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茯神没有生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以诺切走到其他超级士兵中间,用平静的声音跟他们说接下来怎么进入金庙的事宜——就好像之前听到的那句轻蔑嘲讽只不过是茯神自己的幻觉……而茯神本人对于他来说仿佛一瞬间就变成了令人讨厌的空气之类的存在,他甚至连余光都不再放过来。
明明这几天他都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茯神身边,眼睛除了眨眼和睡觉几乎都放在他的身上。
茯神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假装自己没有感觉到不远处桑考尔和小胖他们看着自己的担心目光,他抬起沾满了鲜血的手拨弄了下额头前垂落的柔软碎发,然后唇角忽然勾起小小的弧度,随后,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缓缓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这声音真的太小声了,哪怕以诺切的听力很出色,也在来不及传入他耳的时候就被吹散在了风里。
不过只有茯神自己知道他并不是在说什么气话。
确实。
与其像个怨妇似的埋怨别人为什么创造了那么多的躯壳来取代自己,还不如第一时间就行动起来——
每天哭哭啼啼地向着每个人强调自己的存在特殊性有什么用?他从来没有将决定权交给别人手上的习惯,所以,想要不被取代,将其他的替代品全部抹杀当然是最为简单快捷的办法。
其他人不选择,他就逼迫他们做出选择。
而答案早在一开始就由他的意志决定并预先写在了答题板上。
哪怕只是一段程序,他也是弗丽嘉;哪怕只是一堆数据做出来不知道意义何在的废品,他也应该是站在这堆废墟最顶峰的那个。
“阿神……”
犹犹豫豫的叫声在茯神的身边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转过头只见小胖一脸担忧地站在自己身边,茯神看着他,冷静地问:“怎么了?”
“你没事吧?”小胖伸出手摸了摸茯神的肩膀和胸口,像是要确认他的完整,“浑身都是血,吓死人了——”
“我能有什么事。”茯神不着痕迹地挡开了他的手,脸上的笑容保持不变,“是很多血,但都不是我的。”
小胖闭上了嘴,同时听见茯神在他旁边继续道:“你们做事太不果断,不能伤害其他存活下来的人类这个道理我能理解,但是这些长着和我一样的脸的东西只是看上去像人类而已,他们其实和我一样只不过是装着程序的空壳……所有的躯壳都是为我准备的,这些哪怕我不明说你也应该猜到了?”
小胖确实猜到了,但是他没想到茯神会直接说出来——在他微微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只见少年弯下腰抓了把稍微干净的雪在沾满了血液的手上搓了搓,铁锈色的碎雪从他的指尖掉落,他拍了拍手淡淡道:“乐茯神这个身体就蛮好用的,所以其他的不需要了……看着一堆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在周围晃来晃去感觉有点奇怪,所以我就做了个主,把这些东西毁掉了。”
“做主?”小胖结结巴巴地打断了茯神的话,“可是以诺切说,你所有作出的决定——”
“都是错的?”茯神提他将话说完。
“……”
“大概吧,但是至少现在可以保证你们除了一个二号试验体外,不需要再担心其他的敌人干扰你们进行洗礼消除瘟疫,光这一点看,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茯神抬起手拍了拍小胖的肩,“不要担心那么多。”
“可是……”
“那些躯壳理论上来说都是我的东西,说是'擅自作主摧毁'已经算很客气的回答,”茯神笑容微微收敛,“我们能不能不要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话语到最后茯神说话的语气已经沉了下去。
小胖只感觉到一股凉意爬上背脊——看着眼前少年那双沉静的黑色瞳眸,从一开始隐约感觉到的不对劲这个时候犹如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
他总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已经做出了一个什么奇怪的决定。
他对于这个决定会产生的结局深信不疑,甚至可以说是拥有前所未有的自信——所以他做了,在没有通知任何人或者是和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
良久。
小胖难得的叹了口气:“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吧,只是刚才看见你和以诺切好像又因为这个吵架了所以有点担心你们……”
“他生气的原因大概只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让他满意。”茯神麻木道,“在他看来,我就不该善自行动。”
“今天你确实有点奇怪,根据我的了解,以你应该不会这样轻易地——”
“小胖,我作为'乐茯神'醒来到现在,也只不过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小胖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茯神瞥了他一眼:“很高兴认识你,甚至是成为'朋友',但是就目前来说,要说'了解',似乎过于唐突和为时尚早。”
“……”
“不过没关系,我曾经有养育了我三十年的父母,这个问题就连他们也没能明白过来,”茯神说,“怎么能强求你明白?”
