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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除夕,承铎与茶茶躲在冰天雪地里,像冬蛰的动物,不管日升月落,只觉这些与他们都没有关系了。立春之后,天气转暖,不知不觉间在闸谷待了两个月了,雪早已停,正是化雪倒寒之时,阳光却还明媚。
秦刚拎着两只马鸡从冈峦那一头爬上来,一跃避开一个小沟壑,就见承铎立在冈上,裹着一件厚大的皮毛貂氅。冈下野营地上,阿思海和几个手下跳着胡地草原上牧人特有的胡旋舞,动作倜傥潇洒,引来驻军阵阵喝彩。
承铎愣愣地看着他们笑,不分胡汉。秦刚走到他身边,笑道:“王爷披着这大氅,往这山冈上一站,远远看着像鹰敛翅似的。偏我们穿着厚披风一走,看着跟抱窝母鸡一样。”这位小小的佐领,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人物,但两月相处下来,却也发现大人物他也是个人。
承铎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哪里啊,我这儿正抱鸡崽儿呢。”他这么一说,裹着的貂氅果然动了动,领口处钻出茶茶的脸,对他怒目而视。承铎便嬉笑起来,仍然把她裹在怀里,伸了伸腰,活动两下,大叫一声,“开伙了。”
营下众人便纷纷腾出位置,将秦刚他们带回来的猎物拔毛清洗,码料备火。承铎半拥半抱地把茶茶揽到火堆旁,只管坐下来等着。茶茶仍然躲在那披风里,头上戴着一顶风雪帽,遮着她的脸颊,柔软的皮毛蹭在脸上。承铎烤热了手,捧到她脸上,问:“冷不冷?”茶茶摇头。
阿思海端着酒过来,倒了一碗,递给承铎,说道:“今年好大雪。”
“你耽搁这么久,这两年积下的家当都得使光了吧。”承铎端碗抿了一口。
“不过是银子,没了再赚,有什么打紧。你们有句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就是这种人。”阿思海本是个野惯了的。
“那可不见得,你家中的美人们怎么耐得这许久。”
“那肯定全跑了!”阿思海哈哈大笑,“还带着我的金银财宝。”
两人说笑着碰了碰碗,喝干了酒。
茶茶静静依偎在承铎怀里,只望着那火光发呆。等马鸡烤好了,哲义撕过一个腿子来,承铎便用匕首割下一块,喂给茶茶。这番情景,秦刚他们才看到时惊得目瞪口呆。都说五王英武果决,铁石心肠,竟然这样溺爱一个女人。多看两次倒也习惯了,只觉这位王爷素日的铮铮声名,添了几分情致风流。
茶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许多人都是承铎下属,他这样子未免有失威严。知他固执,也不好说什么,张口接住。承铎往盘子里剥那马鸡腿上的肉,切碎了继续喂她。茶茶只得自己拈了根木叉子在手,以免他又喂到嘴边来。
火苗袅袅而上,舔着烤架上新架起的食物。茶茶吃饱了,挣开承铎的手臂想坐开去,让他好好吃饭。承铎却抱着不放。茶茶也就依了回去,找了个合适的姿势窝着。自她醒过来,两人仿佛连体了,时刻不离。按说承铎早该不耐烦了,却觉得茶茶仿佛就是他的一肢一体,一分开就像少了什么。
露营地上吃了喝了,这群大男人还猜拳行令,没完没了。承铎终究怕茶茶冻着,抱着她回帐子去。帐内烧着温暖的火,将棉布一遮,与外面两个世界。承铎将她放到地上的狼皮褥子上。茶茶掖了掖坐着的衣服,挨在那火堆边上,望着火苗发呆。
茶茶从来不会露出伤颓的样子来,仿佛这个世界并未伤害过她。她只是变得更安静,将自己与外界划出一道隔膜来。她曾经以此来获得安全感,又再度以此来规避伤害。当初在上京时,贵妇名媛对茶茶的私议,承铎也有所耳闻。无非觉得茶茶肮脏不洁,能得到他的喜爱必定有什么下流的手段。
承铎那时并不觉得有多喜爱她,只是想着你们都觉得她贱,那我还偏要抬举她。他后来才明白,他是在为茶茶不平,为茶茶的心性和意志所得到的蔑视不平。这和她干净不干净、和他们在一起能如何下流,一点关系都没有。
承铎平生有过很多对手,他揣摩一个人,不会因为敌我立场,因为贵贱差别,因为各自相悖的观念而影响自己的判断。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他可能早就败了死了。他连这些都可以理智地抛开,那些叽叽喳喳说茶茶不干净的话,根本就是耳旁风。
承铎平生遇到过很多次凶险,他事后都能笑着回想,唯有这次不能。他的母亲在后宫争斗中被害死时,他还是一个少年,心中有悲伤和愤怒无处宣泄,只能放逐自己,努力向前。十多年后,他早已功成名就,早已杀人如麻,早已心硬如铁。然而茶茶的生死一线,却突然带来了极其陌生的恐惧:一种让人重新思考死亡的恐惧。
两个月来,他们感知和消化着彼此的安静与恐惧,默默蛰伏。
承铎烧热了水洗漱。茶茶像小孩子,伸了手臂让他抱过去。洗完又抱着回到火堆旁。承铎将柴加进去,燃旺了火给她烤方才沾湿了的头发。他们做任何从前一起做过的事情,只除了男欢女爱。只要茶茶不提,承铎似乎能一辈子都不要了。
茶茶任他理着自己的头发,懒洋洋地贴上他的胸口去,抱着他的腰,往他脖子上吹了口气。承铎往后仰了仰,轻声呵斥:“别胡闹。”
茶茶抬了清浅的眸子望着他,淡淡道:“你戒色了?”
