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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五五的脑海里一瞬间对上了妖怪图谱,面前的正是鸣蛇,性格乖戾,不喜热闹,一旦惹恼,便会残暴不堪。而现在,它似乎已经恼羞成怒。
只是这样一个照面,他心下就了然,这样强大的妖怪,他对付不了。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要逃跑,但那些人的尖叫声越来越响,他攀着窗沿向下看,才看见叶筱筱已经被响蛇缠住,粗如树干的蛇身将她卷起,似乎下一秒就会被折成两半。
“救命……大师……救命……”
呼救声声入耳,伍五五顿时没了分寸,胡乱涂了张符纸,然后一鼓作气从窗口跃下,跳下去的一瞬间他看见那鸣蛇冲着他长大了嘴……
迷糊间,他好像听见有人问。
“你愿意用多少代价,来实现你的愿望?”
六
再有意识的时候,伍五五发现自己蹲坐在地上,右手还拿着朱砂笔,左手的符纸却不见了踪影。
他动了动身子,也没发现自己有半分不舒服。
叶筱筱一路跑来,一身的衣裳都染上了尘土,粉扑扑的脸蛋上亦满是灰渍,但一双眼睛还是黑白分明,她伸手握着他的手,声泪俱下道:“我还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还好有你救了我……”
伍五五微怔,重复道:“……我救了你?”
“是,你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实在吓煞人,幸好蛇妖被你一击退去……”叶筱筱拿着帕子抹了抹脸,本就脏兮兮的脸被擦得东一块、西一块,伍五五忍不住捧腹大笑,还挂着眼泪的叶筱筱有些不知所措,也茫然地跟着笑,一张脸说不出究竟是在哭还是笑,只好不断轻打着他的手臂。
“去洗把脸吧,都快成泥人了。”伍五五笑道。
叶筱筱挤了个鬼脸,吩咐了下人带他入厅中休息,这才去了阁楼。
伍五五坐定后,百思不得其解,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自己是如何退妖的,那一段记忆就如同不存在一般。就凭那道符,真的可以让如此强大的鸣蛇受伤吗?
他越想越不对劲,却根本无处求证。也罢,说不定是老天爷厚待他,命中注定他要得到这五十两白银。
为表感谢,叶筱筱留他吃了晚宴,菜式精美得令人应接不暇,还特地拿出了珍藏多年的美酒,甘醇诱人。再然后,五张十两的会票就塞在了他手里。
伍五五胡吃海喝了一番,被叶家的轿子送了回去,他一路晕晕地走回屋子,娘早就在门口等着,一见到他就焦急地拉过他的手,切切问道:“早上你爹起来,发觉你穿了他的衣服,就大叫不好,怕你出事……没受伤吧?”
他答道:“我……好得很。”
“没事就好,”娘附耳道,“你爹许是气急攻心,后来就咳了起来,咳到现在都没个停呢,你等下进去了,切莫再惹他生气。”
“好。”
伍五五原本想过见到爹之后趾高气扬甩出那五十两会票的样子,但真的见到卧病在床不断咳嗽的爹,又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只是伸手去抚了抚爹已有些佝偻的背脊。
爹捂着嘴咳了几声,看了他一眼,忽然举高了手,伍五五反射性地要躲,爹却是将手放了下来,幽幽地叹了口气:“罢了。”
“我……”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五儿,”爹看着他,一番长谈,郑重道,“你自己选的路,千万记得,莫要后悔,哪怕后悔,也不能去想。”伍五五听得有些茫然,却还是连连称是。
走出去时,他数出四张十两会票塞进了娘的手里,嘱咐道:“赶明儿带爹看看病吧,再多买些好吃的。”
娘拍拍他的肩道:“我知道你乖。”
七
第二天,叶家的轿子又停在了家门前,把习惯早起在门外伸懒腰的伍五五吓得魂不附体,生怕是那蛇妖又回来了,立刻将怀里的会票藏在了鞋底。
那轿夫说:“叶小姐请伍公子前去一叙。”
哪里有昨日才一起吃过饭,今天又要再叙的道理?伍五五不好推辞,但一上轿子就觉得如坐针毡,一路惶惶不安到了叶宅,大老远就见叶筱筱花蝴蝶一样挥着绣花帕子。
等伍五五双脚落地,她就神秘兮兮地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走到中厅,那里坐着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样貌虽平凡,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同常人的英挺气概,叶筱筱走上前去撒娇道:“爹,这就是我说的伍大师,就是他救了你女儿一条命。”
原来这便是叶小姐的爹,堂堂苏州知府叶大人。
叶大人上下打量了伍五五一番:“倒是一表人才。”
伍五五一惊,急忙道:“大人谬赞了。”
“看你和小女一般岁数,可有念过书?”
