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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素袍,神色专注,真不像以往我看惯的样子。眉宇间甚是凝澹,竟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忽然想起顾小五,当初我们刚刚相识的时候,他好像就是这般稳重。可是那时候他神采飞扬,会对着我朗声大笑。
我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吹箫。
我不知道他吹奏的是什么曲子,但曲调清淡落泊,倒仿佛怅然若失。
他听到脚步声,放下箫管,回头见是我,神色之间颇是冷漠。
我心里挟着那股怒气,却再也难以平抑。我拔出金错刀就扑上去,他显然没想到我进来就动手,而且来势这样汹汹,不过他本能地就闪避了过去。
我闷不做声,只将手中的金错刀使得呼呼作响,我基本没什么功夫,但我有刀子在手里,李承鄞虽然身手灵活,可是一时也只能闪避。我招招都带着拼命的架势,李承鄞招架得渐渐狼狈起来,好几次都险险要被伤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唤人。
这样也好。我的刀子渐渐失了章法,最开始拼的是怒气,到了后来力气不济,再难以占得上风。我们两个闷不做声地打了一架,时间一长我就气喘吁吁,李承鄞终于扭住了我的胳膊,夺下我手里的刀,他把刀扔得远远的,我趁机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腥咸的气息涌进牙齿间,他吃痛之余拉着我的肩膀,我们两个滚倒在地上,我随手抓起压着地衣的铜狮子,正砸在他腿上,精致的镂雕挂破了他的衣裤,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他痛得蹙起眉来,不由得用手去按着腿上的痛处,我看到他腿上的旧疤痕,是深刻而丑陋的野兽齿痕,撕去大片的皮肉,即使已经事隔多年,那伤痕仍旧狰狞而可怕。我突然想起来顾剑说过的话,那是狼咬的,是白眼狼王咬在了他的腿上。他为了娶我,去杀白眼狼王。可是他根本不是为了娶我,他只是为了骗阿翁,为了跟月氏一起里应外合……我胸中的痛悔愈发汹涌,可是这么一错神的工夫,他已经把我按在地毯上,狠狠地将我的胳膊拧起来了。
我用脚乱踢乱踹,他只得压着我,不让我乱动。我颈子里全是汗,连身上的纱衣都黏在了皮肤上,这一场架打得他额头上也全是汗珠,有一道汗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一直淌到下巴上,眼看就要滴下来,滴下来可要滴到我脸上,我忙不迭地想要闪开去。李承鄞却以为我要挣扎着去拿不远处的另一尊铜狮子,他伸手就来抓我的肩膀,没想到我正好拧着身子闪避,只听“嚓”一声,我肩头上的纱衣就被撕裂了,他的指甲划破我的皮肤,非常疼。我心中恼怒,弓起腿来就打算踹他,但被他闪了过去。外头突然响起沉闷的雷声,一道紫色的电光映在窗纱上,照得殿中亮如白昼。我看到他脸色通红,眼睛也红红的,就像是喝醉了一样,突然摇摇晃晃地又向我扑过来。
这次我早有防备,连滚带爬地就躲了过去,可是裙子却被他扯住了,我踹在他的胳膊上,但他没有放手,反倒用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腰带。本来我的腰带是司衣的宫娥替我系的双胜结,那个结虽然看上去很复杂精巧,实际上一抽就开了。他三下两下就把腰带全扯了下来,我还以为他又要把我绑起来,心中大急,跟他拉着那条带子。外头的雷声密集起来,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开夜空,风陡然吹开窗子,殿中的帐幔全都飞舞起来。他突然一松手,我本来用尽了全力跟他拉扯,这下子一下就往后跌倒,后脑勺正磕在一尊歪倒的铜狮子之上,顿时痛得我人都懵了,半晌也动弹不了。李承鄞的脸占据了我整个视野,他凶狠地瞪着我,我觉得他随时会举起手来给我一拳,可是他却没有。外头的雷声越来越响,闪电就像劈在屋顶上,他突然低头,我原以为他要打我,可是他却狠狠咬住我的唇。
他把我的嘴唇咬破了,我把他的舌头也咬了,他流血了还不肯放开我,反倒吸吮着那血腥的气息。他的声音几近凶狠,他的面目也狰狞,他狠狠地逼问着我:“顾小五是谁?顾小五是谁?说!是不是那个刺客!”
