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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钟点工陈阿姨因为家乡的儿媳妇要生产,就向梁延川请了辞。原本,梁延川打算另请家政公司的阿姨来帮忙,但却遭到了白梓岑的强烈反对。理由很简单,白梓岑认为自己辞职在家,本就没事可做,担起家务也是应当的。
梁延川起初还反对,但最终仍是拗不过白梓岑,只好顺了她的意。但眼见白梓岑每天起早贪黑,忙得脚不着地,梁延川就又起了请阿姨的心思。
毕竟,白梓岑每天早起晚睡,也同样影响到了他……
彼时,白梓岑刚从梁延川的卧室里出来,穿好衣服打算去做早餐。然而,还未等她走进厨房,门铃声却忽然响了起来。
时间不过才八点不到,正常上班族刚准备起床上班的工夫。说实在的,白梓岑一时真摸不准来人是谁。
白梓岑从客厅里的猫眼里,小心翼翼地探了一眼。猫眼放大的视角里,露出一个年迈老人的正脸。他满头的银丝,一身军绿色的外套好几处都打了补丁,整个脸也枯黄枯黄的。一看就知道,应当是从山上进城的农民。
白梓岑以为是老人家走错了地方,也没思考,就直接打开了门。
“老人家,您找谁?”她打开门,对老人温和地笑了笑。
老人回以一抹笑,脸上的褶皱像是龟裂开的土地,瞬间拧成一团。他探头探脑地往客厅里望,笑眯眯地问:“小姑娘,我找梁延川检察官,他是不是住这里?”
白梓岑虽是不知道老人家意欲何为,但仍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啊,他住这里。”
“我、我有事想找梁检来着。”
白梓岑敞开了大门:“老人家你先进来坐一会儿吧,他刚起床,估计等一会儿就出来了。”
“那就麻烦你了。”老人憨憨地笑。
进门之后,老人家就一直坐在沙发上,动作拘谨,还一直绞弄着手指,神情紧张不安。白梓岑特意给老人沏了一杯茶,希望能让老人放松些。
她走到沙发的另一侧坐下,抬眼看了一眼客厅里的钟表,耐心地问:“老人家,你是不是急着找他?如果急着找的话,我现在就去房间里找他过来。”
白梓岑话音未落,老人家立刻挥手阻止她,他干巴巴地笑着,说:“不用不用,我慢慢等好了,也不是什么急事。”
“他差不多八点半会准时出门,现在看时间,也差不了多少了。”
“没事,我等得及。”黑黢黢的五指握住了茶杯,老人慢慢吞吞地抿了一口茶。他迟疑了一会,才昂起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过了会儿,才问道:“对了,小姑娘你也住这里吗?是梁检的亲戚?”
白梓岑顿了顿,脸颊上有微红的晕色显现:“我是他的妻子,我姓白。”
“是梁太太啊。”老人恍然大悟,眼神里像是有光华闪现。
“嗯。”白梓岑点点头,问:“老人家,你来这里找他,是因为有法律上的事情需要寻求帮助吗?”
说到这里,老人的脸色有些发沉。但因为知道了眼前这个人是梁延川的妻子,他才大着胆子,说:“其实吧,我确实是上门来求梁检帮忙的。不是因为我自己的事,是我儿子……”
说起自己的儿子,老人的眼底有着些零星的泪光。大约是没有得到过多少父母的疼爱,老人此时此刻的表情,无疑打动了白梓岑。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白梓岑皱着眉问。
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太太,你看我这一身打扮就知道,我是从农村里来的。我们家世世代代都住在山里,靠种地为生。到了我这代,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好不容易让他走出了大山,好不容易让他读了个大学,没想到他却犯了事。说起来也怪我,没钱又不懂道理,只知道让他死命读书,却忽视了对他的教育。都怪我,都怪我……”老人懊恼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就好像只有将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才能让他好受些。
白梓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停止他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她说:“老人家你有话慢慢说,孩子的事情也总不能都怪在你的头上的。”
老人语气微微哽咽,开始向白梓岑陈述那段故事:“事情是这样的,我儿子前几天在一家快餐店用餐,结果刚一坐下,就看见隔壁桌的人走了,却有个手机还留在桌上。那时候我老伴刚生病住院,我们一家务农也没什么存款,眼见要没钱付医药费了,我儿子走投无路,就偷偷拿走了桌子上的手机,打算变卖了换钱给我老伴治病。只是没想到,他刚拿了手机跑出去,就被手机正主抓个正着。两人一下子产生了口角,手机正主就打了电话报警。警察来了之后,就将我儿子移送到了看守所,打算以侵占罪移送到地检署。”
老人枯老的瞳孔里,有水光隐约闪烁:“可是……可是他现在还是个在校的大学生,如果被起诉的话,那就会被学校责令退学,甚至还有可能要坐牢。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一辈子就会完蛋的。”话到末尾,老人已然泣不成声。他也不顾白梓岑的在场,双手捂着脸,就全身颤抖地哭了出来。
听到坐牢那两个字的时候,白梓岑的脑子里像是突然空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满世界都是高高的围墙,满世界都是没有阳光的阴影。