伍五五摇头道:“自幼家境贫寒,实在无力送去学馆。”
叶大人笑道:“那我送你去可好?虽不能力荐你入国子监学习,但也能送你去京师有名的学馆,只要你潜心向学,未来定是前途无量。”
伍五五受宠若惊道:“我何德何能……”
叶筱筱拉拉他的手:“你就答应了我爹吧,这是他的一片心意啊。”
叶大人也笑道:“是是,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更遑论是救命之恩。”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没过几日,伍五五就在青书学馆入了学,学馆不大,学生也不多,庭院里栽了松竹,寓意人当如松竹,忠贞如一。爹娘听了都很开心,庆幸他尚未误入歧途。
学馆老师只有一人,名唤玄嚣,甚是年轻,双目有如星辰,五官虽然英挺,但他却鲜有表情,叶大人夸赞他,他也不过微微颔首。
但伍五五总是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他隐约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玄嚣,而且还说过话。
叶大人离去后,只余下伍五五一人独自面对玄嚣,他有些尴尬,往日的如簧巧舌完全用不上,只好轻喊:“老师。”
“你不必拘束,”玄嚣打断他,“往后就叫我玄嚣即可。”
“是。”
玄嚣忽然定定地看着他:“你想飞黄腾达吗?”
伍五五被问懵了。
飞黄腾达?
玄嚣又说:“若是飞黄腾达,你就可以用金子砌墙壁,银子盖屋顶,珊瑚作装饰,夜光珠照明。”伍五五几乎要尖叫出来,为何他会知道自己过去内心所想?
玄嚣循循善诱道:“你毋须害羞,老老实实说出来就好。”
伍五五听见自己一字一句道:“我想飞黄腾达。”
“很好。”
玄嚣将他带入了一间房间,里面早已坐了几个一般岁数的少年。伍五五被安排坐在后排,右边是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少年,脸庞坚毅,一身贵气,但他并不乖乖坐着,手里还拿着毛笔,在纸上肆意涂画着。
玄嚣正在讲课,忽然问道:“张嗣润,你可知这道题何解?”
伍五五就见自己右边的少年立起,嗔怨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被如此顶撞,玄嚣似乎并不生气,他似乎永远没有喜怒哀乐,只是淡淡道:“那你便坐下吧。”
没过几日,伍五五就察觉出了自己与其他学徒的不同来,那些人不是官宦子弟,就是富商之子,来去皆有接送,还有下人来服侍用膳,而他就只好躲在树底下,吃早上在街上买的三个烧饼。
每到这个时候,就成了他一日里最难熬的时刻,因为其他人会来找他的麻烦。
“穷酸相,这样还念什么书啊?”
“回家吃自己好啦,你到底几天没洗澡啊?”
欺凌他的,都是一群顽劣子弟,平日里就无恶不作,他们被国子监拒绝,转而来到这里念书,家里人其实早已不指望他们考取功名,只是希望能收收心。
伍五五受不住,就去找老师玄嚣,后者抬了抬眼皮子,告诉他:“你既不如人,万般只有忍。”
伍五五又问:“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玄嚣看了看他,依然面不改色道:“往后你就知道了,你和张嗣润的关系可好?”
伍五五被问得茫然:“没说上过几句话。”
“那就多说说罢,你可知我为何将你放在他边上?”
“还请玄嚣明示。”
玄嚣就说:“他爹是神童,两度中举,如今官拜首辅,权倾朝野,如今皇上尚年幼,一切军政大事均由他主持裁决。”
伍五五心头一震:“竟是首辅!”
玄嚣又说:“你不用忍多久,张嗣润性格刚直,断断见不惯你被欺凌。”
伍五五忍不住又看了玄嚣一眼,这个从没有表情的老师,似乎格外地偏帮他,自他入书院之后就一直在旁提点,而且总像是可以预料未来一样。
而事情也果然如玄嚣所说。
某日伍五五被一个顽劣子弟用石块砸到了头,肿起了一大块。下午上课时,张嗣润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看他,似乎隐隐地有什么话说。
待到课后,他就拖着凳子坐到了伍五五边上,义正严词道:“你为何不还手?”
“欸?”
“被人打了就要还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伍五五低下头:“他们毕竟是官宦子弟……”
张嗣润怒目圆睁:“官宦子弟又如何?就能欺凌弱小吗?走,我来带你找他们去。”
伍五五被张嗣润拉起身,向门外走去。
玄嚣就站在门口,经过的时候,伍五五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依然是波澜不惊的一张脸庞。伍五五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就如同身陷泥潭,已经无力跳脱。
张嗣润是个硬脾气,他不爱废话,只喜欢用拳头说话。
“打今儿起,谁都不准欺负伍五五。”
“谁理你啊?”
一语不合,他就和对方干起架来。伍五五原本想息事宁人,此刻也只好撸起袖管,不管不顾地狠狠打上了一架。
打的时候很爽,打完后,张嗣润竟然直接打了个哈欠,双手作枕,直接在草地上躺下。
伍五五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帮我?”
