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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几日,岚瑛又到园子里来过一回,禀告家中孩子无恙,又另将皇帝交代的差事告诉姐姐。阿灵阿那儿自然和皇帝有话说,她只是特地来向姐姐说明,回头他们家支持八阿哥,不是心甘情愿的,望姐姐不要误会。
如此不出几日,十一月十四日,皇帝在清溪书屋听政后,临散时与诸大臣道:“江山传承,是国家之重,朕痛心太子无能,将其废于咸安宫。如今东宫无人,后继虚悬,只怕民心动摇朝纲不稳,朕待你们于众皇子中再选贤能,另立储君。”
消息一出,朝野哗然,皇帝的脾气,不像是这么急着要重新立太子的。想他几度失去皇后,哪一回不是拖了很久才立新后,他向来不急于在大位置上安排人手。这一次废太子才两个月,就要立新太子,可这几个月几乎所有的皇子都被皇帝训斥过,没有一个人春风得意。
放眼诸位阿哥,竟一时挑不出显眼的来,皇帝不是今天骂这个,就是明天训那个,大臣们都每天跟着阿哥们悬心,这么突然要选新太子,叫他们免不了糊涂。
是日,富察·马齐早晨散了朝后,下午再进园子向皇帝禀事,皇帝正带着几位妃嫔在亭子里拥炉赏雪。马齐跟着太监过来,等那边娘娘们规避,正算计着早晨的事还没来得及和家人商议,他们家和永和宫结亲,想来推选别的阿哥,有些说不过去,忽听得柔和的女声唤他:“可是马齐大人在此?”
马齐转身,见是德妃娘娘前来,她手里抱的玲珑稚童,正是他的外孙弘是。见娘娘面带微笑从容大方,马齐忙屈膝行礼,被岚琪阻拦:“地上湿漉漉的,别冻坏了膝盖。”吩咐小太监搀扶马齐大人,又笑着将小皇孙放在地上说,“弘是,这是姥爷,还认不认得?快去见见姥爷。”
一岁多的小家伙,还不懂复杂的称谓,但认得自家姥爷,是张熟脸孔,乐呵呵地就朝马齐跑来,叫他又惊又喜,逗了几下眉开眼笑的。忽然想到娘娘在一旁,忙又收敛神情,恭敬地说:“臣在此等候面圣,不知娘娘驾到,怕是惊扰娘娘了。”
“我领着弘是玩耍呢,皇上这几天想念小孙儿,让十二福晋领来玩耍,你闺女正在瑞景轩和我的宫女在一起。”岚琪笑着,又把弘是招到身边,给他拢一拢身上的棉袄,便叫乳母抱走,一面与马齐道,“万岁爷就在前头亭子里,我来带大人过去。”
马齐不敢,连连推辞,岚琪却笑:“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礼?”
两人便同往皇帝所在的地方去,一路走着,跟着宫女太监毫不避讳,谁都能远远看一眼,知道德妃娘娘在和富察·马齐说话,联想今早皇帝的旨意,让人不得不多想。
而皇帝要选新太子的事,在阿哥们中间早炸开了锅。若论在朝廷中的势力,皇帝真的愿意听大臣建议的话,八阿哥真真势在必得,他身边拥簇了多少文武大臣,便是如今他不如意,也足以和其他兄弟抗衡。
可是胤禩心思细密,总觉得这件事有蹊跷。外头不断有人来探问八阿哥的意思,他都让他们不要轻率地做出决定,再等一等,看看眼下朝廷、后宫、阿哥中都有些什么举动。
而九阿哥、十阿哥则火急火燎地跑来说:“此时不推选八哥,还等什么时候?老爷子这几天软下脸了,他也知道把儿子们都打压了,自己不会好过,他现在自己搭台阶下,咱们扶他走一走便是了。”
胤禩只是摇头:“向来听话听音,你们怎知道皇阿玛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今天在清溪书屋说,太子并非真正无能,是被大阿哥魇镇导致疯魔。你们看,这就是一句话。皇阿玛是真的想立新太子,还是复立太子?”
十阿哥拍案道:“立那个窝囊废还不如立我!”
胤禩皱眉:“你小点儿声。”
九阿哥却冷笑:“懂皇阿玛心思的,还有他的枕边人。我让人留心瞧了,这阵子十弟那个舅妈,见天儿往园子里走,阿灵阿虽是十弟的亲舅舅,可他们家能有今天,还是靠了德妃在皇阿玛枕边吹风吧。你说现在有了这事儿,阿灵阿会不保举永和宫的儿子?”
十阿哥哼道:“那老东西,是不会想着我的,哪门子的舅舅,他也配!”
可胤禩仍旧狐疑,道:“皇阿玛的脾气,从不会急着立新太子,太子让他失望了这么多年,他何必再给自己找不痛快?皇阿玛还硬朗着呢,就是临时安排,也不见得来不及,何必急着现在?”
九阿哥抱怨道:“那老爷子到底什么意思,难道真的要复立那个蠢货?”
胤禩眼中掠过精光,冷声道:“只怕眼下保举谁,谁就倒霉,我们最好在边上站着,别多嘴。”
九阿哥皱了皱眉头,心生毒计,冷声道:“不如保举十四,试试看他会不会倒霉?”
胤禩立刻掐灭了他的心思道:“十四几番救我,怎能做这种事?”
此时胤禩的亲信来求见,他到门前听了几句话,九阿哥在里头嚷嚷问什么事,胤禩道:“有人瞧见德妃在园子里和马齐说了好一阵子话。”
兄弟几个面面相觑,九阿哥问:“难道德妃,想拥立老四?”
