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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暨抬眼看她,那双一向璀璨温柔的目光,此时却蒙着一层枯败的灰色,而他的脸色,则比他的目光还要绝望。他说:“因为我妈妈,曾经不道德地抢了他的父亲,带着我登堂入室。”
叶深深揣测着,沈暨不是混血儿,所以她母亲应该是与沈暨的华裔父亲离婚之后,又嫁入安诺特这样的豪门。沈暨这样的美貌,肯定是继承自他这个厉害的母亲。
“但是,大人们之间的感情出现了裂缝,所以分手或者再婚,也是常事啊。而且,就算是父母再婚,那也不是孩子可以选择的,不是吗?”叶深深知道法国人对于这些并不在意,艾戈的反应不应该这么激烈,更不应该迁怒在沈暨身上。
然而她的话,丝毫未曾安慰到沈暨,他深埋着头,胸口急剧起伏,声音也几乎不成句:“可是,他的母亲在离婚之后,乘坐飞机离开时,出了空难……至今连遗体都没有找回。”
年幼的沈暨根本不知道,艾戈将母亲的死全都归罪于他母亲。而沈暨母亲却与再婚的父亲抛下他们度蜜月去了,所以艾戈在伤心愤恨之中,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着住进自己家的沈暨痛骂。沈暨用两个月的时间学会了法语,找他复仇对骂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到来,是这么不受欢迎。年幼的他赢了骂战,但最终在艾戈的绝望痛哭面前知道了自己与母亲给他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对自己母亲失望透顶的沈暨,回到了伦敦亲生父亲的身边。他从小就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继母与他感情非常好,所以他生母认为儿子背弃了自己,也生气得不再来看他了。他跟着继母在顾家做客时,遇见了顾夫人容虞,他帮她在花园中偷偷地染出了自己的第一块布,从此对服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也认识了容虞的儿子顾成殊。长大后的沈暨放弃了父亲的殷切希望,放弃了所有名校,前往法国学习服装设计。还没有毕业,他的设计已经被时尚界的人所关注,甚至还有人预定了他的毕业设计,更有许多大牌向身为在校生的他发起邀约,就像当年许多大师的待遇一样。
如果一切就这样顺理成章发展的话,沈暨将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他相信自己的才华与对服装持续的热爱,他在圈内左右逢源,成为著名设计师指日可待,然后随着年龄增长成为大师,步入殿堂只需要时间。
然而,一切结束在他回伦敦参加的一个圣诞聚会。
他是广受欢迎到处有朋友的沈暨,跟着顾成殊混进了他们学校的聚会。生性好静的顾成殊早早离去,而他与毕业的学长、刚入学的学妹等等各种人混在一起,在平安夜的酒精与舞蹈催促下,迎来了十二点熄灯游戏。
灯亮之后,槲寄生出现在他和旁边一个陌生男生之间。
沈暨已经很高了,但那个男生比他还要稍微高个一二公分,棕发约略遮住一些灰绿色的眼睛,在灯光下两人对视,有点尴尬。
槲寄生之下,该有一个吻。
周围响起了鼓掌声,腐国人民吹起了口哨,热切期待他们之间的吻。
所以在那个男生眼中出现犹豫动摇,似乎要转身逃走时,沈暨抓住他的衣领,在他微微侧身之际,吻在他的唇上。
和那个男生的面容一样,微带冰凉的触感,就像一片雪花落在双唇上的感觉,转瞬之间就融化了,消失不见。
在周围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沈暨放开了他,笑着说:“Merry Christmas。”
而那个男生一言不发,后退着靠在墙上,一脸恼怒的神情,一看就开不起玩笑。
沈暨没有再理他,汇入人群中继续如鱼得水。
直到天将破晓,场内躺了一地被酒精催眠的男女。沈暨走到门口,一边穿大衣一边看着外面的大雪,考虑着酒后驾车的可能性和这个时间打到车的可能性。他听到有人在旁边问:“名字?”
沈暨回头看去,正是那个被迫与他在槲寄生下亲吻的男生。
他笑了笑,毫无诚意地说:“没有这个必要吧。”
那个男生用可怕的灰绿色眼睛盯着他,说:“这么说,我不知道我初吻是和谁。”
“当然是小时候和你妈妈。”他说着,也不管外面的雪了,穿好大衣就冒雪走了出去。
走到十几步,依然觉得芒刺在背,沈暨回头看了看那个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的男生,无赖地笑着朝他挥了一下手,“叫我圣诞老人吧,满意你今年的圣诞礼物吗?”