承铎默然片刻,抬起她的下巴:“想要?”
“嗯。”
承铎松开了手,茶茶埋头在他肩上蹭了蹭:“来嘛。”
承铎伸手就揉她,很快把她揉得僵硬起来,他失笑道:“茶茶,你简直没有诚意。”
茶茶抬起头,严肃着一张脸,觉得很难把自己的想法给他表述清楚,遂决定触类旁通。
“比方说,”茶茶道,“北方四郡原本是你的,后来被敌人抢去了,你怎么办?”
“我已经夺回来了呀。”
茶茶点头:“你夺回来之后不驻军,怎么算你的呢?”
“迟早是我的。”
茶茶一脸遗憾地说:“城池不这样想。”
承铎呆了一呆,旋即哭笑不得:“老子的城池都差点夷为平地了,还驻军?这城池的主意大得很,我要不起!”
茶茶一听他又来这个,当即举手投降:“那真的就是一闪念,我错了我错了,现在超想活着!求放过这个话题吧!”
自从承铎得知她是自己吃的毒药,就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情,郑重而认真地跟她探讨过: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茶茶毫不吝啬,各种认错,各种保证。承铎始终觉得她态度不诚恳,好像服毒很轻率,活下来了也很轻率,下次再来也无所谓。这让承铎觉得很不安全,忍不住一再教育。这又让茶茶觉得很烦,一时不高兴,甩开他就扭头到另一边。
茶茶不高兴了,承铎又撑不住了,把她拉过来捏了捏下巴:“真的错了?”
“真的错了。”
“驻军?”
“来!”
茶茶极有魄力地骑上他的腿,承铎才剥掉她的外衫,她就又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僵住了。承铎笑起来,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轻轻哄她:“不要勉强。”
他一笑如春暖花开,茶茶突然就心浮意躁起来。承铎的手上有常年练刀弓磨出的薄茧,触碰到她的肌肤上,用了一点点力,却克制了情欲。他长久地亲吻她,揉着她的背心,直到她在他手中瑟缩着融化。
他们对彼此这样熟悉,茶茶原本是抱着牺牲精神想要忍受这个仪式。可是承铎轻易就撩拨起了她的爱欲。这种爱欲是承铎带给她,教她领受,继而打在她身上的烙印。当他这样温柔地对她,她的身体就像寻到了主人,自觉自发地臣服了下来。
两人都仿佛找到了宣泄与告白的途径,不复试探与小心。茶茶觉得很感动,又像是很不好意思,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就埋在他的肩膀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一旁的火堆“噼啪”一响,爆出一丝火光又暗淡下去,像冬日恹恹瞌睡的老人,懒得理会皮褥上辗转起伏的身体。他们各自尽兴的时候,茶茶直接睡过去了。模糊感到承铎在抚摸她的脸,问:“你没事吧?”茶茶只觉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便陷入了黑暗。
茶茶这一睡很沉,醒来时万籁俱静,身旁有承铎特有的呼吸,绵长而沉稳。帐子里一片漆黑,辨不出什么时候了。茶茶往他那边挤了挤,钻到他身边。肌肤赤裸的接触让她想起先前他是怎么折磨她的。
茶茶咬人的特性被激发了,侧头咬在他的肩头,大力磨牙。承铎低低地呻吟一声,翻了个身将她揽到怀里,捂了捂她背心的被子。茶茶松了口,感觉到他低头吻在自己的头发上,承铎低沉的声音问:“你恼我了?”
茶茶也低低地“嗯”了一声。
承铎笑:“活该!”