正如八阿哥几人闹不清皇帝的心思,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皇帝要做什么。这天三阿哥兴冲冲跑进宫里问荣妃,还没开口就被荣妃挡回去道:“老老实实做你的三贝勒,不必指望我,更别指望你自己,你安分守己还能有立足之地,若不然就去和大阿哥做伴吧。”
而荣妃打发了儿子后,想到与惠妃多年的情意,想到是她的儿子当众检举了大阿哥的恶行,不论大阿哥是否做了那些事,三阿哥的确说了那些话。荣妃问过儿子为什么那么做,听说一半是他自己的意愿,一半是皇帝的意思,荣妃只觉得心底寒凉。
这日傍晚,荣妃带了吉芯往西六宫来。西六宫一贯冷清,眼下佟贵妃、和嫔、密嫔几人都去了园子里,这里就更安静了,走了半天都不见一个人影。到长春宫门前时,大门紧闭,还是吉芯敲了门,才有人出来应对。
她们稍稍等了等,里头的太监才开了半扇门将荣妃娘娘请入。她熟门熟路地往配殿走,那太监却突然说:“娘娘,我家主子现在搬回正殿里住了。”
荣妃略惊讶,再带着吉芯过去,果然见惠妃坐在从前的寝殿里头,正盘膝在灯下坐着绣荷包。
惠妃抬头,见荣妃进门转身从吉芯手里拿过点心盒子,在炕沿上坐下后,将盒子打开,里头是各色精致的点心。有宫女来奉茶,瞧见便说:“我们娘娘好几天没胃口了,还是荣妃娘娘有心。”
“都是吉芯做的,你尝尝。”荣妃拿了一块桃花模样的递过来。惠妃唇角微扬,根本不看一眼,低下头继续绣手里的东西,不冷不热地说,“长春宫里一切如旧,不缺一口点心吃,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荣妃道:“我自然知道你什么都不缺,只是空手来,不知怎么和你开口说话。”
惠妃抬起脸,眼中含恨,冷笑:“你又何必来见我?三阿哥做出那种事,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别人也罢了,偏偏是你的儿子。我再不好,我们几十年的情分,就这么绝?”
荣妃面色深沉,冷声道:“你以为我的三阿哥,就好过了,从今往后,他还能有什么前程?”
惠妃一怔,但细想一下,可不是嘛,一个检举自己大哥的人,将来皇帝若不看重他,其他大臣哪个敢信任他拥护他。更何况荣妃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宫里宫外没有靠山,三阿哥从出娘胎起就输给其他兄弟,如今更是没的争。
“我不比你好多少,来看你,就是因为这几十年情分。”荣妃将点心放回盒子里,盖上盒子的时候,凄然道,“我们那时候常说,等着看她将来被人取代的日子,等着看将来她和我们一样的日子,可这辈子,怕是等不到了。”
惠妃知道说的是谁,不禁揶揄:“你又何必两面三刀,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和她不是姐姐妹妹很亲热?”
荣妃的手指抚过漆盒上的花样纹路,好似她眼角掩饰不了的皱纹,目光沉沉地说:“哪里是姐姐妹妹亲热,只不过是我一直巴结着她,依靠着她。她心里是明白的,好心才可怜了我这么多年。”
“那又如何,听了你这些话,我该对你说什么?”惠妃眼中恨意不减。
荣妃眼眶湿润,轻声道:“都老了,你我若没福气走在皇上前头,将来她做了太后,我会求她善待你,你我再不济,也曾是皇帝的枕边人。”
一声“枕边人”,软化了惠妃的尖锐,往事历历在目。她也年轻过,她也风光过,可此时此刻,却只能嗤笑一声:“什么枕边人,我们算哪门子的枕边人?”说着掩一掩几乎要湿润的眼睛,冷声道,“她做太后?我倒要硬朗地活着,看她有没有这个福气,我听说皇上要大臣们推选新太子?”
荣妃颔首,道:“你长春宫的门关得那么紧,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惠妃却说:“你看着吧,这哪儿是要立新太子,皇上把太子疯魔堕落的责任都推在我胤禔身上了,既然已经废了,还那么多事做什么?皇上从来都不多说半句话,你等着看吧,明日朝会,大臣选谁,谁倒霉。”
荣妃愕然,轻声道:“如今这架势,怕是都要选四阿哥,也只有永和宫在皇上面前吃得开了。”
惠妃幸灾乐祸地说:“当真如此的话,也是她乌雅岚琪气数尽了。”
隔日,皇帝依旧在畅春园清溪书屋听政,民生国防之后,便是重要的太子继承人推选,除了大阿哥和太子,三阿哥往下所有成年和未成年的皇子都列席在侧。九阿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想从众臣脸上看一看,他们物色了谁。而那些一贯拥戴八阿哥的官员,昨天都得到他们的话,今日的事切不可贸然参与,更千万不能向皇帝推举八阿哥。
玄烨坐于上首,看罢了一本折子后,交代工部的人去办妥,顺手接过梁公公递上来的茶,将喝时,随口道:“昨日说选立新太子,你们可都有主意了?”
底下一片寂静,皇帝喝了茶,刚刚搁下茶碗,便见舜安颜站了出来,抱拳躬身道:“皇上,臣有事启奏。”
站在群臣首位的佟国维神情一震,紧张地盯着孙子看。昨晚他们祖孙明明说好了,这件事保持中立什么话都不说,舜安颜这会子冒出头,是要做什么?
皇帝抬手示意舜安颜讲话,他冷静地躬身道:“臣举荐八阿哥为新太子。”
大臣之中顿时交头接耳,但碍于圣驾当前,也不敢太过放肆,须臾又静下来。边上八阿哥已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舜安颜。
皇帝面色平和,淡淡道:“你举荐八阿哥?”
“皇上。”却另有声音响起,富察·马齐亦是站在群臣首列,此刻朝前一步道,“八阿哥敦厚贤德、朝野称颂,入朝以来,屡屡得皇上褒奖,是诸皇子中佼佼者,臣亦举荐八阿哥,新太子,非八阿哥莫属。”
玄烨轻咳了一声,又端起茶碗,将众臣扫过一眼,道:“还有吗?”