白梓岑一点都不否认,她害怕监狱,害怕警察,害怕一切和坐牢有关的东西。
她语气微微颤抖着,难以想象一个人的未来会被掌握在一纸诉状书里:“老人家,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老人抹了一把眼泪,语气绝望:“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儿子是为了我病重的老伴才犯了法,我心里也是内疚得不了,只恨不得能代他受了所有的罪,即便是加倍的也好啊。”
“有什么办法,能不坐牢吗?”白梓岑呆愣愣地问。
老人点点头:“我找同乡读过书的人咨询过律师,说是只要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愿意给孩子一个职权不起诉的自诉机会,让他在法庭上自白自己的罪行,就有免于坐牢的可能。起诉书也只会被寄回家里,而不会寄到学校里,那样他也不会被学校开除。而梁检,就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
很早以前,在梁延川做律师的时候,白梓岑就曾在他的法律书籍中翻看过相关的案例。自诉案件,就是由被害人或是监护人向法院提起刑事诉讼,追究被告人的责任。它适用于不需要进行侦查的轻微刑事案件以及公诉转自诉的案件,它仅保留被害人依法追究刑事责任,而公安机关与法院并不予追责。自诉案件以侵占罪、遗弃罪、轻伤罪最为典型,而老人的儿子所犯的,确实是侵占罪无疑。
“我今天厚着脸皮上门拜访,就是想求求梁检,能不能给我儿子这一次机会。”
老人蓦地站起身来,作势就要跪在白梓岑面前。然而,还未等白梓岑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蓦地有一双手越过她,径直扶起了老人。
梁延川的嗓音带着无边的冷意,就好像是一个冷血无情的裁决人:“老人家,你回去吧。职权不起诉只对于罪证确凿的轻微案件而言,而你的儿子,身为一个受过教育的大学生,依旧知法犯法,我不认为这是一个轻微案件。”
“梁检,我儿子他还小啊……您行行好啊……”
老人老泪纵横。
“对不起,您请回吧。”
梁延川直接回绝,不留任何余地。
老人见状,自知是求助无门了,便大着胆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钱。零星的票子,有红的,有绿的,上面还沾着些泥土,灰溜溜的。
老人颤抖着双手,捧着那些钱,硬是塞到了梁延川的手心里:“梁检,这些是我和我老伴儿的积蓄,还有一些是从村上的老邻居那边借的。我们没什么门路,您能不能看在这点钱的分上,帮帮我们,帮帮我们的儿子一把?”
他一双昏沉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梁延川,眼神渴望从梁延川的表情里,看到一丝松动:“梁检,我求求您了……求您了……”
梁延川毫不留情地将那些钱重新塞回老人的口袋,语气耿直:“老人家,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这是在对公务人员进行贿赂,这是要坐牢的,甚至还会害你的儿子一同被牵连进去。”他眯着眼睛,“您觉得,这值得吗?”
老人家听完,那双准备掏钱出来的手稍稍迟疑了一下,最终仍是没再有所动作。他哑着嗓子问:“梁检,真的不能帮帮忙吗?”
“对不起,无能为力。”梁延川说。
老人家闻言,低下了头,也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点了点头,往门外走。他自知,在面前这个检察官身上,求不得任何的通融。甚至,他或许还会因为自己愚昧的举动,害了自己的儿子。
他无计可施,最终决定离开。
老人家离开后,大门并未被关上。梁延川步履沉稳地走过去,顺手将门带上。
彼时,白梓岑以一种僵持的姿势站在沙发旁,抬眸望着梁延川的眼神里,多了一份陌生。
他走过去,安抚她:“怎么了?是这件事情把你吓着了吗?其实我应该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的,这样你碰到陌生人就不会轻易地给他们开门了。”
他走近她的身旁,而后驻足,说:“这种事情,半年总会碰上个两三次。嫌犯家人觉得行贿检察官能够使他们的家人摆脱罪责,又或是能放过他们的家人一马。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梁延川笑眯眯地看着她:“就像那些电视剧里说过的,法庭不是我一个人开的,而法律也并不可能是为了人类的情感服务的。”
他伸手做出了一个揽住她的姿势,然而,还未等他的五指落在她的肩头,她却倏地挥开了他的手臂,带着点怒意,带着点狠戾。
“别碰我。”
梁延川英眉紧皱,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对一个老人家这么狠?”她质问他。
梁延川冷笑一声:“不然呢?任由他对我行贿,然后让我陪着他一起坐牢?白梓岑,你未免太过感情用事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儿子的人生全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你如果执意要起诉他侵占罪,他就会被学校退学,还会坐牢。他的儿子又不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过,你明明可以放过他的,为什么不呢?”