茶茶便闭着眼睛顺着气息,仰了头,寻到承铎的唇吻了上去。承铎也不睁眼,只回吻着她。两人凑在一起,却懒得动一动。承铎紧了紧手臂,茶茶便贴得更近些,仿佛漂游在水中,漫无目的,只为了这样肌肤相亲地温存。
茶茶再度睡去时,承铎却清醒了。他轻轻爬起来,将她盖严了,赤了身子将熄灭的火堆里埋着的卵石扒出来,投到木桶中。“嗤”的一声,水汽氤氲起来。不一会儿,水有些温度了,承铎将就着冲洗了一下,擦干身上的水,穿起衣服。
帐外是真正的天寒地冻,了无人声。承铎竖了竖领子,在营里缓缓地走了一圈,方才旖旎的情思全都抛开了。如今已是二月,闸谷冰封雪盖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正因为这一个多月的与世隔绝,他并没有安排夜哨,也没有增加巡逻。一定要说实话,这闸谷里的五百人懒惰懈怠,与燕州大营的一兵一卒都无法相比。
承铎抱着胳膊,望着远处山峰顶上的积雪。那雪在夜色中发着幽深的光,像一个不可言喻的阴冷笑容。承铎也浮上一丝冷笑,静立了片刻,伸展手臂活动了一下。
他转身走回大帐里,将灭了的火烧燃,架上水吊子,把昨天剩的羊奶煮了上去。火舌舔得水吊子“滋滋”作响,承铎借着火光,将几根细树枝摆在地上,简易地拼成闸谷的地形。他望着那树枝不知想着什么。羊奶很快烧热了,帐子里都是香味。
承铎轻手轻脚倒了一碗来捧在手里小口喝着。待他慢慢喝完那碗羊奶,承铎把那几根细树枝都扔进了火堆。他站起来,掀开厚棉扎的帐帘一看,天边已经亮了。一个想法在心里涌动,他回头看了看茶茶,茶茶裹着被子睡得正香。承铎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她推醒了。
茶茶蒙眬地“嗯”了一声埋头又睡。承铎再推她。茶茶不理他,承铎继续非暴力不停止唤醒法。茶茶磨不过他,这一醒只觉得浑身酸软,哼哼唧唧地赖在床上。承铎就着被子将她抱起来,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茶茶也不想动,由着承铎给她穿上衣服,抱出帐子,抱到马上。承铎牵了马往谷口而去,渐渐就走到一片山坡上,茶茶的瞌睡一下就醒了。
清晨的阳光下,残雪掩映中,地面绽放着紫蓝色的花朵,疏密有致,随风摇曳,星星点点地布满整个山坡。承铎将手臂一展:“好看吗?”茶茶捂着脸颊,且惊且喜:“你种的?”
承铎笑:“是啊,我上次来闸谷,走到这边正是清晨,一路就看见很多茶茶花。我一时兴起,让那一队骑兵每人捡二十粒种子,经过这向阳的山坡时就都撒在了这里,也没想过你能看见。如今这花天天开着,可惜你总是睡到太晚。”承铎拉了拉她披风的领子,竖起来遮住她的脸。
茶茶跑到花丛中,笑得一派天真:“你种了这么多个我。”承铎只望着她笑。茶茶又两步跑回来,勾了他的肩,蓝眼睛在朝阳下熠熠生辉,道,“早该把我叫起来看看啊。”
一时山风拂过,虽还带着彻骨寒意,却让人觉得岁月静好。太阳爬起来时,那满地的茶茶都谢了,承铎倒在地上看天,茶茶将头斜枕在他的胸肋上。
良久,承铎道:“真想把你抱到云上去。”
“到云上去做什么?”
承铎笑得无耻:“嘿嘿,你说做什么?”
茶茶爬起来,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又飞快地将头枕回他的手臂上。
承铎惊异道:“这里很冷的!”
茶茶凉凉地说:“别想多了啊,就是想亲你一下。”
承铎露出一个干净明朗的笑容,侧身把她抱住。
茶茶望着天上,觉得那云朵棉花似的,像被子一样,不由得生出了睡意。正蒙眬间,承铎忽然将耳朵贴在地上。茶茶看向他时,他眼里的懒散之色已一扫而空。承铎手臂一撑站了起来,茶茶也被他抱起来了。
“有军马。”承铎低声道,“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到那边山上去看看。”
茶茶点头。
“别乱跑啊!”承铎又交代了一句,便向那山壁跑去。
茶茶倒没有他这么急迫的心情,只觉得承铎如今管她越发婆妈起来,倒像她是三岁的小孩子。她望着他一路骑马到远处山冈上,徒手攀上那峭壁,身影湮没在顶崖乱石间。马儿不知所以地徜徉在崖下。过了一会儿,承铎又出来,三两下跃下崖壁,又骑了回来。茶茶果然站在原地没动。
承铎一拉马缰,腾出一只马镫,道:“上来,坐我后面。”茶茶伸手给他,踩了那只空镫,骑到马上。
承铎道:“你抱紧我,我们要快些回去。”
茶茶解下腰带,向前系到他腰上,把两人捆在一处,做了个手势。承铎一夹马肚子,便一路跑向行营。
营里也并不乐观,秦刚早巡的时候,在闸谷西面的山坳下也发现有人马探察,不知是何来路。手下几个得力的队长在帐中议论纷纷。
“秦佐领,我今早在北面坡上也看见人马来回,像是合围闸谷之势。说不定是胡狄的散卒。如今雪化得差不多,我们却又被围困,这可怎么办好?”