便见阿灵阿走上前,说了与马齐几乎差不多的话,他说时还有些战战兢兢,似乎是突然觉得奇怪,怎么大家众口一词。之后揆叙、鄂伦岱、王鸿绪诸人纷纷上奏保举八阿哥为储君。
几大权臣家族都保举八阿哥,那些没站边儿的官员,便跟着风向走。本来无关他们什么事,此刻有样学样,一个个都跟着说保举八阿哥,弄得那些本有心推举四阿哥、五阿哥的几位官员,连话都不敢说了。
诸位皇子神情各有不同,八阿哥内心更是翻江倒海,这一刻,他是上前谦辞还是等皇帝的主意,实在难以抉择。谦辞,万一父亲不选他,岂不是错失良机?可若不推辞,等父亲的决定,万一群臣悖逆了皇帝的心意,就是他倒霉。
一阵喧嚣后,殿内重新静了下来。梁总管将冷了的茶换下,端上一碗温润的蜜茶。玄烨不知道,入口时一愣,这味道,只能是出自岚琪的手,不禁在嘴边挂起笑容。
这一抹温和安逸的笑容,几乎让底下的八阿哥误会自己有希望了,可皇帝喝过茶却说:“立太子之事关系甚大,你们有没有好好想过?八阿哥年纪轻,未曾更事,近又罹罪,贪污的银款震惊朝野,是皇家的耻辱,且其母良妃乃罪籍出身,如何与赫舍里皇后相比?立为储君大不合适,你们回去再好好想一想。”
堂上气氛尴尬又紧张,八阿哥的心简直从云端跌落谷底,听到“皇家的耻辱”“良妃乃罪籍出身”等话,更是浑身打战。若非九阿哥在一边支撑他一把,只怕要站不稳,便是其他不相干的阿哥们,都听得心底寒凉。
此时瑞景轩里,佟贵妃、和嫔、密嫔几人,正和岚琪一道量体裁衣,准备做过年的吉服。岚琪问内务府的人,宫里几位娘娘去伺候了没有,听闻已经预备妥当,她才安心。如今分两处住着,又因朝堂上的事对后宫的影响,岚琪最怕有人眼皮子浅做落井下石的事,不愿亏待了那几位。
内务府的人刚刚退下,清溪书屋的小太监就来传话,说皇上的朝会散了,一会儿过来瑞景轩歇着。佟贵妃则拦着问:“昨儿说选新太子的事,今天可有结果了?”
那小太监道:“还没有结果,奴才只是听说,大臣们都选八阿哥,皇上像是不大高兴。”
佟贵妃皱了皱眉,摆手道:“去吧。”
和嫔则起身说:“万岁爷要过来,娘娘和臣妾去密嫔姐姐院子里坐坐吧,密嫔姐姐早起炖了燕窝雪梨,说赏臣妾一口吃呢。”
岚琪不免轻轻推了把和嫔,嗔怪:“就不兴和万岁爷一道坐坐喝茶?”
和嫔嬉笑:“娘娘,那小太监说万岁爷不高兴呢,臣妾可不会哄皇上高兴,贵妃娘娘也不会。”
她们说笑着走了,屋子里顿时清净,环春命小宫女进来收拾东西,方才铺开好些丝绸云锦,怕有线头落在炕上。岚琪站在一旁看她们忙碌,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不高兴。”
但没想到,宫女们急着忙活一场,皇帝却不来了。梁总管亲自来瑞景轩请岚琪,说皇上在湖畔等娘娘,岚琪不敢耽搁,赶紧换衣裳预备出门。
正拢头发,抬头见环春抱来珊瑚红的袍子,笑道:“你又胡闹,我可不兴再穿这样的颜色,叫人看着笑话。”
环春低头摸摸那袍子说:“奴婢可是听皇上念叨过,园子里积了雪,鲜亮的衣裳衬着才好看。”
岚琪起身脱下身上的家常袍子,说道:“他都看我几十年了,你再花心思也不新鲜,别惹人闲话。”
环春笑眯眯地看着她,抱着那袍子就是不撒手。
园中湖畔,岸边礁石上积着昨夜的雪。玄烨问身边的人,几时能结冰,想侍奉太后看冰嬉,说话时有人道:“万岁爷,德妃娘娘过来了。”
玄烨循声看过来,岚琪拥着大氅款款而来,风过吹起氅衣,露出底下珊瑚红的袍子,鲜亮又惹眼,他心头一松,便笑了。
岚琪走到跟前,见他目光暧昧,轻声问:“笑什么,不好看?”
玄烨轻轻挑起她的氅衣,从袖笼里挽过嫩白温暖的手道:“好看,但人比衣裳美。”
岚琪笑:“又不正经,就要五十岁了,还当我十五岁?”
玄烨挽着她沿着湖畔走,要带她去看那边的景致,听见这话,笑道:“可朕一直记得你十五岁时的模样。”
这话听来甜腻,岚琪想在心中多回味片刻,未及时出声接上,玄烨反问:“怎么,你不信?”
岚琪巧笑嫣然:“信,从来你说什么我都信。”
玄烨道:“朕的确是哄你高兴才说的,可这话只有如今说才有分量。早二十年,朕说还记得你从前的模样,那不稀奇,如今说起来一晃三十多年,真真不可思议。”
岚琪始终笑而不语,玄烨却不厌其烦地絮叨着那些往事,他乐意说的话,说多少遍都不在乎,可他不愿说的话,往往半个字也不会提起。两人绕着湖畔走了一整圈,皇帝也没有提朝会上的事。之后玄烨回清溪书屋,岚琪独自回到瑞景轩,听下面的人禀告打听来的话,才知道那个和自己谈笑风生散步赏雪景的人,不久前刚在朝会上说出了冷漠无情的话。
环春亦是慨叹,啧啧道:“皇上当众说良妃娘娘罪籍出身,奴婢若是八阿哥,心也碎了。”
岚琪叹道:“父子情,怕是不能够继续了。”想一想方才的光景,更疼惜玄烨,道,“他一句话都没提起,和我走了半天,只说了好些往事。那会儿觉得他是逗我高兴,现在想想,他未必不心痛,未必不是在怀念过去。而他必然是担心,连我都无法承受这句话,怕我觉得他心狠,才不说的。”
环春问:“娘娘会可怜良妃吗?”