茯神说完,不等愣在原地的小胖反应过来,扔下一句“我去看看那些躯壳的销毁情况”后便抬脚转身离开。
风吹过扬起一阵雪尘,将他修长的背影逐渐模糊。
就像是茯神说的那样。
在作为楚墨白的时候,他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为了使自己成为配得上这个家庭的人,他努力学习,交上一份又一份让父母满意的答卷——出门在外听着别人说“不愧是楚家的孩子”,关上门则每天接受父母的薰陶成为一个本份的人……这辈子,这辈子做过最出格的事也只不过是没用跟随父母的步伐学医而是学了生物科技,除此之外,他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儿子。
后来成为了乐茯神。
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以后,一直小心翼翼却还是犯着各种各样的错误,每一次做错的事,都会受到及时纠正或者是安慰——然后这样看似宽宏大量的慈悲下,也傻乎乎地拼命地安慰自己:我不是故意的,下一次只要小心一点,我就一定不会犯错……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总是被他人善意的绑架着,毫不怀疑地在某一条路上艰难的走下去,然后就这样,只差一点点,就被这个世界用最温柔的方式溺死在深渊之中。
在此之前,他甚至丝毫没有怀疑或者思考过自己的本身存在究竟有没有意义——不是乐茯神,不是楚墨白,不是什么所谓的拯救世界或者是毁灭世界的高级程序,只是作为弗丽嘉而言,他本身存在的意义。
然而不幸的是,当他意识并开始试图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他几乎是立刻证明了“如果我是错误的那个,就会被立刻抹杀或者取代”这件事的可能性。
那些人大概就像是楚墨白的父母或者是六号试验体一样,对于曾经像是对他怀揣着希望的人而言,“弗丽嘉”本身存在并不重要,他们要的是可以挽救的那一段程序,或者像是楚墨白的父母,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儿子”。
他们要的都不是真正的他。
所以听见儿子是“弗丽嘉”的时候会那么痛苦;
所以落在替代品补偿文件上的笔尖几句毫不犹豫;
所以当他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情的时候,放弃和嘲讽来得理所当然且毫不留情——
【取之无味,弃之可惜,一旦出错即可废弃的存在。】
这就是他们眼里的“弗丽嘉”。
……
消灭了那些躯壳后,原本笼罩在金庙周围的能量壳不知什么原因也消失了,进入金庙几乎变成了易如反掌的事情。
眼瞧着洗清沾染瘟疫的希望在眼前,那些超级士兵们似乎也暂时忘掉了之前在外面处理躯壳时的压抑,人们中说话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他们脚下的步伐也在加快——
以诺切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开路。
小胖被爱莎缠着走在队伍中间。
而茯神则不急不慢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不掉队,也绝对没有融入人群。
当超级士兵们在坦卡和桑考尔的带领下进入金庙,那黑漆漆的大门就像是黑暗之中巨兽张开的无形的大口将队伍逐渐吞噬——当茯神也来到那大门前,他似乎有所察觉,微微抬起头看着挂在正庙门前那跟人几乎一样大的巨大铃铛……他走过去轻轻推了一把,那铃铛随之发出冰冻中特有的钝响,响声在寒风中被传出很远的距离。
声音和他在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茯神几句确认他大概是因为某种原因偶然进入了某个躯壳中,亲眼目睹了那晚发生的一切——唯一令人失望的是,那种情况下他也没能遇见二号试验体真身出现。
“这铃钝了。”
低沉的男声在茯神身后响起,没想到身后还站着个人,他被吓了一跳,回过头这才发现狼站在自己的身后——
茯神有些惊讶:“你怎么在我后面?”
“我一直在你后面,”狼说,“只是你在想自己的事情,没有注意到我。”
茯神想问你走我后面干嘛,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狼说:“你弟弟担心你,让我来看着你——语气很不客气,我不知道他凭什么有胆子指挥我。”
茯神看了眼庙内,不知道以诺切跑哪去了,他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狼。
“所以我来看着你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狼伸出手,借着身高的优势从茯神身后推了推那铃铛,叮当的闷响中,他说,“进去吧。”
茯神愣了愣,回过头,这才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始终没动,就像是在等待着他先动一样——
茯神走进庙里。
果然听见身后有跟上来的脚步声。
“你不问我在想什么?”茯神问。
“为什么要问?”
“一般人出于好奇心可能会问一问。”
狼“哦”了一声:“你刚才在想什么?”