秦刚也没主意,被问急了,忙道:“我也不知道啊!”
话音刚落,承铎一掀帐子,道:“我知道。”众人纷纷注目,他走到帐中,“是几个胡人的散兵,不过几百人,一会儿就撵走了。去吧,把人集合起来。”
他态度从容沉静,那几个队长只觉得忽然就松了口气似的,出帐集合人马。
承铎待人出去,神色肃然地对秦刚道:“你记住了!身为将领,你可以对我说不知道,但永远不能对部下说不知道!”他意态轩昂,而语气严厉,锋刃铿然。
秦刚愣了片刻,躬身抱拳道:“是。”
承铎也不再说,转身道:“跟我出来。”露营场地上五百来人散散地站着,哲义笔直地立在前面,阿思海倒是抱着肘无所谓地看着人群。其余人的脸上便很少能看见这闲适的神色了。
承铎往木台子上一跳,站定,俯瞰众人,朗声道:“诸位,我们被包围了。方才我站在那山崖上算了算,约有五千人马围在这闸谷四周。刚好十个对我们一个。”“轰”的一声,下面炸锅了。一人叫道:“大将军,胡人不是都被打垮了吗?!”
承铎冷笑道:“不错,他们是七王云州的人马,后面还有约莫两万人。”
秦刚奇道:“那……那他们为何围我们?是误以为我们是胡人?”
承铎道:“闸谷从来没有过胡人。七王之所以要围闸谷,只因为他要捉住我,杀了我,反叛朝廷,悖逆皇上!”
又是一片嗡嗡声。
承铎眼光四面一扫,听了片刻,微笑道:“你们不用议论,我动动手指头,这五千人马都会被碾为齑粉。”
台下瞬间大哗。
承铎朗声笑道:“闸谷雪封将解,他们现在还不会动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明天这些人就散了。”他说完,便跳下木台往帐子里去。
秦刚还是不放心,拦住他道:“王爷到底如何退敌,还是告诉我们知道吧,这……”
承铎笑得高深莫测,拍拍秦刚的肩,诸人都安静下来,听他说道:“实不相瞒,我曾遇神人相授一种威力无比的箭法,一箭射去可杀退三千人,两箭齐发可杀退万人。区区五千人,诚不足为虑。”
四围官兵听得一愣一愣的,但见他神采飞扬,毫无惧色,又想到往昔听闻他的战绩,却又有几分信。阿思海心知承铎又在调侃,见众人这番神情,忍不住“哈哈”一笑。承铎却郑而重之道:“我素无败绩,全仗这箭法神威。以前从不告诉人的,你们今后也不可传了出去。”
秦刚等人点头允诺,虽有疑惑,却也有些雀跃,想一见这神妙箭法。
待到这夜月色初升时,承铎站到南面山岗上,背风而立,手挽强弓,扣上两支箭,凌空射去。双箭离弦的瞬间,剑尾燃起了火花,在空中逶迤划过,明亮如流星。
一般的火箭,火在箭头,箭难以射远。承铎改造了一下,将箭尾装上磷硫火器,弓柄却涂上硝沙,长箭离弦时,将箭尾的燃料擦燃。这样的箭不仅火不易灭,且高而飘,一目了然。
片刻之后,南面约两里开外,一支火箭也腾空而起。承铎微微一笑,收拾了弓箭,回头就在行营场上燃了篝火,烧烤伴酒,好不热闹。一干人等看他喝酒谈笑,俱摸不着头脑。不过一炷香时间,便隐隐听见风声中夹杂了喊杀声,渐渐清晰起来,先是东面,再是南面,继而西面也有了动静。
承铎听了半晌,擦着手望天。
阿思海笑道:“大将军估计坐不住了。”
承铎被他看穿,苦笑道:“嘿嘿,这听人厮杀,还真是听得手痒。”他细细地顺着风往北面望了望,“不如,我们去凑个热闹。”
阿思海点头:“随便你。”
承铎站起来扬声道:“有没有人要看天地大象的?”