岚琪颔首:“有几分。可就算天下人都不理解皇上,我也会站在他背后,反正觉禅氏,从来没在乎过这些。”
正如她所料,良妃根本不在乎什么罪籍什么名声。惠妃如今生不如死,晚年要每天看着儿子被监禁而不得善终,她活着的人生目标已经达到。她做任何事从不需要别人的肯定,别人对她如何评价,几十年都不曾对她有过任何影响。至于八阿哥,如今不需要再利用她,对她来说更是可有可无。
今天皇帝那句话传回宫里时,香荷哭着说八阿哥一定伤心死了,可良妃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而八阿哥一出畅春园,身子就软了,被九阿哥、十阿哥合力送回八阿哥府,直接搀扶到卧房,身子烧得火球一般,找来大夫诊治,众人七手八脚地忙碌着,好半天才见消停。八福晋神情紧绷地站在边上,方才十阿哥告诉她今天朝会上的事,直叫她寒彻心骨。
这会子八阿哥昏睡着,八福晋见他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便来请两位兄弟说:“九弟、十弟,你们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派人找你们,眼下他需要静养,那些事反正和我们也没关系了。”又皱着眉头说,“外头好些大臣门客要应付,你们打发了他们再走可好?”
两人答应帮忙去应付那些人,并说要从宫里请太医,八福晋却阻拦:“太医暂时不必请,等你们八哥醒过来,让他自己决定。”
十阿哥上前道:“八嫂您好好照顾八哥,一定让他好起来,老爷子是糊涂了,今儿说的话明天指不定就忘记了,别叫八哥太伤心,其他几个都难成气候,等老爷子醒过味儿,他就知道离不开我们八哥了。”
八福晋漠然道:“但愿如此。”
可十阿哥的算盘打错了,皇帝不仅清晰地记着他说过的话,隔天听说八阿哥染病,不冷不热地关切了几句,连请太医的话都没提起。之后再问诸大臣选新太子的事,四阿哥却意外地说,既然二阿哥是被魇镇导致疯魔,如今病好了清醒了,不该把他继续监禁在咸安宫里,求父皇开恩降旨,释放二阿哥,还他自由。
虽然附和的大臣寥寥无几,但皇帝却松口了,命人将二阿哥从宫里接来畅春园,当着几位重臣和众阿哥的面,宽恕了二阿哥的罪过。虽然他要继续住在咸安宫里,但不必再被囚禁,只要不坏了内宫规矩,就可以自由出入。
大臣们看在眼里,他们揣摩了几十年的帝心,这会儿见八阿哥被重拳打压,二阿哥却恢复自由,选新太子的事怎么说皇帝都不满意,便猜想皇帝是想复立太子,近在身边的大臣们还不敢贸然提出这句话。倒是又隔一天,蒙古草原各部亲王急匆匆递来折子,请皇帝复立太子,说国有储君,方传承有望。
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既没有训斥的话,也没说他们讲得对。文武大臣们便陆陆续续试探着递交折子,没有太激烈地一下子发出复立太子的声音,可声音越来越多,皇帝却一直不反对,眼看着便是要成事了。
事态如此发展,女人之中少不得要议论,佟贵妃更是一心一意盼着四阿哥有出息,这会儿又要重新扶持太子,她有点儿不高兴,与岚琪抱怨说:“我们那一家子被猪油蒙了心,竟然去支持八阿哥,现在落得里外不是人,真是活该。可皇上自己怎么也糊涂,就算太子是被害的,他那点儿出息,能做皇帝吗?”
但不论是贵妃说,还是别的人嘀咕,岚琪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敷衍过去。倒是这天贵妃与其他姐妹离去,环春来禀告说,十四阿哥这几天的确是时常往来八阿哥府。环春不安地说:“十四阿哥这样子,皇上会不会往后不喜欢我们阿哥了?”
岚琪只是笑:“他关心兄长是应该的,皇上心里有谱。”
且说八阿哥抱病不起,兄弟们都来探望过,毕竟皇帝的态度是一回事,他们兄弟之间并没有什么撕破脸皮的事。就是胤禛也登门探望了一回,只是彼此立场尴尬,说不过几句场面话就散了。
这一日八阿哥精神略好些,吃了药在院子里晒太阳,正想着九阿哥送来的今天朝会上的事,便听见妻子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说:“七哥您这边走,胤禩在院子里坐着呢。”
是七阿哥来探望胤禩,胤禩本以为和其他兄弟没什么两样,没想到七哥却是来告诉他:“宝云病重,我听你嫂子说怕是不中用了,我知道你和宝云的情分,想来看看你,若是你还精神,要不要去见一面。可你气色这么差,还是自己好好养着吧。”
胤禩却吃力地坐了起来,紧张地问兄长:“她怎么样了,之前不是说只是伤风?”
七阿哥道:“上了年纪了,这阵子为了你提心吊胆,见到我就问你好不好,渐渐就病得更重。如今已在弥留之际,你嫂子已经安排下人准备后事,毕竟是你的人,我们不会亏待她。”
八阿哥眼睛通红,伸手紧紧抓着兄长道:“七哥你带我去看她。”
七阿哥稍稍有些后悔,叹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你若不好我就不提了,一时嘴快。罢了,你可答应我,千万别太激动伤心,你这身子看着,真悬。”
但不论如何,胤禩都要去七阿哥府里看一看宝云,即便八福晋也劝他不要太费神。这样出门走一趟,好容易养起来的身子又要折腾,可他执意前往,谁也拦不住,病恹恹地走进七阿哥府。后院一处干净的屋子,就是宝云住的地方。
因是八阿哥托付七阿哥照顾宝云,宝云的花销都是八阿哥送来的,七福晋平日时不时关心后院的事,府里无人敢欺负宝云。她在这里也不用做事,做了一辈子奴才,这些年却像主子一般被供养着。
偶尔陪七福晋等府中女眷说话做女红,听到一些外头的传闻,知道八阿哥贤德能干,她一直盼着八阿哥能有大出息,可这一次八阿哥连连遭受打压,把她吓坏了。加之有了年纪,一场伤风发热,就久病至此,再不见好。
八阿哥见到宝云时,她瘦如枯槁,但精神尚清明,睁开眼看到胤禩时,就热泪盈眶,仿佛回光返照似的,好些日子不说话的人,这会子竟开口了,握着胤禩的手道:“八阿哥,您受苦了。”
胤禩在她面前,不自觉地卸下了所有示人的面目,竟是泪如雨下,哽咽着:“你赶紧好起来,宝云,你不能丢下我。”
宝云虚弱地说:“奴婢老了,是该走了,只是奴婢不甘心哪……八阿哥,怎么就这样了,万岁爷不是一直很喜欢您?”