真敷衍啊。茯神微微眯起眼:“我不告诉你。”
出乎意料的,跟在他身后的人笑了:“真是个任性的小鬼。”
茯神听着他的笑声有点走神,微微抿起唇:“从我把第一个黑袍人的脑袋从头上割下来的时候,其他的人躲我都来不及,你呢?”
“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多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类,所以我不认为你杀死的那些是人——如果是,我就会出手阻止你;但是如果不是,那么嫌弃你的行为则显得愚蠢。”狼顿了顿,“况且他们也杀了我们的人,死的不冤。”
“你觉得他们不是人是什么?”
“懒得猜,死都死了。”
“你不怕我下手这么狠总有一天把毒手伸向自己人?”
“你想吗?”
“不想。”
“那就行了。”
“但是从这偏激又暴力的行为侧面获悉可以看出我不是好人。”
“不关心,”狼说,“你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只知道你将我两名手下的遗书从废墟里带了出来,这样就够了。”
“……”
但你不知道将他们变成“遗书”主人的人也是我……借着庙中屋檐投下的阴影遮掩,茯神苦笑了下,却识相地闭上了嘴。
金庙里空无一人,试验体当然也是没有的。
整座庙宇就像是一座废弃的死城,阴森森的,风吹过让人感觉冷到骨子里。
茯神跟狼来到后院时,很多人已经聚集在了一个水池跟前,那白色的水池上方是恒河女神的雕像,水池旁边铺着一块块巨大的原石,只是石头的棱角已经被过去那么多年来来往往的人们踩得圆滑,地上有些湿润——哪怕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水池也并没有被冻结,水源源不断地从水池上方的恒河女神像手中的瓶中倒出,水花晶莹四溅:这就是恒河的水源必经出水口。
水从这里流向恒河,汇聚成印度人的母亲河。
茯神走到一旁坐下。
在他的不远处狼开始脱身上的衣服,直到脱得一丝不挂,他才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走向了漂浮着碎冰的水池里。
池水比众人想象的深,当狼一步步深入,池水逐渐盖过了他的小腹,他站在池水的中央缓缓闭上了眼。
众人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他,良久,他睁开了眼,淡漠宣布:“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再找其他方法吧。”
众人脸上的期待瞬间被失望替代。
茯神小小地呼出一口白雾,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神抛弃了他的子民,”坦卡说,“这个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太阳消失,月亮沉没,北极圈地平线消失,恒河水失去了神圣的作用……”
“冰雪降临,瘟疫横行,万物灭绝,生灵涂炭。”桑考尔哭泣了起来,“我们该怎么办?”
桑考尔哭泣声将周围的压抑的气氛拉入跌至前所未有的深渊。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还是有办法的。”
黑暗之中,医生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众人经过头去,只见始终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少年站了起来,然后在他们的注视下来到以诺切面前,伸出了自己的手:“项链给我。”
“做什么?”
以诺切也平静的回视他。
这是他们两个小时以来的又一次对话,两人都显得冰冷又僵硬。
“许愿,时间再到转一次,不要让爱莎碰那水灯就没事了。”茯神说,“我还能顺便提醒你们防范半夜被人偷袭。”
爱莎捂着嘴,眼中盈满了泪水,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这样的话,看上去她也很希望还能有机会将一切的还原……众人看上去也对于茯神的提议很心动:不仅不会有人员伤亡,还能拿掉接下来会加在他们身上的负面影响,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生意。
更何况现在他们的状态想要对付二号试验体,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超级士兵的体能都已经快到极限了。
就像今天早上出发前决定的一样,问题必须在今天之内得到解决。
于是,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的以诺切犹豫地将项链拿出来,放在茯神的手掌心。
茯神将项链拿起来,微微眯起眼,那双始终显得深邃的黑色瞳眸之中难得再次出现了一丝丝的光,然而那光很快黯淡下来,他闭上眼,开始下达时间回溯的命令——
项链在他的手中摇晃了下。
一阵寒风吹过,吹起庙宇后院之中的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蓝色的宝石在摇摆之中轻轻转动,
良久,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周围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低头看看自己像是没反应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茯神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而下一秒,以诺切却已经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把将项链抢了回来,他死死地瞪着茯神:“当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出了你能够付出的情况下,请求时光回溯的功能就会被直接视为无效命令——”
“……”
“就连返回阻止小胖伤害玉城顺便拯救一堆被一号试验体的性命这种事你也只是付出了一只眼睛……”
茯神的沉默中,以诺切眯起红色的瞳眸,同时用危险的声音问——
“你刚才到底下的什么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