“什么天地大象?”军士们问。
承铎道:“山崩地裂。”
秦刚心中已知他伏有奇兵,只觉这位王爷的手段兵法鬼神莫测,心中仰慕,率先站起来道:“我要看。”
于是场上“要看”之声不绝。承铎潇洒地一挥手:“带上你们的盾牌,跟我来。”茶茶看他兴致勃然,也不去碍他的事,便要回去睡觉。承铎留下哲义照看着,带了那百余人,趁夜往北面的山崖爬去。
闸谷群山环抱,北面的崖坡,南缓北陡。山之南面,水之北面,谓之阳。这山崖面北的阴面,日照不足,积雪深厚,对闸谷而言,正是易守之势。
那面南的缓坡甚长,待他们爬上去时,北面崖外已打了起来。承铎趴在坡顶探头看去,火光相接处,一队人马被压制在山壁一侧。这面山侧映着微弱的弦月光,一片皑皑白雪。
承铎手一拦,传令道:“各自小心退后些,站到山梁这边来,抓着山崖凸石,学我的样子把雪赶下去。小心自己别滑了下去。”他将盾牌往坡顶逾尺的积雪中一插,猛力将盾牌推了出去。盾牌外的雪如切得整齐的豆腐,窸窸窣窣滑了下去,渐渐没了声音。
其余的人纷纷效仿,一时窸窣声不绝,看那雪在坡上如流沙般滑下,然而这次却没能渐渐止住,雪滑得反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渐渐听见树枝压折的声音,噼里啪啦,最后轰隆隆响着,只觉脚下的地都在抖动。山崖一壁的积雪露出一个巨大的凹陷,逐渐向下陷落。
下面的人马也听见了动静,顾不得打斗,纷纷往远离崖壁的地方跑,大叫着:“雪崩了,雪崩了……”随着隆隆的声响,洁白的雪滑到了山脚,迅速追上了逃跑的人,顷刻间盖过了头顶。从山上望去,山脚下铺开一个巨大的扇形,方才被压在这一面的人马几乎全都葬身其中。
另一边的官兵远远退了,跃马腾弓地欢呼。直到感觉手下紧紧攀着的岩石不再抖动,秦刚才吐出一口气,叫道:“我的妈呀,这山崩地裂可太……太……”他一时只觉词穷。承铎并不看他,只看着山下那个巨大的坟场,平静道:“为人将帅,不仅仅是率众厮杀,山川地理都要为你所用。这个地方我早看好了,也难得他们赏脸肯来。”
秦刚两年来苦守闸谷,并未上过战场。往昔唯觉哨役劳苦,何时能得回乡,做个普通农人。这夜杀敌,如拨云见日,气象万千,只觉二十多年白活了。此刻听见承铎的话,才真正领略了他所说的“身为将领,不能对部下说不。”只因他心中筹谋实非常人能料,动静自如,举重若轻。
承铎此时之平静,照见生平之叱咤风云。那该是怎样壮丽的风景?却收束在那个柔美纤弱的女子身上,平淡、平静得如同世间众生。秦刚心中之慨,伴随一生,此后终生身在行伍。及至暮年,仍然对子孙感叹,靖远亲王当日风采,世所罕有,尘寰不再。
在那山崖上,百余人各有感慨。
承铎率众退下那山梁时,对阿思海笑道:“告诉喀喇昆仑神,这些敌兵是我送给它的谢礼,答谢它仗义。”
阿思海敬服,以手抚胸行胡礼道:“全赖王爷心诚。”
承铎手一招:“山崩地裂看完了,去谷口,出山。”那一百多兵士平生不曾见过这般杀敌,此刻全站起来道好,俱是神采飞扬,紧紧跟着承铎。承铎先带着人回了营地,留守之人都纷纷询问方才是何声响。同去的士兵兴奋地解说,营里聒噪不已。唯有承铎叫起茶茶时,茶茶三分薄怒,七分懵懂未醒,道:“你们好吵!”
一路到了东面谷口,天已青灰。那边本最先打起来,此刻却安静了。承铎带了人扒开积雪寻路。谷口小道渐渐露了出来,承铎听得那边有人挖雪,住了手。一铲倏然砸开,一张明艳动人的脸蛋露出来,一看承铎,叫道:“啊?你没事吧?”
承铎一愣,大笑:“你怎么也来挖雪,杨酉林呢?”
“那边追人呢,叫我们留这儿把你们刨出来。”明姬欢声道。
承铎两拳砸碎残雪,两边军士合力将山路扩了出来。谷外杨酉林西营的人,一见承铎都欢呼起来,下马行礼。杨酉林正引骑而回,见了承铎倒身下拜。承铎拉起他来,道:“你怎到这谷边来的?”
杨酉林禀道:“东方大人回京之前先到崎元关交代了我。”
承铎拊掌笑道:“他临走拿了我的兵符,我猜他定然把那兵符拿来差派你了。”
承铎猜得不错,东方离开闸谷便直去了崎元关,所以直到两天后才回到燕州大营。他深知杨酉林不比赵隼,空口白牙是喊不动的。杨酉林看了兵符,才将崎元关的人马带到闸谷以南秘密扎下,放火灯为信。承铎知他提兵在南接应,便猜到是东方所派。
两人多年作战,默契异常。七王围闸谷,杨酉林早看在眼里。昨夜承铎一发箭,杨酉林答了一箭便开始收拾围谷之人,乒乒乓乓直打到现在。
承铎扯着马缰,道:“七王人马往哪里去了?”
