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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希的《朝阳》完结了。
然后,他把它封在了顶层的小阁楼上。
“做什么,镇邪吗?”阿衡笑眯眯。
言希无所谓:“那幅画,画得很奇怪,好像跑题了。”
彼时,新客小灰正趴在阿衡的拖鞋上睡觉,日光穿梭,正是明媚。
所谓小灰,是很小的一团,缩起来,像个毛巾。它很喜欢言希,总是悄悄潜入少年的卧室,在他一早起来时,睁开眼总是和那样一团丑丑的小东西对视,然后,僵硬,尖叫,恨不得把整个屋顶掀翻。
再然后,小毛巾模样的小灰,会在卤肉饭幸灾乐祸的表情中,泪眼汪汪地被扔出来。
啪,锁门。
“阿衡,管好你的狗!”
阿衡不无感叹,抱起小灰:“他又不喜欢你,还总爱向前凑,唉,笨狗……”
言希的生日已过去一些日子,阿衡回家时,思莞说起:“阿衡,那一日,你对林阿姨太失礼了。”
阿衡眯眼,怔忡:“我说什么了?”
思莞笑:“正是什么都没说才不好。你不觉得,对她的敌意太明显了吗?”
阿衡装傻:“我普通话总说不好,怕惹林阿姨不高兴。”
“阿衡,你总是在情况对自己不利的时候,才会说自己普通话不好。”思莞笑,手中的苹果削得一圈皮未断,递给阿衡,“你兴许不知道,爷爷以前的老部下,离了职从商的,大半的产业和陆家……千丝万缕,陆伯伯得病去世得早,陆家现在是林阿姨管着家……”
这话说得够含蓄,够明白了。她只想着爷爷一辈子清廉刚直,却还是免不了这些念想。可,只要是人,又怎么会没有几分欲望?更何况爷爷百年之后,温家的去向,他还是要顾及的。
阿衡拿着苹果,微微点了点头。
“相比起尔尔,还是你比较适合做温家的女儿。”思莞的语气平和。
这个……因为她对一些不够干净的东西接受得太过干脆乖觉吗?是夸奖还是不喜呢?
思莞见阿衡思索了半天,生怕她想多了悟出什么,笑着开口:“你和她处不来,以后少接触就行了。林阿姨贵人事忙,本来和咱们也就没有多少交集。”
“尔尔会怎么做?”阿衡本来在心中想着,却不曾想,话念了出来。
“什么?”思莞诧异。
“对不喜欢的人。”
思莞看着阿衡,有些不自在:“尔尔吗,如果不喜欢,会很明显地表现出来。”
“哦。”
很明显,像对她和言希吗?
她一直不明白,尔尔为什么那么讨厌言希,就好像,不清楚言希为什么总是对尔尔迁就到近乎宠溺。
八月份,饶是北方,雨水也是十分的充沛。
那一日,傍晚时本是燥热,却一转眼变了天,乌云大作,狂风不止,不多时已是大雨倾盆。
阿衡本是到书店买复习资料,看到一些有趣的小说就翻了翻。再抬起头时,落地窗外已变了另外一番景象,雨水滴滴砸落,顺流成股,窗外一片黑沉。
这里这么偏僻,出租车平时都没有几辆,更何况雨天。
伤脑筋,怎么回去……
看看时间,刚刚七点,还早。她出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晚饭,晚些回去,应该没事,至少言希饿不着。
阿衡想了想,拾起刚才的书继续看下去,决定等雨停后再回去。
书店里放着Michael Jackson的You Are Not Alone,阿衡跟着哼了几句,十分的惬意。
大雨、书香、情歌,还有什么样的孤单会比现在让人感到舒适?呵呵,要是有紫砂壶的碧螺春就好了,她已经被言爷爷留下的好茶惯坏了胃。言希那个家伙大概又在玩游戏,仗着眼大就不怕近视吗?