顾小五是谁?我拼命挣扎,拳打脚踢,他却全然不在乎,拳脚全都生生挨下来,就是不管不顾地扯着我的衣服。我最后哭了:“顾小五就是顾小五,比你好一千倍!比你好一万倍!”我说的都是实话,谁也比不上我的顾小五,他曾经为我杀了白眼狼王,他曾经为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我本来应该嫁给他,可是在我们婚礼的那天,他就死了……我哭得那样大声,李承鄞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他简直像是要把我撕成碎片,带着某种痛恨的劫掠。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可怕的事情,我一直哭着叫顾小五救我,救我……我心里明明知道,他是永远不会来了。李承鄞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就像是我曾经见过的沙漠中的孤狼,那样可怕,那样凶狠,他终于将我的嘴堵了起来,咸咸的眼泪一直滑到我的嘴角,然后被他吻去了,他的吻像是带着某种肆虐的力道,咬得我生疼。外头“刷拉拉”响,是下雨了。片刻间轰轰烈烈的大雨就下起来,雨柱打在屋瓦上,像是有千军万马挟着风势而来,天地间只余隆隆的水声。
我眼睛都哭肿了,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檐角稀疏响着的是积雨滴答答的声音,还有铜铃被风吹动的声音。殿里安静得像是坟墓,我哭得脱了力,时不时抽噎一下,李承鄞从后头搂着我,硬将我圈在他的胳膊里。我不愿意看到他的脸,所以面朝着床里,枕头被我哭湿了,冰凉地贴在我的脸上。他轻轻拨开我颈中濡湿的头发,灼热的唇贴上来,像是烙铁一样。
我还因为抽噎在发抖,只恨不能杀了他。
他说:“小枫,我以后会对你好,你忘了那个顾小五好不好?我……我其实是真的……真的……”他连说了两遍“真的”,可是后面是什么话,他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他或许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我猛然就回过头,因为太近,他本能地往后仰了仰,像是我的目光灼痛了他似的。
我对他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顾小五。”
我想,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他的脸色。他整张脸上都没有血色了,他本来肤色白皙,可是这白皙,现在变成了难看的青,就像是病人一般透着死灰,他怔怔地瞧着我。我痛快地冷笑:“顾小五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永远都比不上他。你以为这样欺负了我,我就会死心塌地跟着你吗?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就当是被狗咬了。”
那一刻他的脸色让我觉得痛快极了,可是痛快之后,我反倒是觉得一脚踏虚了似的,心里空落落的。他的眼睛里失了神采,他的脸色也一直那样难看,我原本以为他会同我争吵,或者将我逐出去,再不见我。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东宫里都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了,因为我受了伤,手腕脚腕上都是淤青。而李承鄞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不是被我抓伤的,就是被我咬伤的。宫人们不禁窃窃私语,永娘为此觉得十分尴尬,一边替我揉着淤青,一边说道:“娘娘应当待殿下温存些。”
没有一刀杀了他,我已经待他很温存了,如果不是我武功不够,我会真的杀了他的,我甚至想过等他睡着的时候就杀死他,可是他没有给我那样的机会。就在永娘替我揉手的时候,一个宫娥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告诉我说,小雪不见了。
小雪甚是顽皮,老是从殿里溜出去,所以永娘专门叫一个宫娥看住它,现在小雪不见了,这宫娥便慌张地来禀报。
永娘遣了好几个人去找,也没有找到。我没有心思去想小雪,我只想着怎么样替阿娘报仇。现在我觉得一刀杀了李承鄞太痛快,他做了那么多可恶的事,不能这样便宜地就轻易让他去死。我早就说过,我会将他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一点一滴,全都还给他。
第二天是端午节,东宫里要采菖蒲,宫娥突然瞧见池中浮起一团白毛,捞起来一看竟然是小雪。
它是活生生被淹死的。
我觉得非常非常伤心,在这里,任何生灵都活得这样不易,连一只猫,也会遭遇这样的不幸。
我想李承鄞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因为第二天他派人送来了一只猫。
一模一样的雪白毛,一模一样的鸳鸯眼,据说是特意命人去向暹罗国使臣要来的,我瞧也没瞧那猫一眼,只是恹恹地坐在那里。我还没想到小雪的死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有人瞧见赵良娣的宫女将小雪扔进了湖中,李承鄞听见了,突然勃然大怒,便要责打那几个宫女四十杖,四十杖下去,那些宫人自然要没命了。永娘急急地来告诉我,我本来不想再管闲事,可是毕竟人命关天,我还是去了丽正殿。
果然丽正殿中一派肃杀之气,李承鄞已经换了衣服,却还没有出去。殿角跪着好几个宫娥,在那里嘤嘤哭泣。我刚刚踏入殿中,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小黄门已经通传,赵良娣来了。
赵良娣显然也是匆忙而来,花容惨淡,一进门就跪下,哀声道:“殿下,臣妾冤枉……臣妾身边的人素来安守本分,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臣妾委实冤枉……”一语未了,就泪如雨下。
我瞧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对李承鄞说:“算了吧,这又不关她的事。”
虽然我很伤心小雪的死,但总不能为了一只猫,再打死几个人。
李承鄞恨恨地道:“今日是害猫,明日便是害人了!”