梁延川浅浅地叹了一口气,义正词严地说道:“这是一个检察官的工作,如果所有人都打亲情牌,而你每次都会被亲情牌所打动,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可能会有永恒公正。”
他半仰起脸,目光灼灼地看着白梓岑,眼底有温柔的感情涌动:“小岑,总要有人做冷心冷血的事,而检察官就是个冷心冷血的职业。”
白梓岑并未被他的目光打动,她只是忽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延川,我忽然觉得,你已经不像是当初的那个你了。”
她说:“如果法律的永恒公正,是为了将一个人的一生毁灭,那真的应该执行吗?”
鼻腔有些发涩,她用力吞咽了一口,才好不容易抑制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眉目流转,望着他的眼神,像是流转过了数年的情感。
她问他:“延川,你知道坐牢的滋味吗?坐牢……会毁了他的。”
吐出坐牢这两个字的时候,白梓岑的嘴唇都在颤抖。
梁延川并未察觉到白梓岑的异常,他只是冷冷地笑出了声,语气里带着偏颇的质疑。
“白梓岑别说得好像你坐过牢一样。五年前,明明你才是那个罪有应得而没有被惩罚的人。你现在,又有什么立场,能说出这些话?!”
说完,梁延川便负气离开,只留下白梓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空荡荡的客厅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终于支撑不住,抱着腿倒了下去,痛哭失声。
梁延川一整天工作都心不在焉的,开会的时候忘记陈词,又或是将案卷分给下属的时候,分错了对象。
等到下班时间了,梁延川却突然跟打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似的,直接驱车回到了家。连带祁微热情地邀请他去同事聚餐,也一并被抛在了脑后。
回程的一路上,梁延川模拟了许多遍与白梓岑道歉的样子,只是每次都觉得不够诚心诚意。想起自己白日里说出的那些过分的话,梁延川顿感无地自容。甚至,他还语气灼灼地讽刺她为什么不去坐牢。可是明明单单想起让她去坐牢这几个字,他都觉得心疼到不能自已。
他是个检察官,他去过监狱,他知道监狱里的人过的是如何枯燥而可怕生活。因此,他知道这句话的杀伤力该有多强。
固执且冲动的话语,伤人,也同样伤己。
他知道白梓岑受过苦,她能够对那些和她一样受过苦的人感同身受。虽然,他并不能。他想,或许他多一点理解,语气多放松些,大概就不会伤到她。
想到白天她站在他的面前,泫然欲泣的模样,梁延川就有些无地自厝。
当脚步踏上家门口的地毯时,梁延川有一瞬间的迟疑。之后,他才慢慢地伸出手,将钥匙插进了锁孔里。
他正踌躇着该如何向白梓岑道歉,女儿梁语陶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一股脑地蹿进了他的怀里,吵着要他抱。
梁延川宠溺地将她捞进怀里,刚打算询问梁语陶最近在幼儿园的表现,她却忽地用两只小手捂住了梁延川的左耳,然后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
她环顾四周,在确定白梓岑不在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凑到梁延川耳边,压低了声音问:“爸爸,你白天是不是欺负妈妈了呀?”
“为什么这么说?”
梁语陶扁了扁唇,像是有些小情绪似的:“刚才,妈妈在做晚饭的时候,我看见她在偷偷地抹眼泪。”
“是吗?”梁延川的眸子暗了暗。
梁语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问妈妈怎么了,她只说是洋葱熏得她眼睛疼。可是,陶陶对洋葱过敏,爸爸也不吃洋葱,家里不可能会有洋葱的。”
梁延川温和地揉了揉她的发心,语气慈爱:“你这小脑袋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妈妈没有偷偷抹眼泪,她真的是被洋葱熏了。爸爸昨天刚买的洋葱,妈妈喜欢吃。”
“真的假的?”梁语陶不信。
“真的。”
梁延川知道梁语陶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孩子,因此,下意识地,他选择了向她隐瞒他和白梓岑吵架的事。
毕竟,哪个父母都不希望在儿女面前暴露出不和的迹象。白梓岑借口切洋葱熏得眼睛疼,而梁延川,只是顺应她的谎话,圆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