偶尔她会被轰然的雷声吓一跳,抬起眼,窗外是越下越大的趋势。
相似的情形重复了几次,夜已经黑得彻底,阿衡淡淡皱眉,有些失算。
又等了许久,书店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一下。
“老板,离这里最近的地方有旅馆吗?”她结了账,问书店老板。
砰!身后是一声巨响。
阿衡吓了一跳,转身,却看到了一个满身雨水的少年。他的脚下,是一把被摔落泄愤的雨伞。
“言希?”阿衡迷惑。
这家伙眼瞪这么大做什么,谁又惹他了?
“啊,言希,是不是今天晚上做的排骨太咸了?”她脱口而出,有些愧疚。傍晚急着出来,炒菜的时候,火候似乎拿捏得不怎么好。
他冷冷地瞪着她,雨水一直顺着黑发滴下,身上的粉色T恤被雨水染得深一块浅一块,白色帆布鞋溅得满是泥污,手臂中紧紧抱着一把干净的伞,看起来十分滑稽。
言希转身,平淡地开口:“回家。”却并不望向她,只是把手中干净的雨伞递给她,自己弯腰默默捡起刚刚恼怒地摔落的满是泥的雨伞。
阿衡跟在他的身后,静静凝视着少年有些伶仃的背影,开口:“言希。”
言希并不回头:“嘘——”
他在前,她在后,沉默着,行走在雨中。
阿衡低头,只看着言希的帆布鞋,那样的白色,她刷了好久呢。明明知道下雨,为什么还要穿呢?
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言希觉得这双鞋颜色单调,想要添些油彩的时候,自己说的话:“言希,这是我刷了很久的鞋,知道吗?”
刷了很久,真的是很辛苦之后,才还原的本真。
她微微叹气。他生命中的一切,她不停地还原,他不停地打乱,以她平素的性格,还能强忍压抑多久……
满眼的雨,满耳的雨声,鼓噪着生命中的许多东西,引诱而来想要去释放,终究还是一点点推回,小心翼翼地封存。
他们到家的时候,借着门口的路灯,言希用右手抹了左腕在雨中模糊不清的电子表面,凝视了几秒,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
“嗯?”阿衡皱眉望着他。
“没到十二点。”言希小声嘀咕,眸中存了天真。
他伸出手,粗鲁地在裤子上蹭干净,瞪大眼睛,认真地拍了拍她的头,凶神恶煞:“阿衡,辛德瑞拉必须在十二点前回家,知道吗?”
“为什么?”她笑,轻轻拿下他的手。
她和他,只有六公分的差距。
“嘁,不是格林兄弟说的,如果晚上十二点不回家的话会从公主变成沾满煤灰的丫头吗?”他提高了语速,声音带着理直气壮的赌气。
“我会变成沾煤灰的丫头,是因为一个爱指使人的后母,不是因为时间的改变。”阿衡笑,揉揉在雨中有些酸涩的眼睛,打开门。
言希冷笑:“如果我是后母,那你还是学着去做辛德瑞拉恶毒的姐姐吧。因为不会有一个后妈会他妈的在雨天跑了四个小时,去找一个沾煤灰的丫头。”
他故意语气恶毒,收伞换鞋,径直朝浴室走去。
阿衡放松,叹气,轻轻把头抵在雪白的墙壁上,闭了眼。半晌,才缓缓淡淡地维持微笑。
走到餐厅时,阿衡发现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
言希洗完澡走出来时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阿衡坐在餐厅,看到他出来,笑眯眯地打招呼:“言希,吃饭。”
言希的脸色不大好,可也没说什么,坐下来,挖米饭,挖排骨,塞了满嘴。虽然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可是米饭却吃得一粒不剩。
最后,他故意拿阿衡刚洗的睡衣袖口抹了嘴,孩子气地瞪了阿衡一眼,转身上了楼。
阿衡笑了许久,趴在桌子上差点儿岔气,可平息了又茫然起来,不知自己刚刚笑的是什么。
过了凌晨的时候,雷声轰隆起来,震耳欲聋。阿衡睡得迷迷糊糊,却下意识地想起了什么,从梦中惊醒。
打开房门,走到了隔壁房间门口,犹豫了许久,阿衡轻轻地推开了房门。言爷爷曾经拜托她,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在下雨天,留下言希独自一人在黑暗的房间。
“言希?”她走了过去,床上只是一片平坦。
环顾四周,她有些迟疑地走到墙角。
