,动了动两条酸痛的胳膊,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月亮。她不经常伤感,一个月一两天而已,满月的时候,她偶尔会望着圆圆的月亮出一会神。这儿日复一日的生活,会让你忘了过去了多久,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在不知不觉中偷走你的岁月。
每一个满月,苏挽月都会在她房里的墙壁上,拿煤灰画一条杠。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到这的第三个月,数九寒冬,全天下最冷的时候。那个姑娘还是在哭,偶然得知她和自己同岁,苏挽月便在心里冷笑,有些不屑,那丫头心理年龄太幼齿,等哪天哭够了再聊个几句。
她们睡一间小杂屋,屋子里头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苏挽月偶尔会收拾下,但有时候实在太累了,她也不在乎睡在哪旁边的环境整洁或邋遢。
闭目养神,苏挽月每天还会坚持一件事情,便是打坐。她有一天忽然想明白为什么冷霜迟嘲笑自己,因为许久没有静下心来,心静不下来,内息就会别打乱,平时的操练无非是泥塑上的彩绘,你本身是泥塑的话,再华丽的招式也不堪一击。
她没想过像冷霜迟一样追求天下第一,只求有一天,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自己不会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起码被人骂了要敢还嘴,被人打了要敢还手,这个时代女人是处于弱势,但总有例外。
“你叫什么名字?”那姑娘今晚只哭了一会,忽然问了苏挽月一句。
她们睡在一张床上,但从来都是背靠背睡着,从来不会有任何交集。被她问到的时候,苏挽月有些惊讶,她此刻正坐在杂物的角落里打坐,地下垫着草席,旁边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的衣服又旧又脏,脸上也灰突突的,长长的头发用绸带简单扎着,但眉眼之间,看得出来她是个有姿色的人,尤其眼角边那朵扶桑花,再灰败的脸色,也压不住那花中似血的娇艳。
“那你叫什么?”苏挽月眼皮子都没睁,闷声问了一句,两手分别放在膝盖上,感受着体内那只飞蛊游走到了心脏。心血流动的时候,苏挽月很怕那只虫子会卡在那里,因为感觉自己的心很浅,浅到容不下任何东西。
“是我先问你的!”那姑娘厉声回了一句,这段时间,足够把她的精神折磨到不堪。也许本是家教得当的大家闺秀,但二十多年养成的教养,已经被几个月的磨难给摧毁。
苏挽月皱眉,懒得搭理她,闭着眼睛没有回话。那姑娘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一把揪着苏挽月的头发,她应该是没打过架的人,现在也只是憋屈太久,想找个人出气。
“放开。”苏挽月睁开眼睛,很平静望着那个行为幼稚的女人。
拽着她长长的头发,抓在手里像绸缎一样,她从没有见过养得这么好的头发,就算在西北的荒漠,也没有被榨干光彩。犹豫了下,而后像是被苏挽月冷若冰霜的眼神吓到了,怯生生收回手,蹲在了苏挽月面前,“你陪我说会话好不好?今天是我父母的祭日。”
“祭日?你不是才来这三个月么?”苏挽月一愣,没有想到离对方被抄家还有她发配来榆林,已经过去一年的时间了。脑子里一转,也就释然了,无论哪个朝代,官方的办事效率永远不要指望太高。
“是啊,只是我家出事是去年的事。我阿爹被抓了死在狱中,同一天我阿娘听到消息,受不了投井了……家里就剩我和我姐姐……阿爹的罪名落下来后,姐姐作为罪人之女,被拉去歌坊做了艺妓。”那姑娘抱着膝盖坐在苏挽月对面,仍是很稚嫩的一张脸,眼神有些空洞,东一句西一句,说了这么一段经历,“我死都不愿意,本来是要以违抗之罪问斩的,上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好心,把我发配来了西北,没有要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