胤禩摇了摇头:“不要提了。”
宝云却再问:“良妃娘娘呢?难道良妃娘娘也不帮您?”
胤禩眼底浮起寒意,更沉重地说:“我们说些别的话,不要提他们了。”
宝云长长一叹:“奴婢以为,良妃娘娘改变主意,会好好待您,虽然她从前待您冷漠,可这些年着实帮衬着您,怎么突然又这样了。”
她说着话,感觉到八阿哥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让她的手指有些发疼,可她不敢说出口,紧张地看着八阿哥,只听他一字字比冰雪还冷,说着:“长春宫的人听见她和惠妃争吵,我还以为她是为了我恨惠妃。可是,宝云你知道吗?原来她一直在利用我。”
宝云瞪大了眼睛,已是弥留的人,几乎用尽了力气,突然软下去,连眼皮都抬不动了,好艰难地才吐出几个字:“果然,她是没有心的。”
“这样的话,小时候你常对我说,要我别奢求她对我的关心,可我还是忍不住,这几年她对我好,我就当真的了。”胤禩胡乱地抹掉了脸上的泪水,重新露出坚强的模样,道,“她是我的生母,被生母利用,就当是这辈子,我孝敬她的。”
“八阿哥。”宝云止不住流泪,艰难地说,“您那么好,八阿哥,您那么好,为什么……”
可是宝云说着这话,突然一口气缓不过来,胤禩不知怎么办。七阿哥府里的下人手忙脚乱地过来,又是叫人又是喊大夫,胤禩被推搡在了一旁。不久后,这边府里的人有事自然先想到回自家主子,把站在一旁的八阿哥给忘了,他们跑去找七阿哥时床边空了出来,胤禩坐回了病榻边。
宝云就剩下一口气,可还能辨认出胤禩的手。八阿哥握着她的手时,她紧绷的面容顿时安逸了,她再也睁不开眼睛,只能看到眼珠子在眼皮底下缓缓转动。胤禩双目通红,眼泪在打转,稍稍凑近宝云道:“你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宝云,虽然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我也不算白来人世一遭。”
眼泪从宝云的眼角慢慢滑落,最后几分气色慢慢散开。胤禩感觉到掌心枯瘦的手再没有了力气,他把宝云的手放在她的胸前,手却顺着光滑的丝缎落下来,他再放回去,手再一次滑下来。他继续要重复这动作时,七阿哥进来了,一把拦住了他,狠心道:“胤禩,宝云没了,你别动她了。”
胤禩怔怔地望着再无生息的人,幼年时长春宫里的景象一幕幕回到眼前,他也算是被人真心待过的,他在这世上也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对待他。
“胤禩,宝云既然在我府里,你嫂子会帮她办妥身后事。可毕竟是个奴才,你表现得太伤心,把皇阿玛和太后放在哪里,说出去又是祸端。”七阿哥好心劝道,“之后的事,我就不喊你来了,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
“七哥,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要把宝云放在你府里,可你还是帮我了,我很感激你。”胤禩慢慢起身,朝他的兄长深深作揖。
七阿哥轻叹道:“不问你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兄弟一场,你从不求我什么,只这一件事,我当然愿意帮你。我是在阿哥所长大的,而你在长春宫并不比我好多少,和你一样,我明白一个忠心的奴才对自己而言多重要,帮你也是成全我自己罢了。宝云在我这儿好好享了几年福,你总算没辜负她,往后就忘了吧,你还有父母祖母,实在不宜悲伤。”
胤禩又深深作揖,之后在七阿哥的劝说下,离开了这里回家中去。但他病中突然到七阿哥府里跑这一趟,外头多少人看着,必然会传出去。好事的人再往七阿哥府里打听,方知道是多年伺候八阿哥的老宫女没了。
畅春园里很快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和嫔她们这些年轻的,不了解当年的事,以为不过是个有些情分的老宫女。后来听贵妃说,才知道是当年太皇太后赐给长春宫的宫女,后来为惠妃不容,受了几番虐待,因她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八阿哥,代替了生母、养母把八阿哥抚养长大。八阿哥离宫开衙建府后,就把宝云接了出去放在七阿哥府里。
和嫔她们自然要问,为何不放在八阿哥自己府里,更猜测是不是八福晋为人不好相处。彼时都在瑞景轩里坐着,贵妃和岚琪互相看了眼,贵妃才叹息:“你们看到惠妃如今的下场了?细的不说,就这个宝云,也是当年太皇太后为了监视惠妃而放在长春宫的眼线。据说八阿哥离宫时,宝云不肯走,宁愿留在长春宫被惠妃虐待,因为她怕自己会成为眼线,往后继续监视八阿哥。所以八阿哥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把她安置在七阿哥府里了。”
和嫔和密嫔慨叹不已,怯然道:“咱们算是有福气的,来得晚,少了很多这种事。”
而宫里像宝云这般,从太皇太后手下出来的人不少。岚琪身边的环春、绿珠和紫玉曾经都是慈宁宫的人,和宝云也算姐妹一场,现下人没了,她们少不得悲伤。岚琪本体贴她们,想安排她们去送一送,环春却道:“真去了,就坏规矩了,娘娘和我们亲厚,可主子奴才还是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岚琪心里则担心,不知玄烨又要如何看待这件事,会不会近来屡屡斥责八阿哥,为了这件事说他不顾祖母和父母,对一个奴才哀思,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她是真的希望父子间的情意不要继续恶化,万一八阿哥逼急了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如何是好。