在黑夜中,那只是一团漆黑,静静待在那里,一直未有动静,甚至很奇怪地用被单把自己埋藏。
阿衡伸手,轻轻掀开被单。
那个少年,坐在墙角,双手环抱着膝盖,赤着双脚,眼睛紧紧闭着。
“言希?”她轻轻蹲在他的身旁,不确定这少年是否是不小心熟睡在了这里。
他毫无动静,呼吸还是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微弱的存在感。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了过去,半途,却被带着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他睁开了眼睛。
那是阿衡第一次在言希眼中看到那样的表情。
空洞、痛苦、绝望,以及无尽的撕裂的黑洞。
那双眼睛看着她,努力地想要恢复平日的温柔高傲,却在望到她的眼睛之后,瞬间涌出了眼泪。
“阿衡,下次一定要在十二点之前回家,知道吗?”他哽咽着,带着孩子气的无可辩解。
阿衡静静看着他。
“嗯?”他认真地看着她,认真地想要听她说一声好。
少年的黑发,不知何时被汗水洇透彻底。
阿衡眸中是山水积聚的温柔,她蓦地伸出手,狠狠用力地拥抱着他,把他的眼睛埋在自己的肩头,冷静开口:“没什么大不了的,言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多么肮脏也没关系。”她听到他喉头压抑的巨大痛苦,字字念得清晰,“这个世界,有我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知道,言希能听懂。
即便她不知道两年前发生过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已无法回头,即使伤口会渗出血,也只能向前看。
“可是,阿衡,终有一日,你也会离我而去。”他无措着,泪水却烫了谁的肩头。
阿衡凝视着黑暗中的墙角,不知道什么样的话语是带有强大的安慰的能力的。
“阿衡,连你都不知道,你会离我而去。”他说着,带着嘲弄,“可是你看,我知道,我连这些,都能预料到。”
“如果我离开,不能试着挽留吗?”
言希苦笑:“辛德瑞拉的后母只是辛德瑞拉的,却不是她的两个姐姐的。”
挽留,他又……怎么舍得。
“言希,我不喜欢……水晶鞋。”她笑着叹气,轻轻松开双手,却不敢回头。
无论是做辛德瑞拉还是恶毒的姐姐,她都不喜欢那种脆弱的磨脚的东西。
“言希呀,如果我离去,会对你说对不起的。”阿衡想了想,皱眉下了结论。
“阿衡,第一次说‘对不起’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离开的人,离开了我。”言希仰头,倒在纹理分明的地板上。
“那么,‘谢谢你的照顾’呢?”她依旧面向墙壁。
“第一次说‘谢谢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几乎从这个世界消失。”
阿衡把手放在他颈上,微笑着擦去了他眼角的泪:“我离开时,必须是因为,有个比温衡好上千百倍的人,陪在了你身边;或者,我在你身边,你依旧觉得孤单,那我的离去对你而言,只会是一种解脱。”
她说:“言希,我四岁时,阿爸让我一个人去买盐。那时候,我也觉得这世界十分可怕,四周都是不认识的人,大人大声地吐一口痰,我也能战战兢兢半天。到后来打醋时,我能一路喝回家,还觉得这一路太短。言希,惧怕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可是当惧怕得多了,反而发现,这世界再无所畏惧。”
言希握住她的手,发现那双手,上面是大大小小的茧子。轻轻放在自己的脸上,他低声喃喃:“阿衡,我们都欠你太多。在还清之前,我会努力克制自己,不去……”
他将被单蒙在两人身上,一扫刚才的阴郁,淡淡笑了,他向自己认命:“阿衡,你终将长大,也终会明白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而我,虽不知何时停止生长,但被你遗忘时,也将欢欣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