“看不惯。”
“你人真是心善。”
张嗣润闭着眼,忽然苦笑道:“我这哪里是心善,我只是看着你,想到了自己。”
伍五五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来,叹道:“你是首辅之子,我是平头百姓,哪里会有相似之处?”
张嗣润幽幽叹息:“人人都称我是首辅之子,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我上有五个哥哥,大哥早早就进士及第,如今为礼部主事,二哥是探花郎,如今又任翰林院编修,而三哥更是状元及第,四哥任锦衣卫指挥同知,五哥则承荫为尚宝司司丞……一家上下皆是人才,唯我不成气候。”
伍五五安慰他:“你还年轻,未来还未可知啊。”
“我爹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高中,只是当时考官看他着实年轻,想要打磨他,才撤了他的名次。”张嗣润又道,“但我就不同,我完全没有天分,自小念书,如今却连国子监都考不入,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连我爹都说,‘六郎着实资质不足’。”
伍五五直起身子,对着张嗣润说道:“对比下我,你应该知足了,我自小没有念过书,四书五经皆是浮云,如今老师上的课我一丁点儿都听不懂。”
张嗣润笑笑说:“你不会连字都认不全吧?”
伍五五翻了个白眼:“说得没错。”
过了好半晌,伍五五才听到一声轻轻的“我教你吧”,他刚想道谢,却发现张嗣润竟然已经入睡,而且一睡就是一个时辰,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打算。
伍五五暗想,你不想吃饭,我还想啊。但又不好扔下恩人,只好也学着他的样子躺着。
等睡醒的时候,就见身边多了一抹明紫的身影。
叶筱筱手里摇着支狗尾巴草,笑道:“原本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翩翩秀才郎,哪知道这里只有一头猪。”见伍五五身边的人也渐渐转醒,又补了句,“哦,是两头猪。”
伍五五脸上微红:“嗣润刚为我打了一架,所以睡着了……当然,我也有些困……”
叶筱筱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张嗣润一番,叹道:“精精瘦瘦,倒是看不出那么能打。”
听了夸赞的张嗣润抓抓头,说道:“并不能打,不过是看不惯。”
叶筱筱又问:“嗣润是字吗?你爹真是博学多才,取得真真别致,本名是什么?”
“静修,安静的静,修业的修。”
“本名更好听。”
叶筱筱笑起来,一如春花开遍。
再往后,叶筱筱时常来青书学馆,每每都会带上许多有名的吃食。
她既貌美如花,又聪明伶俐,一时间也在学馆里名声大噪,不少子弟偷偷地追问她的姓名家世,成日都能在学馆里听到背诵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句子,意图明显得让人都不忍直视。
伍五五问她:“听闻苏州水患早已退去,你何时回去?”
叶筱筱以帕子捂脸道:“我不想回去。”
伍五五不解:“为何?马上就要春暖花开,苏州定是美得如梦似幻。”
“美景又怎么抵得上……”话说得一半,叶筱筱忽然住了口,只是低着头,霞光照在她脸上,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抵得上什么?”
“心上人。”
叶筱筱的话说得极轻,伍五五没有听到,又凑近了耳朵,问道:“你说什么?”
“关你什么事。”叶筱筱推了他一把,笑着跑了出去。
伍五五以为她回去了,又歇息了一会儿才推门回了学馆,忽然看见叶筱筱正隔着雕花的木窗子,和张嗣润一来一去地搭着话。叶筱筱笑颜如花,张嗣润英挺有为,怎么看,都是般配极了的。
只是此情此景,竟让他心头有些酸痛。
八
转眼过了三年,又到一年科考。
伍五五作完一篇文章,抬头问玄嚣道:“我真的能考上吗?”
玄嚣眉都不抬一下:“当然,我已教你这样多。”
伍五五将笔在杯中细细梳洗,一边洗,一边道:“我总觉得这些年都像是梦一样,不太真实。”
“何出此言?”
“太顺利了,似乎一切都太顺利了。”
伍五五抬起头,忽然从玄嚣的脸上看到了一个冷笑,但那表情稍纵即逝,又仿佛是看错了一般。
临行前,他又回家看了爹,爹的病越来越重,终日咳嗽,削瘦不堪,无论看多好的大夫都没有用。
娘愁眉不展,但还是挤出了笑意,祝他一帆风顺。
爹看着他,忽然老泪纵横道:“五儿,前路难走,千万莫回头啊。”
他原本以为,爹是让他一路向前,不怕折难。
一直到后来,伍五五才真正明白爹的意思。
当晚,伍五五与张嗣润共饮一杯烈酒壮胆。
席间,张嗣润忽道:“若是我这一回还不中,或许就不会再考了。”
伍五五皱眉道:“这怎么行?你爹对你寄予厚望,定要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