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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外层监护室其实只是一个很简陋的临时病房——偌大的停车场四面透风,只是塞了一些简单的阻挡物遮挡寒风,茯神踏入这地方的头一秒就被迎面吹来的穿堂风吹得下意识缩起了脖子。
所有的车都被当作废铁一样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顶密密麻麻的帐篷,医护人员不够,这种时候能够坚持在工作岗位上的医护人员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整个停车场安静的可怕,除了个别病人家属在走动之外,只能听见刺耳的风声——
茯神找了几个帐篷才找到一名医护人员,报出了母亲的名字,后者稍查询后给了他个坐标,茯神匆忙道谢后便直奔而去——
压根没有听见身后有人在提醒他“您的鞋去哪了”。
………
a区32号帐篷。
大概是十分钟后,茯神带着刚刚奔跑过后的微喘息撑着膝盖站在了那顶帐篷面前,抬起头,当看见里面微微透出的昏暗光芒,他之前一直在剧烈跳动的心跳突然平静了下来。
大约是三秒后,他伸出手试图推开面前那顶帐篷,然而在手触碰到那冰冷的帐篷挡风布时,他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缩回了手,他显得有些仓促地整理了下自己因跑动而散乱的头发和衣角,再深呼吸一口气,然后一把掀开面前的遮挡物。
——迎面扑来的是浓重的消毒水味。
仿佛生怕外面的寒风吹进帐篷,他很快的从掀起的那一条小小的缝隙溜进,遮挡布落下的同时,风声被阻隔在了帐篷之外,耳边静悄悄的,只有监护仪器规律跳动的声音。
茯神的目光移动,最终停留在了那一大排的病床里最靠里边的那一个——病床上躺着一名大概是五十多岁的妇人,此时她正在安睡。
茯神动了动。
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然而,躺在病床上的妇人却仿佛还是听见了动静,原本还闭着眼的她突然缓缓地睁开了眼——记忆中那双永远带着安静笑意的眼此时变的有些浑浊,然而,妇人却还是在对视上茯神的第一秒,就微笑了起来。
“墨白?”
妇人的声音之中带着平静的欣喜。
茯神背着光,从楚夫人的角度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脸——茯神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他只是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只穿了一只鞋子另外只鞋不翼而飞的脚,齐腰的长发,以及当他做出低头动作时,耳上的耳环轻羽装饰相互碰撞发出极为细小的声音。
这个躯壳的身材和楚墨白可以算得上有些差距。
年龄上更是天差地别。
茯神犹豫了一会儿,抬脚缓缓走到那张病床边,他俯下身,在那床边跪下,然后他微微侧过了脸,让躺在床上的妇人能够看清楚自己的脸——
做出这番举动的同时,他几乎是做好了对方诧异、抵抗或者是露出任何情绪的心理准备,然而当他静静的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时,出乎预料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病床上的妇人伸出手,用那带着人体温度的手轻轻碰了碰窗边年轻人那堪称精致的面容,她微笑着说:“儿子,你回来了。”
那一刻的心脏仿佛被什么击中。
血液在那一刻从跳动的心脏顺着血管奔腾,从被触碰的面颊开始,温暖瞬间传递到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关节——
茯神突然觉得被真知之眼表现出来的片面之词欺骗甚至深深陷入被背叛情绪的自己非常混蛋。
知道了真相后还是踌躇着不肯来寻找父母生怕再次失望的自己更是罪大恶极。
“妈,我回来了。”
手覆盖上了妇人放在自己面颊上的手,温度还是犹如记忆中的一样温暖,然而,手掌心触碰到的消瘦却让茯神根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没有任何的言语能够表达一个人在感受到最亲近的人衰老、虚弱、消瘦之后时内心的感受。
脑海里满满都还是楚墨白离开过家前往研究所之前,母亲站在机场的安检口冲着自己挥手的模样,那个时候她刚至中年,发鬓乌黑,衣着体面且妆容精致。
只是一不留神,为什么母亲就变成这样了呢?
茯神的手微微收紧,将母亲的手握在手心,他勾起唇角强颜欢笑:“变成这样了难为您还一眼认出我,我来之前还想了半天,怎么跟您解释——”
“解释什么,就是变年轻了,脸还是以前那样的。”楚夫人笑着说,“我对着这张脸几十年,还能认得错啊?”
“也是。”茯神轻笑应和。
“这躯壳哪找来的,头发这么长,你也不给打理下。”楚夫人笑着问。
“刚用上,而且现在这环境,谁还管得着这个。”
“嗯,这还是街坊邻居都不在了,要是在,人家该笑话咱老楚家养了个闺女。”
楚夫人说着自己笑了起来,茯神听见“街坊邻居都不在了”这话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脸面上却还是只能跟着傻笑。
茯神稍稍握紧了楚夫人的手:“妈,我回来晚了,你怪不怪我?”
“说什么,哪能怪你,这飞机不能飞了,船也开不动,你人在美国啊,回不来有什么办法。”
楚夫人动了动,从枕头边拿出了一部老式的翻盖手机,她用空着的那边手将手机握在手心,然后递给了茯神,“只是通讯失效之前,你发给我的短信我还留着——你爸是个不守信用的,说好了一起等你回来,他自己又先走了。”
世界通讯设施失效之前,茯神曾经给他的母亲发过一则短信,内容是【妈,你也要坚持住,等我回来】。
他母亲没有失约。
失约的反而是他自己。
“是我的错,不怪咱爸。”
“你别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跟你有什么关系?”