果然玄烨也是有分寸的,该计较的事绝不姑息,不值得大动干戈的,他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因宝云是皇祖母的人,玄烨一向厚待伺候慈宁宫的奴才,这一次更是出人意料。说七阿哥和八阿哥对宝云好,就是对太皇太后的敬重,夸赞他们有情有义,更说八阿哥本性不坏,都是被旁人左右才做下错事,传口谕要他好好养病,病愈后重新回朝中当差。
谁也没想到,正担心八阿哥会不会再受斥责时,皇帝却突然转了风向,借宝云的病故,稍稍缓和了父子间的关系。再有太子被释放还了自由,从秋天以来,一直凝聚在皇室的乌云,终于散开了些。一阵阵动荡后,日子已进了腊月,转眼一年就要过去了。
隔年三月初九,关于太子一事,朝廷终于有了决定。因太子之前的错误皆因被大阿哥魇镇蛊惑所致,太子三十多年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实为大清后继之人。所以皇帝赦免太子一切罪过,重新复立二阿哥为太子,福晋为太子妃,一家由咸安宫迁回毓庆宫,下旨谁也不能再提过去一年发生的事。
那之后,皇帝再次大封皇子,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俱封为亲王,七阿哥、十阿哥封为郡王,九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俱封为贝子,唯独八阿哥,皇帝仅仅恢复其之前的贝勒身份,没有任何晋封。但在旁人看来,八阿哥连番受打击,还能捡回一个贝勒的爵位,已是皇帝格外开恩。
令人玩味的是,十三阿哥到底犯了什么了不得的过错,一直不被皇帝再提起也罢了,当初明明为了抬高他的出身,生母章佳氏临终前连连晋封,死后更是被追封为敏妃。可如今大封皇子,一向得宠爱的十三阿哥,却连一个贝子都没捞着,成年皇子中除了被圈禁的大阿哥之外,就剩他一人和底下未成年的弟弟们一般待遇。而他一向算永和宫出来的,如今皇帝却厚此薄彼,德妃亲生的一个是亲王一个是贝子,养子却是这般境遇。
九阿哥、十阿哥聚在八贝勒府中时,冷笑说:“养子就是养子,十三被关了这么久,那老狐狸精半句话也不说,真是做得出来。就像惠妃待八哥一样,对待养子岂能真心。”
胤禩淡淡的,自从皇帝再提他的罪过和生母的出身后,他对待什么事都淡淡的。这次大封皇子,他得以恢复贝勒的身份,但没有位列亲王或郡王,别人都为他着急,只有他云淡风轻,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如今三兄弟里,十阿哥子凭母贵地成了郡王,明明他是最平庸无能的人,反而比两个哥哥高出一大截。十阿哥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嘲说:“可见这次册封,全凭皇阿玛心情,与个人功过毫无关系,八哥你别灰心,早晚这江山都是你的,又在乎什么郡王、亲王。八哥,我们兄弟从头再来。”
九阿哥亦道:“大家都明白,太子这次复立,老爷子根本就是为了平息朝野上下的声音,他辛苦一生建立的盛世伟业,难道交给那个窝囊废去祸害?我是不信的。这一次废太子,把大家都吓坏了,可再等下一次,大家也就无所谓了,老爷子的算盘,精得很。八哥,日子还长着呢,我们慢慢来。”
胤禩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们,却是道:“从今往后,你我都要忠于太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人。”
九阿哥、十阿哥面面相觑,却见八阿哥起身往外走,回眸对他们说:“我累了,你们坐坐就回吧。三哥、四哥他们都封了亲王,你们该去祝贺,我身子不好,你们替我带一句恭喜。”
兄弟俩无奈,走出八贝勒府时,突然发现这里自从上次“倾家荡产”地还赃款后,就再也没华丽起来。八阿哥手里有没有钱,他们兄弟都知道,如今连皇帝都说去年的事不再提,可八阿哥依旧过着这样的日子,一系列的事对他打击多大,可想而知。
再看看如今其他皇子的风光,封亲王的,封郡王的,十四还被赐了一座豪华的大宅子,紧挨着紫禁城外,比亲王府的规格还要大,皇帝从不吝啬对于他的宠爱。明明都是儿子,八贝勒府何以如此凄凉。
且说胤禛受封亲王,皇帝赐封号“雍”,人称雍亲王,家里上下如今都称呼王爷,受封归来那一日,阖家上下在前厅向他行礼。毓溪挺着肚子站在一旁,听底下人称丈夫为王爷,亦是满面红光。
之后夫妻俩进宫向岚琪请安报喜时,也不曾提起要指婚年家小姐的事,却在受封三日后,皇帝突然下旨,将湖广总督年遐龄之女年融芳赐婚给雍亲王为侧福晋。而指婚旨意下达的后一天,就是年羹尧离京赴四川上任的日子。
那日接到圣旨,年希尧、年羹尧到雍亲王府来行礼。本来为了年羹尧外放四川的事,胤禛和他见了无数次面了,没想到最后话别时,年羹尧竟成了他的大舅子,二人相见反而有些尴尬。胤禛心里很复杂,最终还是说了句:“你安心去四川,你妹子在王府必然不会受委屈,有什么事我们书信往来吧。”
然而四月末,毓溪临盆时,宫里产育上的太医一个都找不到。永和宫的人去打听后,才知道都被宜妃召去了翊坤宫。环春请岚琪向皇帝求助,岚琪却冷声说:“为了九阿哥此次册封只得了一个贝子,她闹了好久,皇上一直不理睬她,我何必去与她发生争执。她巴不得和我吵一架,我才不要让她如愿。”
说着吩咐底下人准备车马,让紫玉和绿珠分别去宁寿宫、储秀宫禀告,环春则与自己都换出门的衣裳。一刻钟后消息传开,德妃娘娘为了四福晋产子,竟出宫去了。
梁总管把话送到乾清宫时,玄烨奇怪岚琪为什么会这么冲动,才知道太医都被宜妃召走了,不禁冷笑:“她这样闹,儿子就能有出息吗?”一面就吩咐梁总管,“你备下车马,朕一会儿亲自去接德妃回来。”
梁公公愣住,劝说这样不妥当,玄烨笑道:“朕就快做五十年的皇帝了,去接自己的妻子回来,也要看人脸色?”