那个男生一言不发,依然站在门口狠狠瞪着他。
沈暨感觉冷得要命,赶紧回头,跑到门口看到一辆车就拉开门钻了上去,躲开了这些大雪,也躲开了那寒刃般的目光。
世界这么大,人类这么多,玩过游戏之后,再会无期。
他离开了伦敦,回到法国,几天就把圣诞游戏的事情遗忘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遇见那个男生了,因为他身边介意这种事情的人实在一个都没有。
他依然混在男男女女中,模特们长得好看的应有尽有。那时他年轻未发育好,全身骨骼纤长消瘦,没有一点厚度,所以许多风格冷峭的品牌拉他去走秀。他毫不在意地混在后台,随随便便当众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有时候因为衣服的限制什么都不穿的情况也比比皆是,这一行就是这样的情况,事到临头哪有什么可介意的。若是去女装后台帮忙,模特换衣服时他会尽量回避一下,但女模当众脱掉了内衣只剩内裤的也不乏少数,后台就这么大,换衣服的时候必须快速,有时候他还搭把手,习惯了。
就在那年夏天,他母亲急病过世了,他才感觉到懊悔悲伤。即使这几年两人都在法国,但因为种种心结,只偶尔见个面喝个咖啡,却并未真正有过母子间的相处。
他抱了满怀的百合花去送她最后一程,在墓地看见了站在墓穴边的男生,棕发,碧眼,冷峻到几乎成为寒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不敢置信地微微睁大。
他手中的百合花散落,全部覆盖在母亲的棺木上,和落下的泥土一样凌乱。
新仇旧恨,就这么一层叠加在一层之上。
他母亲当年所做的一切罪孽,也都被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沈暨的人生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在设计这条路上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摧毁。原本力邀他的品牌,不声不响就不再提这件事了。他的毕业设计也没有了买主,他投出去的简历如泥牛入海。仿佛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所有设计的能力,最终唯一接纳他的居然是秀场,然而他也永远接不到大牌的走秀,大多数时间只能在后台帮忙,沦为打杂。他也曾经与几个朋友一起商议自己的牌子,然而在被所有展会拒绝入场之后,朋友也一个个散了,没有人再与他站在一起。
沈暨猜测过这一切都是艾戈做的,然而他的手段这么厉害,根基又这么庞大,而沈暨只是个根本接触不到内幕的新人,他彻底地,毫无痕迹地便被排挤在了圈子之外。
一直不喜欢他投入服装行业的父亲倒是乐见他如今的处境,劝他放弃自己困顿的梦想,回家学习接手自己的事业。然而沈暨回到伦敦之后,依然是混在萨维尔街,宁可当个打版工,也不肯回到正道上来。
父亲无奈劝他去米兰,实在不行的话去纽约,米兰华人多,纽约在地球另一边,或许艾戈的恨蔓延不到那么远。就在他认真考虑的时候,艾戈却出现在他打工的店里,指定他为自己量尺寸。
沈暨忍辱负重,用皮尺测量他的臂长肩宽和胸围。在皮尺绕过他脖颈的时候,沈暨用半秒钟考虑了一下收紧皮尺勒死他的可能性。
然而他问,来当我的助理吗?
沈暨一开始想在他的脸上狠狠砸一拳,但后来他抬头朝他笑一笑说,好啊。
为什么要拒绝呢,他当初的梦想是进安诺特集团下面的任意一个品牌当设计师,到如今一下子就能进管理层,简直是实现梦想不费吹灰之力。
那时艾戈的父亲因为妻子的死而日渐封闭自己,安诺特集团的事情几乎全部转移到了艾戈的手中。从他接任的第一天开始,业界人人都知道这个新的当权者很难对付,然而只有沈暨知道他到底有多难对付。没有人知道艾戈那顶级的刁难、挑剔、鄙视、讥讽究竟会在何时发动,也没人知道该怎么对付。半夜两点一通电话让沈暨给自己送一份甜点这种事情也只有他做得出来,直到艾戈的多年同学兼朋友顾成殊告诉沈暨,对付神经病就得有精神病,建议他最好的办法是乖乖答应马上起床去帮他弄,然后电话关机继续睡大觉。沈暨从此才真正抓住了与艾戈的相处之道。
其实沈暨作为他的助理很有优势,因为沈暨不怕他扣工资,更不怕他开了自己,简直是无欲则刚。
那段时间是沈暨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他每天接触的都是关于服装,从面料到设计,从实物到理念,他深深沉浸在其中,简直无法自拔。他对于每一天的到来都欢欣无比,觉得自己的一刻都在闪闪发亮。他和每个品牌的设计师、总监、打杂小妹全都混得跟上辈子就认识似的,而且还是唯一能帮忙对付艾戈的人,所以各家都恨不得直接把沈暨抢过去坐镇。
沈暨当了艾戈两年半的助理,期间闹过无数次。沈暨记得的,有他准备趁着假期去维密后台帮忙,而艾戈却直接取消了他的假,让他去中东某沙漠小国考察服装风格,足足看了一周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艾戈记得的,有沈暨将一个品牌当季设计稿不交给他过目就直接丢垃圾桶去了,原因是他觉得设计太丑简直是亵渎了那个牌子,根本没有看的必要,导致他坐在会议室中却无法对议题发表任何看法。
然而最终导致他们闹翻的,却是一件小事。
努曼先生偶尔翻出了自己多年前称赞过的,沈暨学生时期的设计图,他拿给沈暨看,说你要是还想当设计师的话,来我这边。
沈暨呆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多年前留下的图样,连呼吸都觉得艰难。他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呆在洗手间,将水泼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下来,可他没有办法让自己燃烧起来的大脑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