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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尚尧回到闻山,晨曦初露。来去十多个小时,他不见疲惫,反而精神奕奕。
姜凤英接过他手上的袋子,纳罕说:“我儿子这是怎么了?居然会买早餐回家。”
他朝卧房望了一眼,问:“我姥姥呢?”
“折腾了半宿,快天亮才睡着。你小声点,别吵醒了她和阿姨。”
“妈,那你先吃,我洗澡去。”
换了衣服出来,姜凤英坐在餐桌边,揣测的目光不离他左右。等他坐定后递给他一碗锦米汤,双肘置于桌面,又打量了他片刻,问说:“一夜没回来,今天心情大好的,去找庆娣了?”
见姜尚尧结舌,她白儿子一眼,语带不屑:“知子莫若母,见你抬腿就知道你拉屎拉尿。”
“目光如炬啊,妈。”
稀奇了,居然能说两句俏皮话。姜凤英愕然。
“我去厂里看看。”大猜得到他妈接下来要问什么,姜尚尧往嘴里塞了个火烧,溜之大吉。
焦化厂整改初期迁到市郊的工业圜,市内的旧址地皮拍卖后做新厂添置设备,以及环保基金之用。当初焦化厂上上下下反对声浪如潮,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有钱不为职工谋福利,甚至有谣言中伤他将资金挪作他用。是傅可为关键时刻站出来,以绝对的姿态支持他的这一决策。
事实证明,他主张建立的废水处理车间实现工业废水净化循环再用后,每年能节约上百万吨新鲜用水。去年省环保厅表彰全省十大环保节能企业,闻山焦化榜上有名。在他送呈团省委的事迹报告材料中,注重环保的理念也是其中一抹重彩。
这两年他对焦化公司的掌控力度逐步加强,但免不了底下仍有诸多流言蜚语,厚道的评价他目光长远,不为蝇头小利所惑;尖酸的讥毁他以职工利益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姜尚尧对此不过一笑。事实上,这纯粹是无心插聊,当初他并无高瞻远瞩,只是突然灵光一现,想起庆娣的一句话。她那时去原州读书,来信中曾说“闻山天灰水浊,总令人心情悒郁,兴起逃之夭夭的念头。”
煤场四周的挡风抑尘网是为了不让闻山的天更多阴霾,废水处理站是为了不让积沙河更浑浊。他那时想,或许某一天闻山天蓝水清,她能常回家看看。
两年来时常这样陷入沉思,回溯往昔的一景一致,唯有思念的甜,方能医思念的苦。只不过,今天没有那种忧伤中载沉载浮之感,反而隐隐地盼望着,雀跃着。
小邓从倒后镜里偷窥了他一眼,姜尚尧一笑,情绪转变太大,从清早到现在,已经有两个人暗自诧异。
远远地看见焦化厂几个加热炉的大烟囱,他收拾心情,开始盘算下一步走向。
焦化公司已经上了轨道,把持财务和管理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他只需要掌握大局走势和上级关系。而有意向在闻山设厂的金安集团虽然年后曾分批派员来闻山考察环境,但并无确切消息。大型钢厂的投资建立,前期工作芜杂繁琐,这样引而不发的态势,无非是等待叶慎晖口中那个为之探路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能劳动叶慎晖甘为马前卒?姜尚尧怀有几分好奇。
此外,随着基础建设加大,高铁建设中对钢铁的需求量也同时迅猛增长。如何选择适当的时机,借助运输局孟叔叔的关系,拉近与叶慎晖的距离,以此为契机入资钢厂并在其中分一杯羹,也是他急需斟酌的。
“姜哥,电话。”小邓提醒他。
来电是霸龙的大徒弟,跟了王霸龙十多年。姜尚尧一看名字,心已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姜哥,终于等到了。”四儿在电话里也压抑着兴奋。从正月初五到今天,一个多月的时间,二十四小时值班,分批轮候,着实不容易。
“确定?”
“确定。车往闻山方向,再有半个小时就是高速口。”
“换车!”姜尚尧痛斥,“车上有公安厅警卫局的人,小心着!跟上高速就撤。”
四儿利落地说了声“是”,立马就挂了电话,想是通知跟踪的人马后撤。
姜尚尧深吸一口气,转而通知小邓,“回市里。”说着他握掌成拳,一次次地平抑呼吸。
梁队的老婆在闻山承包了一家三星宾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客房布置也亲切可喜。姜尚尧长包了几间,丢给兄弟们闲时上来打牌用。
回到闻山便进了客房,姜尚尧踱步不止,暗自计算时间。由原州至闻山,高速路一个小时,此时,巴思勤应该正在路上。
正月初五到今日,时隔近两个月,如今手握一方权柄,八面威风的巴思勤终于有了勇气敢于直面三十多年前的卑行劣迹,等待得几乎心灰意冷的姜尚尧在短暂的激动之后,再无丝毫惊喜,只剩满心深沉的无奈与歉疚。
在家里打扫卫生的姜凤英浑不知儿子给她安排了什么。
辛劳一辈子,临老物质生活大为改善,姜凤英退休后反而不知该怎么打发闲暇。有心重拾年轻时的爱好,可惜视力退化,执着篆刻刀,每每无从下手。
初春时分,杨枝微绿。姜凤英拖完地,阿姨也正巧服侍了老太太吃好早餐。
姜凤英百无聊奈,对老妈说:“妈,今天天气好,我帮你把阳台的花料理一遍吧。”
老太太就笑,伸手指指阳台。姜凤英明白她意思,看看窗外,春阳正暖,照得心透亮开朗。“我推你过去,娘俩儿晒晒太阳说说话。”
阿姨送了条毯子出来,自去准备午饭。
满阳台的花草向来是老太太料理,姜凤英大概知道些门道,拆了一袋儿子送回来的新泥,边询问老妈的意见,边往里掺肥料,边聊着闲天。“头晌去买菜,遇见以前老楼里的向阿姨,直夸我有晚福。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日子闲得人心慌,也不知妈你退休后怎么熬过来的。”
老太太指指那堆花草,只是笑。
姜凤英也随之笑起来,“我可不爱这个,要是能给我个大胖小子抱着,一把屎一把尿地侍候他,那可比这有意思多了。”
老太太连连点头,眼里带着遗憾,“尧尧……”
“说来,你大孙子今早回来,眼神可和从前有些不大一样。”姜凤英特意卖关子,看老妈果然双手撑着轮椅扶手,半身前倾,不由失笑。
“真的?”