“是是是,奴才糊涂。”梁总管赶紧去准备,这会儿听说太医都回到太医院了,叹笑,“宜妃娘娘真是白长那么多岁数了。”
雍亲王府里,胤禛惊见母亲到来,吓得目瞪口呆,可额娘根本不理会他,径直就进了产房。岚琪知道,再好的大夫也不如有亲人在身边让人安心,毓溪的额娘没了,自己就要替觉罗氏照顾好她。
所幸产妇在孕中就被照顾得极周到仔细,府里原就有稳婆大夫预备着,宫里没人来,也一切井井有条。毓溪挣扎了两个时辰后,顺利产下女婴,孩子嘹亮的哭声振奋人心。她睁开眼时,见婆婆在床边,正拿手巾擦拭自己脸上的汗水,她弱弱地喊了声:“额娘。”
岚琪眼中含泪,安抚道:“孩子抱出去给胤禛看了,是个漂亮的闺女,好孩子,你受苦了。”
毓溪泪如雨下,岚琪俯身将她抱起来,劝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会可惜,额娘也可惜。可这样也好,往后你没有儿子卷入现在胤禛正经历的事中,你就可以全心全意不偏不倚地辅助胤禛。你信额娘的话,有儿有女又如何呢,能相伴过一辈子的,是你的丈夫。”
毓溪渐渐平静,虚弱得也没有力气再哭泣,躺下后便说:“额娘,我想看看孩子。”
岚琪起身出来,见胤禛正小心翼翼地捧着襁褓里的小女儿,念佟在一边搭把手,一直在埋怨:“阿玛,您小心点儿。”她让乳母把小孙女抱进去给福晋看,刚想对儿子说说话,外头来人紧张地禀告,说圣驾正朝雍亲王府来。胤禛大惊,赶紧到门前去迎接,岚琪反而无所谓,等下随玄烨回去就是了。
此时小和子急匆匆跑进来,说圣驾到门前了,但是万岁爷不进门,请娘娘这边忙完了就离府随圣驾一同回宫。
岚琪出来时,胤禛已等在门外,亲自来搀扶母亲上车。玄烨优哉游哉地坐在车里,岚琪见了笑道:“都到门前了,不进去看看小孙女。”
玄烨则朝外头儿子示意后,便让车马前行,似乎怕颠簸着岚琪似的,一路拽着她的手,说起甫出生的小孙女,他笑:“朕是特地来接你回家的,看孙女的事,不着急。”
岚琪笑:“还以为你担心我跑了,追出来捉我回去。”
玄烨眯眼看着她说:“这么多年,从未见你做过这般冲动的事,朕倒不怕你跑了,怕你回去没底气,就赶着来给你撑腰了。”
岚琪得意道:“万一我真跑了呢?”
玄烨不屑地说:“你跑什么呢?”可又道,“便是跑了,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捉回来,你只能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许去。”
“一把年纪了,还那么会哄人高兴,可是面上这么大方,回头又讲人家做了错事,要记一笔账,是不是?”岚琪不自觉地露出旁人再也看不到的娇然模样,在丈夫身边,她就是个女人而已,一面又嗔怪,“过几天动身去热河,可别带什么漂亮小宫女回来。”
玄烨贼兮兮地笑着,反而责怪:“谁让你们都不去?”
岚琪道:“太后今年身子不大好,我们当然要伺候在身边,其实我也不想你舟车劳顿地奔波。”
两人双双回到皇城,德妃走得急奇怪,皇帝追出去更奇怪,最不落好的就是翊坤宫了。宜妃为了九阿哥只是贝子爵位闹了很久,这次连人家儿媳妇生孩子都要折腾一下。纵然皇帝高调地去接德妃回宫让人慨叹不已,可更多的话还是指向宜妃,她闹得实在太过了。
九阿哥那般性子,虽然嫌母亲多事,也不会把觉得母亲做错了露在脸上,索性也不来雍亲王府露面。倒是五阿哥拉不下脸,隔天就亲自登门,道喜之余,为母亲那般荒唐的行为致歉。胤禛宽厚,说家中本就预备齐全,宫里太医来,只是锦上添花。
而五阿哥之后,陆陆续续有其他兄弟来道喜。福晋们去探望产妇,兄弟们在前头说话,好久不见的十三阿哥也带着妻妾来了。众人才知道,原来皇帝没关着十三阿哥,只是他不出门而已。
雍亲王府的热闹散去后,众人各自坐车马轿子离开。十四福晋刚刚坐上轿子,就听底下人来说:“十四爷接着要和八贝勒去吃酒,请福晋和侧福晋先回家里去。”
完颜氏不耐烦地嘀咕:“怎么又吃上酒了,还以为他不会再惦记我们家了。”便冷声吩咐下人,“你们跟着爷,别叫他喝醉了,明儿一早还上朝呢,你去问问,万岁爷交代的事,他可做好了。”
底下的人应付着,自然是不会把这些话传给胤祯听的。胤祯和十阿哥到了八贝勒府,九阿哥已经等着了,见了就嚷嚷:“老四家里有什么乐子,你们这么晚才散?”