“往东北去了。”杨酉林遥遥一指。
“带上人,我们追。”承铎断然道。
谷外骑兵应声上马,装容肃整。
承铎望向秦刚道:“你们呢?”
秦刚诸人抱拳:“誓死追随王爷。”
“那就上马。”承铎一声令下,跳上马背就走。后面兵士骑的骑,跑的跑,纷纷随他而去。
闸谷瞬间只剩下数人。茶茶看了看天色,打了个哈欠,转身就往回去。哲义标枪般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只跟着她往回。一路走过偏帐寨门,到了那营场上,什么东西一晃耀眼。茶茶分了一下神,便见左边地面白雪之中,金灿灿地埋着什么东西,分外夺目。
茶茶缓步折回去拂开薄雪,赫然是张黄金面具。她陡然退后几步,循着面具的方向抬起头来,果然看见了它的主人,站在一道山壁之前,笑意盎然地望着她。
茶茶叹了叹,扶额惆怅,对哲义道:“有了这东西,我现在见着金子就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品性高洁,视金钱如粪土呢。”
哲义不接她的话,站到前面将她挡在身后。
承铣却悠悠道:“原来你没死。”
茶茶收了嘲讽态度,平静道:“你都没死,我为何要死?”
承铣又笑了笑,赞许道:“没想到才两个月,你越发厉害了。这次捉住,我们换点别的玩玩。”
茶茶便也笑了笑,道:“这次换支锋利点的簪子吧,比如——利箭。”她“箭”字刚刚出口,破空一声响,承铣听音辨位,一跃躲开,腿上还是着了一箭。另外两支箭射进了石壁。承铣尚未起身,又是三箭射来,他勉强一闪,这次中了两箭。
承铎缓缓放下执弓的手,平静无波地说:“我就知道你没走。”手一扬,将长弓扔到一边,哲义抬手接住。
承铣扶着石壁坐起来,也平静道:“原来你也没走啊。”他伸手拔掉肩上的一支箭,态度从容。
承铎缓步上前来,茶茶挽住他的手臂一转到了他身后。承铎叹道:“你败了。”
“皇上已经死了。”承铣望着他,“东方现在握着整个朝廷,你回去正好。”
承铎蹙眉:“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二十日前,我也是九天前才得到消息。”他平静得异常诡异。
承铎见他这种神情,心中盘算应无任何疏漏,一时说不上话来。承铣看他默然,竟柔柔笑道:“你不用想,我的人马不及杨酉林,我前几天才发现他埋伏在闸谷边上。我本应该收兵回去,然而我没有,现在进谷更是行险。我不怕,只因为生死权势我早看淡了。”
承铎觉得匪夷所思:“生死权势都看淡了?所以你才做那些事?”
承铣“咯咯”笑道:“从小你们就觉得我怪,我知道你们背后说我是疯子,其实你们才是。皇家的人都是疯子,我一眼看去,只有自己稍稍正常些。”
承铎冷笑:“你倒是很自恋。”
承铣亦冷笑道:“我真想让父皇从地下爬起来看看。他的大儿子十分不济,让他的二儿子赶了下去;他的二儿子到头来才喜怒不定,死得不明不白;他最为嘉许的五儿子最后死在他那无往不胜的战场上。可惜差一步就圆满了。”
他把这叫作圆满,承铎无言以对。
承铣继续道:“你以为你的侧夫人徐氏是我安排的人吗?你的元妃死了,你与萧相的姻亲就断了,你在朝中便不能得势;你没有子嗣,便后继无人,只能老实辅佐他人。这才是你的女人孩子总是倒霉的原因。你现在回去,必然得到他的一纸辅政遗诏,你可千万莫要感恩戴德呀。”他顿了顿,“不过是我和他各取所需,他想我们两败俱伤罢了。你自以为聪明,自以为高傲!其实一直被人玩弄于股掌!”
他言未已,承铎已一拳击到他脸上,打得承铣的头撞到了墙壁:“我与二哥如何,那也是我们兄弟的事!你永远只是其中的那个小丑,抬不起头来!你下药迷乱他的心神;用假的怪兽蛊惑人心;勾结胡人,鬻地卖国。你干的这些事,害的已不独是我一人!”