赵良娣显然被这句话给气到了,猛然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泪光:“殿下竟然如此疑我?”
我本来是来替那几个宫人求情的,赵良娣竟然不领情。她尖声道:“是你!定然是你!你做成现成的圈套,你好狠毒!你除去了绪宝林,现在竟又来陷害我!”
不待我说话,李承鄞已经大声呵斥:“你胡说什么!”
赵良娣却拭了拭眼泪,直起身子来:“臣妾没有胡说,太子妃做了符咒巫蛊臣妾,却栽赃给绪宝林。绪宝林的宫女是太子妃亲自挑选的,太子妃指使她们将桃符放在绪宝林屋中,巫蛊事发,太子妃却拖延着不肯明察,意图挑拨臣妾与绪宝林。太子妃这一招一石二鸟,好生狠毒!殿下,绪宝林死得蹊跷,她不过身体虚弱,怎么会突然病死?必然是遭人杀人灭口!”
我气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大声道:“胡说八道!”
赵良娣抬头看着我,她脸上泪痕宛然,可是眼神却出奇镇定,她瞧着我:“人证物证俱全,太子妃,今日若不是你又想陷害我,我也原想替你遮掩过去。可是你如此狠心,杀了绪宝林,又想借一只猫陷害我,你也忒狠毒了。”
我怒道:“什么人证物证,有本事你拿出来!”
赵良娣道:“拿出来便拿出来。”她转身就吩咐人几句,不一会儿,那些人就押解了两个宫女前来。
我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绪宝林的两个宫女供认是我指使她们,将桃木符放在绪宝林床下。
“太子妃说,她不过是想除去赵良娣……如果赵良娣真的能被咒死,她一定善待我们宝林,劝殿下封宝林为良娣,共享富贵……”
“太子妃说,即使被人发觉也不要紧,她自然能替宝林做主……”
我听着那两个宫女口口声声的指控,忽然觉得心底发寒。
这个圈套,赵良娣预备有多久了?她从多久之前,就开始算计,将我引入圈中?我从前不过觉得,她也许不喜欢我,也许还很讨厌我,毕竟是我抢走她太子妃的位置,毕竟是我横在她与李承鄞之间。可我没有想过,她竟然如此恨我。
赵良娣长跪在那里,说道:“臣妾自从发现巫蛊之事与太子妃有关,总以为她不过一时糊涂,所以忍气吞声,并没有敢对殿下有一字怨言,殿下可为臣妾作证,臣妾从未在殿下面前说过太子妃一个不字,还好生劝说殿下亲近太子妃,臣妾的苦心,日月可鉴。直到绪宝林死后,臣妾才起了疑心,但未奉命不敢擅查,不过暗中提防她罢了。没想到她竟然借一只猫来陷害臣妾,臣妾为什么要去害一只猫?简直是可笑之极,她定然是想以此计激怒殿下,令臣妾失宠于殿下,请殿下做主!”
李承鄞瞧着跪在地上的那两个宫女,过了片刻,才说道:“既然如此,索性连绪宝林的事一块儿查清楚,去取封存的药渣来。”
召了御医来一样样比对,结果绪宝林喝剩的药渣里,查出有花梅豆。绪宝林的药方里一直有参须,花梅豆这种东西虽然无毒,可是加在有参须的药中,便有了微毒,时日一久,会令人虚弱而死。负责煎药的宫女说,每次太医开完药方,都是我这个太子妃遣人去取药的。煎药的宫人不识药材,总不过煎好了便送去给绪宝林服用,谁知药中竟然会有慢毒。
百口莫辩。
我是个急性子,在这样严实的圈中圈、计中计里,便给我一万张嘴,我也说不清楚。
我怒极反笑:“我为什么要杀绪宝林?一个木牌牌难道能咒死你,我就蠢到这种地步?”
赵良娣转过脸去,对李承鄞道:“殿下……”
李承鄞忽然笑了笑:“天下最毒妇人心,果然。”
我看着李承鄞,过了好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你也相信她?”
李承鄞淡淡地道:“我为何不信?”
我忽然觉得轻松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做这个太子妃了,废就废吧。”
废了我,我还可以回西凉去。
李承鄞淡淡地道:“你想得倒便宜。”
原来我真的想得太便宜。李承鄞召来了掖庭令,我的罪名一桩接一桩地冒出来,比如率性轻薄、不守宫规,反正贤良淑德我是一点儿也沾不上边,样样罪名倒也没错。严重的指控只有两件,一是巫蛊,二是害死绪宝林。
我被软禁在康雪殿,那里是东宫的最僻静处,从来没有人住在那里,也就和传说中的冷宫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