十阿哥却冷笑:“他们家那么朴素,喜酒都吃得寒酸,我肚子里连个角落都没填上,赶紧让八嫂预备酒菜,我们接着吃。”
胤祯在后头冷着脸,十阿哥才意识到他在,撇撇嘴拉着九阿哥离开。胤禩则吩咐:“你们先吃着,我和十四弟到书房说几句话,等等就过来。”
他们兄弟俩走开,老九端着酒壶望了几眼,回身对弟弟说:“八哥这几天突然又好了,可我瞧着他的神情不大对,有话又不说。”
此时八福晋带人送菜来,两人忙闭嘴不言,这夫妻俩如今貌合神离,早不如从前那般可以随便在她面前说话了。
胤禩带着十四阿哥往书房走,进门后胤祯讨一碗茶吃,正捧着茶碗吹汤面上漂浮的茶叶,但见八阿哥站到了面前。他抬头,果然八阿哥正严肃地看着自己,眼底深深不知蕴藏了什么,却问道:“胤祯,你想不想做未来的皇帝?”
那一晚,九阿哥和十阿哥吃得醉了,也没见兄弟俩从书房出来。
胤祯半夜才回到府里,少不得被妻子排揎,可并不像从前那样与妻子斗牛似的吵一架,反而是妻子说什么他都默默地听着。完颜氏说了半天没意思了,又见他心事重重,问了几句没反应,心里不免担心,忍不住说:“你别和八阿哥往来了吧。”
胤祯却突然道:“谁和他往来,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完颜氏听不明白,心里却暗暗定下主意,回头必要告诉婆婆知道才好。
那之后的日子,宫里宫外都平静而安宁,丰收之秋五谷丰登,盛世太平国运昌隆。朝堂上一切井然有序,阿哥们乌眼鸡似的盯着储君之位的势头,也随着太子一废一立而暂时收敛。只知道十四阿哥越来越得到皇帝重用,几乎随驾同出同进,遇见大事皇帝都问十四阿哥,细微之处还亲自指点,毫不顾忌地向大臣皇子们表现他对永和宫幼子的疼爱。
岚琪起初担心儿子会骄傲自大,比从前更加急躁,没想到皇帝这么“宠”着,他反而比从前好了。在父亲的指教下渐渐成熟,偶尔进宫和母亲说话,也与从前大不一样。
平和的岁月不知不觉流逝,四季交替,隔年忙着太后七十大寿,宫里宫外热闹这件事。匆匆就过了春夏秋,一眨眼,已是康熙四十九年的腊月,日子平静得让岚琪时不时觉得像在梦境一般,奢望着长此以往才好,她始终希望玄烨的晚年,能过得安逸一些。
腊月一过,就是康熙五十年了,皇帝足足做了五十年的皇帝,从古到今也极为稀少,朝野恭贺的话如雪片纷至沓来。可皇帝并未好大喜功自命不凡,正月里元宵节一过,就带着皇子们去通州视察河堤,并沿着河流一直往下走,少说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可世事无常,就在岚琪满心觉得一群儿子跟着去视察河工,必然没事的时候,玄烨却在外头病倒了。
皇帝这一病,来得很急,旧病引发新疾,几乎是白天还好好地和大臣们说着话,夜里突然就倒了。
那时候,只有十四阿哥一个人在身边,玄烨的意识是清醒的,立刻喊住了要去找人的胤祯,只让他把胤禛找来。他们兄弟俩来到身边后,玄烨决定秘密回京养病,但不能让大臣和其他皇子知道。胤禛和胤祯两个人之间要做出选择,谁护送皇帝回去,谁留在这里“护驾”,不能让别人知道圣驾也不在行列之中。
胤禛当时立刻便说:“让十四弟护送皇阿玛回京。”
胤祯没及时反应过来,但四哥的话,却震到了他。这事儿说不准,就是要变天的,皇阿玛若这一病再不能起,皇子们都不在京城,他一个人和皇阿玛回宫,到时候什么事也说不清楚,他若想继位做皇帝,几乎就是一句话的事。等其他兄弟再赶回京城,早就变天了,除非逼宫,大家兵刃相见,可他们这些皇子,哪个手里有足以撼动皇权的兵力?
而宫里有太后,有贵妃和诸位娘娘,太后若偏向新君,朝臣们一定会顺从的。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时间里,胤祯想到很远很远了。胤禛则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说:“路上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让皇阿玛病情恶化,带走所有的太医。不用往这里送消息,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那时候,玄烨意识有些模糊了,兄弟俩不敢再耽搁,在秘密安排下,皇帝被连夜送走。好在此行虽然日子久,但走得并不远,胤祯日夜兼程,总算把皇帝安全送回了京城。
岚琪是半夜里被人叫醒的,小儿子都等不及母亲穿戴整齐,直接冲进卧房就说:“额娘,皇阿玛在我府里,皇阿玛病重了。”
几句话,岚琪顿时清醒,一言不发地穿戴整齐后,跟着儿子秘密离宫进了十四贝子府。玄烨在胤祯的屋子里睡着,完颜氏一个人带着太医守在那儿,年轻的媳妇慌得脸色苍白,一见岚琪就含泪,反被婆婆勒令说:“不许哭,皇阿玛没事的。”
太医们围着皇帝转了一晚上,岚琪默默地坐在一旁,她刚来时就看过玄烨,他的脚肿得连靴子都脱不下来,直接拿剪刀剪开的。太医们都黑着脸不敢说话,都知道一开口,就是坏消息。
所有人都在等,等待皇帝康复的奇迹,能用的药都用了下去,连洋大臣们进献的西洋药,也斟酌着用了些。可是皇帝睡得很沉,真怕他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亮了,完颜氏端着汤碗进来,看到婆婆石雕一般坐在边上,轻手轻脚走来,劝道:“额娘,您好歹吃点儿东西吧。”
她话音才落,突然听见床榻上传来咳嗽的动静。
完颜氏但见方才还仿佛石雕一般纹丝不动的婆婆,迅疾从眼前闪过,等她意识到似乎是皇帝醒了,婆婆早已立定在床榻边。
岚琪看到玄烨睁开了眼睛,玄烨亦看到她出现在眼前,四目相望,情绪万千,玄烨却只虚弱地道一声:“想回永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