承铣像听到什么奇闻似的,嘶哑地笑了,声音渐渐响亮,仿佛他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哈哈……我错了,哈哈哈哈,原来你才是最高明的那一个。”他兀自笑着,“现在他死了,我也落到你手上,你就要赢了。”
承铎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道:“我是要杀你的,我杀你并不为了你们争夺的那些东西。”
承铣仰着头直视他,切齿道:“我是争夺那些东西,可我不是为着权势。那是我的追求,你不懂。”
承铎点头:“我确实不懂你的追求,也不想懂。你欺辱我的女人,我便杀了你。”
承铣反而愣了愣,看了承铎半晌,却笑了:“这个理由不错……委实不错。我因她而死,得其所矣。”
茶茶听得这句,眉头微皱。
承铎松开他的衣领,手腕一转,抽出了靴筒里的匕首。承铣仿若不见,眼光越过他看向茶茶,忽然对她笑了笑,轻声道:“知道吗?其实我很喜欢你呢。”茶茶的脸色冷凝不改。承铎抓住他的头发,一刀割上脖子,直切到椎骨上,干净利落,血如泉涌。
承铣脸上的笑容一僵,不动了,一时凝固成一种诡异的神态。茶茶望着他这般神情却全无恐惧之色,眼神仿佛透过他看向了什么不知名的地方。承铎收了匕首,也不再看他,转身牵了茶茶的手往谷口走去。
清晨的阳光正透过薄霭,瑰丽地投射到地面,大地染着一层初春的暖意。出谷的山坡上,满坡的茶茶花正迎着阳光开起来。承铎拉了茶茶走上去,哲义自觉止步。
两人走到花丛间找了一块地方坐下,茶茶抱着承铎的膝盖,承铎却眯起眼睛,望着天空柔和的阳光,道:“其实他没说错,我们家的人都是疯子。”
茶茶将脸贴到他的膝盖上,承铎叹息:“在上京时然之说过我命硬,是天煞孤星,必克尽至亲至爱之人。那天你醒了,我心中想,这半生四海平靖,杀戮无数,然而神明眷顾我,让你醒来。此番出谷,我便从此封刃偃旗,再不妄动干戈了。”
他平淡深沉的声音款款道来,却激得茶茶心中缱绻感动。这个不怕把天捅下来的人,只因为自己一番生死,竟然对神明敬畏起来。茶茶轻扣着他的掌心,指尖抚摩着那道伤痕。
承铎似定下了主意,注视她道:“我们到你的家乡去吧。高昌不在了,可家乡还在。有时国号会变,君主会变,然而山河不会改变。地上的人们仍然像先辈一样生活着,世代传承。你说你要跟着我,那你说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好吗?”
承铎的眼睛带着柔软的亮色,看得茶茶眩晕起来,仿佛生生世世都要与他相守,触手尽是时间的永恒。人心安稳,天地静谧。她凑上前去吻了吻他的唇角,山坡上的茶茶花都迎着风摇曳,紫蓝淡雅,默默无声地开在这尘俗世界里。
春日暖阳惺忪地照着大地,快马踏过厚实地,草原渐渐有了绿意。阿思海快马加鞭,赶回了自己一年前离开的家里。若不是承铎回燕,他也不会放下生意,出去这么久。
偌大的宅子里空荡浮尘,四壁徒然。家具散乱地倒着,能带走的东西都没有留下。他转到里间屋子,角落一人抱膝靠墙而坐,见他进来,站了起来。
阿思海看去,这不是上次承铎让他带走的那个忽兰吗?他便用胡语问:“你怎么在这儿?”
忽兰眼睛红红的,捏住自己的手,埋头道:“那位大将军听姐姐的,你又听他的,他叫我跟着你,就是姐姐要我跟着你。”说着,她一阵伤心,“姐姐被我害了,我当然不能不听她的。”
阿思海听得想拊掌大笑。她方才说承铎听茶茶的,这话若是被承铎听见,怕是要发飙。阿思海越想越好笑,拉了她的手道:“行了,行了,别伤心。你姐姐好好的,也没你什么事了。你要跟着我就跟着吧,咱们把这里收拾一下再说。”他随手拾起一个凳子。
“姐姐在哪里?”忽兰此时只觉有茶茶才安稳。
“他们过两天会过来暂时落脚,只怕这个房子都放不下。”阿思海抬头打量房顶,一脸憧憬。
忽兰不解:“放不下什么?”
阿思海犹自感叹承铎的选择,眼望着忽兰,突然生出一丝诗意:“放不下今后的逍遥自在。”他将这句胡语说得起承转合,仿佛是一首悠扬的诗。
忽兰陌生地看他一眼,又望了望他握着的那只手,想找出一句话来问,却又觉得不知道问什么好。阿思海对那一片狼藉不为所动,让忽兰坐下,自己笑嘻嘻烧水去了。
忽兰转顾屋角,只得片瓦残垣。命途飘蓬,无有终止。此时的她远远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壮阔的命运将与自己邂逅相逢。
十年后,忽兰离开了阿思海,托名胡狄大汗遗女,收拢散卒,成为胡地一代女主。胡地在她治下又逐渐强盛起来,成为中原隐患。与此同时,高昌又立新王,名沙诺里,与允宁大帝结盟,打开了西域商贸,中原迎来一派空前盛世。
二十年后,允宁大帝的重臣东方互,辞相退隐,不知所终。此后几十年间,中原盛世渐渐衰落。再过四十四年,忽兰女汗长子阿思达继承汗位,率部南下,竟夺去中原半壁河山。允宁帝之子被迫迁都,苟延三十六年,国祚衰灭,遂尔终绝。
其时,距靖远亲王承铎袭破胡都整整一百年。茶茶一念之善,救了忽兰,而承铎又与茶茶隐逸他乡,不问大位。岂料中原国祚果然覆灭于茶茶之手?