姜凤英眉间皱纹加深,懊恼不已:“来不及问个清楚,被他先溜了。”说着和老妈一般的无奈遗憾,“你说,要是早懂事,知道将心比心,哪至于拖到现在。”
叹息中门铃忽响,姜凤英拍拍满手的土,站起来疑惑地问:“尧尧回来了?说是去厂里,这么早回来?”
低沉的对话声传来,姜凤英出了客厅,转过门廊,家里请的阿姨扭头喊她:“英姐,有客人。”
她站在走廊中央,整个人如凝固一般怔然注视门口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方才被晒得暖融融的后脊梁窜过一股寒意,如同一九七六年那场白毛风穿越草原时的酷烈寒意。
那年冬夜,狂风肆掠,卷起草原上千堆万堆雪,漫天漫野白茫茫一片。畜棚被风卷起,牛羊在圈舍里哀嚎惊走。
方圆三百平方公里只有数十户人家,和姜凤英一起插队的知青们陆续回城,只剩她一人住在德勒格玛家。是老额吉翻出家里所有的皮得勒,厚厚地给她铺垫出一张产床,又添了许多干牛粪,将火烧得热旺。
她疼得几欲将指甲掐进大腿,仍勉力在蒙古包外铲了满盆的雪,煮开了预备生产。
就是那天,她拖着水肿的双腿去旗里找他,这才发现他已不告而别。后来辗转得知他远送义妹乌云格日勒和她母亲回京。再然后,她在草原上痴痴苦等了近一年,最终心如死灰,抱着姜尚尧回了闻山。
……
“乌云的爷爷关进牛棚,父亲进了五七干校。”当初庆娣离开,姜尚尧他妈咬牙切齿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后来说起缘由,他才知道自己险些犯了和他父亲一样的错。“巴思勤现在的岳丈当年最危难时将老婆和女儿送回娘家,格根塔拉大草原。那时巴思勤尚是建设兵团连队指导员,又是本地人,对她们母女多有庇护,认了乌云格日勒为义妹。”
至于后来……
“你和你爹一样利欲熏心,一样无耻!”打了他一个耳光后,他妈这样斥骂。
姜尚尧又点燃一支烟,临窗而立,俯瞰半城春色。
现如今生活得安稳惬意的妈妈,不知将怎么应对即将来临的震撼和难言之痛?他只要一想象那场景,便会在心底无休止地重复庆娣的问句:“你懂爱吗?你不懂,你只是享受。”
她错了。他不止享受,他甚至利用。
“姜哥!”刘大磊和严关一踏进房间,忍不住同时大力挥了挥手臂,满屋子的呛人烟气。“烟雾报警器失灵了?”
这时候还在说俏皮话?严关不满地瞥刘大磊一眼,径直推开一扇玻璃窗。
“安排好了?”姜尚尧转过头来,捻灭烟蒂,一脸肃瑟。
刘大磊前一日休假逗留在原州,今早得到消息,立刻动身赶回闻山,详情也不甚了了,闻言同时望向严关。
只见严关坐下点头说:“八辆大卡装满了煤,换上了邻省的车牌,现在停在浔峰山收费站附近一个货场候命。”
姜尚尧下意识地继续捻着手中烟蒂,沉吟不决。凝滞气氛中,刘大磊被空气里潜而无形的紧张感染,移了移屁股,凑近前小心翼翼说:“姜哥,没啥大问题吧?路线可是一个多月前就定好了的,出车顺序也演练过好几回,跟行军布阵差不多了。”
话是如此,可想想他们做局准备坑害的那一位,刘大磊背脊顿时飙了一层冷汗。瞄瞄向来镇定淡然的严关,那小子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青筋暴突,居然也紧张到了极点。
刘大磊这才稍微舒畅了些,吞了吞口水,又说:“姜哥,那可是一号车牌,要是对方看见了,知道后果,不上钩怎么办?”
“所以,这出戏要唱好了。”姜尚尧坐进沙发,敛息静思。“急红了眼,天王老子地王爷,谁也没法管。严关,你挑的人怎么样?”
“都是平常会来事,嘴巴也利索的。”
刘大磊搓搓手,“王八龙怎么还不到?黑子哥怎么也不在?娘唉,老子紧张得胃直抽筋。”
“黑子和同事吃午饭,直接在那候着,不过来了。霸龙倒是耽搁了有一会。”姜尚尧看看腕表,接着笑骂:“亏你还是见过大场面的!”
“姜哥,我哪能跟你比。跺跺脚全省地震的人物,你坑起来眼皮不带眨一下……”
说笑间,房间门铃叮咚作响,刘大磊急不可待跳起来,猫眼里一瞧,随即开门大喝:“王八龙,老小子你总算来了。我草,好戏就等你到了开演。”
王霸龙进门就挨了刘大磊一拳,揉揉胸口,呵呵一笑说:“姜哥,十二辆车,货厢和出租都有,怕追不上奥迪A8,额外加了两辆三菱改装的小跑。从铁路小区上高速,就算五分钟换一辆也足够用,绝对隐秘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