“……”
茯神只能苦笑沉默,之后帐篷内陷入片刻的沉默。
良久,他突然听见楚夫人叹了口气,茯神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替妇人将有些凌乱的发整理了下:“叹什么气?”
“没有,就觉得像做梦似的,一觉醒来就变天了……我一点没有心理准备,突然就剩下我一个人——墨白,我的儿子,其实妈妈心里挺害怕的,我这几天来在想,如果你回不来了,我怎么办,又或者是你回来了,我却不在了,你又该怎么办——”
“说什么,您好好的……”
“墨白,爸妈对不起你,我们做了件非常非常对不起你的事——”
楚夫人说着忽然挣扎了起来。
围绕着她的监护仪器因为她突然的情绪波动有几台开始乱响,茯神这向来是淡定惯了、就连赴死都毫不犹豫的人,听见这仪器的乱想却一阵心里发慌,他赶紧从床边站起来将安抚母亲:“别急,别急,有事您慢慢说。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你知道?”
“嗯,”茯神深呼吸一口气,“关于'弗丽嘉'的事对吧?”
楚夫人目光闪烁了下,脸上瞬间有一闪而过的愧疚,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反手握住附身的手,将他拉进自己:“当时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和你爸都没有心理准备……满脑子都是空白的,读了那么多书,教了那么多学生很多大道理,当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才发现自己真的不过是个老糊涂……”
“……”
“我当时老在想,楚墨白是弗丽嘉,那我儿子呢?我儿子去哪了?你怎么能是弗丽嘉呢,从小这么优秀心又软的孩子,谁是弗丽嘉也不可能应该是你啊……”
“嗯。”茯神苦笑,“你这也算是变相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我长这么大没听过谁夸我心肠好……”
“贫嘴。”
“真话。”
“后来当初把你们交到我手上的那个组织提出了一个建议,说只要签署一个文件,就能在一切尘埃落定后,补偿一个和你差不多的躯壳给我们,注入关于你的信息,让它重新以楚墨白的身份回到我们身边……”
尽管已经亲眼见过当时的场景,再听母亲亲口诉说时,茯神的呼吸还是微微一窒。
“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我会为你爸当时不是疯了就是魔怔了,有那么一刻,我们还真觉得这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楚夫人说着,顿了顿,眼眶泛红——
“直到那些文件送到我们跟前,我才想,这叫什么事啊都是……这叫什么事啊,我儿子怎么能随便找别人代替呢?哪怕长得一样,记忆一样,爱好一样,但是那不是我儿子啊……”
“妈,别说了……啊啊,您别哭啊,最后不是没——”
“弗丽嘉还是楚墨白,随便是谁都好,我儿子就那一个,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我们就没想明白呢?……我们最后是没签那个文件,但是我们犹豫过,你爸和我最后都为这个后悔得要死,我当时在想,如果你那时候回来了,我们拿什么脸见你?”
“……哪有那么严重。”
“孩子,无论从什么渠道知道的这件事,也无论你当时心里怎么想,是爸妈对不起你,你怎么埋怨怎么想都是对的——妈妈错了,爸也是混蛋……”
“行了行了,您看您还……”
茯神突然觉得真没什么大不了。
人的一辈子,不可能不犯错,哪怕为人父母也不会永远是对的——
无论是作为子女还是身为人父母,最重要的还是要互相理解。
之前还觉得天崩地裂、要死要活的事儿,面对面地这么一说,突然就觉得不叫事儿了。
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茯神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许多,他应要求将母亲从病床中扶起抱在怀中,相互偎依着说一些话……
“刚进来时妈就想问你,怎么打着赤脚?”
“急着见您,跑掉了。”
“傻儿子,别以为自己是试验体就不会感冒——你笑什么?”
“这话刚才有人跟我说过一道了。妈,爸的遗体呢?”
“城市集体安葬处,不在这个城市。”
“明天我让人去取回来。”
“别折腾了,人都没了,讲那个干嘛,而且那时死了那么多人,集体火化的,你爸的骨灰里说不定还有隔壁王奶奶的……”
“那也要弄回来,我找个空地埋了,上面种点花……”
“哪来的花?”
“噢您还不知道啊,现在地球上不是寸草不生了,之前发现了植物,后来又发现了一些水生动物……”
茯神话语刚落,突然感觉到靠在自己怀中的妇人动了动:“世界末日结束了吗?”
“嗯,”他点点头,“或许吧。”
“太阳出来了?”
“没呢,但是我们也不要它了。”
“说什么傻话,人没了太阳,那就不会能活。”
“又没活过,谁知道到底能不能——您这不是就活得好好的么……外头也有了植物,空气就不愁了;水里有了鱼,食物也不愁了——这些我们都管它们叫暗夜生物,就是不天生不用太阳也能活下来的……这冰天雪地,还不怕瘟疫,只要人类团结起来……妈?”
“嗯,”靠在年轻人怀中的妇人应了声,“妈有点困,刚见你回来,太高兴了,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那您休息吧。”茯神说着,小心翼翼地扶着怀中人躺回床上,又仔细替她盖好被,稍稍低下头,“冷不冷?”
“不冷。”楚夫人笑着说,“好着呢。”
茯神唇角轻勾,黑色的瞳眸深邃如同望不见底,他露出个微笑,轻声道:“那您睡,明早,早早的,我就来陪您……”
“好。”
“妈。”
“嗯?”
“明天见。”
“嗯,再见。”
风声呜呜,黑夜之中犹如厉鬼哭泣。
茯神走出帐篷,身后的挡风布轻轻落下,同一秒,他听见从身后的帐篷里传来电子仪器的一声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