天数玄远,终不可知也。
只是,随着国破家亡,中原人纷纷忆念太祖皇帝第五子,靖远亲王承铎。
传说他实乃战神落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口能喷火,眼能射电,一眼看去便溃敌三千;双臂能开百石弓,并发一箭,可杀敌千里;足下万钧之力,跺一跺脚,便山崩地裂。可惜他功成勋就便归位天庭了,只留得人间塑像礼拜,香火不绝。
晚春三月,柳抽絮,花绽蕊。
东方朝罢在内阁看了看折子,忽见窗外花柔叶嫩,莺俦燕侣,心中一动,随手起了一卦——天山遁。九五:嘉遁,贞吉。象曰:“嘉遁贞吉,以正志也。”
阴进阳退,鸿飞天外又冥冥。
东方大惊,遥望北方。北方的天空有云卷云舒,虚虚渺渺,不可见其端倪。
十日后,杨酉林回京。东方迎出城去,明姬见着了他,翩然雀跃,单骑纵前,拉着东方的袖子好不欢喜。她虽叫杨酉林一声大哥,却跟在他身边时刻不离。杨酉林高大,明姬娇小,一眼看去俨然鸽子和大象,怎么都不觉般配。
杨酉林交上兵符,不徐不急道:“大将军与茶茶姑娘都好,他们让我问你好。”
东方已觉异样,仰天一叹:“他们人呢?”
杨酉林还是波澜不兴地说:“不知道。”
东方心中的隐忧得证,一时说不上高兴还是遗憾,只重复了一遍:“不知道?”
杨酉林点头:“大将军说他们也没定好,天地广阔,哪里都一样,不必拘泥一处。”
东方怅然若失,心中忽念及一事,道:“燕州大营西北有一处所在,是个被破解的奇门阵,你可去过了?”
杨酉林点点头,却又不说话。
东方见他踌躇,惊道:“那么多金子他全拿走了?他们两人想用到下下辈子吗?”
杨酉林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他。
东方接来,见那纸叠成十分工整的六棱形,边角相扣,简约雅致,一看就是茶茶的手工。打开来时,只有四个字,却是承铎的笔迹:“各半,珍重。”
东方缓缓放下手,良久不语。
夏天的时候,萧墨来与东方辞行,说要到北方边境看看商机。东方留他道:“萧墨,你不如留下来帮我吧。”
萧墨并不拒绝,也不接受,反言其他道:“醉倚居我查了很久都查不出后台老板是谁,现在七王一死,便被我买了过来。你要不要入股做东?”
东方知他志不可夺,也不再说,便笑道:“官商勾结历来不可做得这么明显的。”
萧墨一笑:“那你空了就来观舞听琴吧。”
东方听了这话,微微愣了愣,抬头望望天。天上空明澄净,辽阔无边。
次年正月,山河社稷迎来了一次重大的改元。
允宁,这个十五岁的皇子,在他的国相东方的力主下,在太庙的白玉石阶上,以苍璧祭天,黄琮礼地,即皇帝位。没有人知道他们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盛世。这千古江山不曾改变过,却又真切地改变着。从军旗到皇位,从雪落到雪开。当春天的最后一场雪也在春日暖阳中融化时,东方凭窗远眺,觉得这天地气象比之往日,确已迥然。
承锦慢慢踱到他身后,探出半脸,看着窗外初升的朝阳,柔声道:“当日你在边陲山乡闲散之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做这皇亲国戚,出将入相?”
东方听了一愣,觉得这话甚熟,似是许久以前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了。
承锦见他愣怔,从后面拥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悠悠叹道:“不想五哥,却做了个闲云野鹤、山林逸士。”
东方蓦然想起初遇承铎时,在那雪野旧舍中偶见的老和尚,心中不觉惊诧。其时他布衣白身,琴书耕读;承铎爵列亲王,奇兵初胜,听了这两句话,俱是付诸一笑。
往事回首,沉浮异势。
东方默默地握了承锦的手,望着窗外残雪,说不出话来。
很多年后,燕州北陲的小镇上,边哨关卡均已废置,商贾却熙来攘往,货通四方。很多穿行西域的商人都会说起远方的一个传奇。在天地的最西边,隐居着一对天上来的爱侣。苍原上放牧的人们有时会看见他们并骑游弋。
男子俊朗不凡,女子柔美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