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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四年年末,逢五抽一的税率在洮地施行近一年;年中之时,战事胶着,兵部从全国紧急征兵。洮地军力素来不强,只能勉强凑出精壮男子三万,奔赴西北。洮地民生日艰,又遇上百年难遇的大旱,乡间鬻子卖女,民怨沸腾。
维桑拉着小侄子去给父亲请安的时候,老远在门口,就听到父亲的叹气声。
她将阿庄拉到自己面前,低声道:“韩东澜,爷爷心情不好,你一会儿背诗给他听,可别背错了。”
阿庄似懂非懂地听着,用力点了点头。
门哗的一声拉开了,洮侯韩壅负手走出来,阿庄小跑过去,一叠声叫:“爷爷!”
韩壅俯身,抱起孙儿,笑道:“阿庄今日认字了么?”
“认了!”阿庄忙道,“爷爷,我背诗给你听!”
且听着小侄儿流利地背完了,维桑乖巧地跨上半步,“阿爹,你午饭吃了么?”
洮侯看了女儿一眼,“上午去了哪里?”
阿庄抢着答:“去了宁王叔——”
维桑连忙拿手捂住小家伙的嘴巴,“我带着阿庄去街上转了一圈。”
素来宠爱女儿的洮侯脸却微微一沉,伸手唤了侍女过来:“带世孙去休息吧。”
“我带阿庄去——”
他打断了女儿的话,径直道:“你跟我进来。”
维桑略有些惴惴,跟着父亲进了书房,父亲却只坐着,并不开口。
“去了转运使府?”
“呃……”
“宁王昨日已经和我说了。”韩壅长叹了口气。
维桑脸涨得通红,低了头,暗暗地想,早上的时候江载初为何不曾说起这件事。
“尚德侯与虞文厚的世子,人品与才识都不错。我韩家与他们又几代交好……都是良配。”韩壅顿了顿,许是因为头次这般和女儿说起婚姻大事,竟也是字斟句酌,“宁王虽贵为皇子,为父却觉得……”
“父亲,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川洮之地,也没有一个人喜欢他。”维桑抿了抿唇,轻声道,“可大家都错怪了他……他现在做的,并不是他想做的事。”她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父亲,“你说的那两位世子,他们都很好,可是,女儿不喜欢。”
韩壅盯着女儿,许久方道,“你知道宁王的身世么?他这般的处境,我怎么放心将你嫁过去!嫁过去留在京师终日担惊受怕么!”
“好歹他也是皇子,是王爷。总能护着我。”维桑低了头,轻轻咕哝了一句。
韩壅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女儿自小捧在掌心长大的,正因为太过宠爱,养成了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时间要劝她回头,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宁王……他并不是讨厌这个年轻人。
按理说,洛朝的二皇子,战功彪炳的大将军,也足以配得上女儿……昨日他也确是真心实意地向他提亲,可现如今的朝廷内忧外患,皇帝对这个弟弟如此忌惮排斥,他如何能答应?又如何敢答应?
心中下定了决心,洮侯将脸一沉,“朝廷的事你懂什么!今日起我会让人看着你,不许再出门找宁王!”
维桑怔了怔,仰着头,只是盯着父亲,用力咬着下唇,眼神分外倔强。
“没听到我的话么?”他不得不又提高了声音。
“阿爹,我喜欢这个人。哪怕嫁过去是吃苦,我也是甘愿的。”她用又轻又快的语速说完,再不敢看父亲的表情,转身奔走了。
韩维桑长到这么大,不知道在锦州城闯过多少祸,被嬷嬷唠叨是常事,却从未被父亲真正地禁足。
她的阿爹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却在这一次,动了真格。
有两次她同往常一样使了老伎俩,想要蒙混出门,刚到街口,便被人捉了回去。维桑这才知道,以前她被勒令禁足,自己还能出去……并不是因为本事多高明,而是阿爹默许的。
可这一次,阿爹是铁了心的。
如此这般心烦意乱地在府中待了五六日,阿嫂每日来陪她说话,她也闷闷不乐,到了晚上,更是辗转想着父亲的话,难以入眠。
门被轻轻敲了敲,维桑有些不耐烦地拿被子蒙住头:“嬷嬷,我不要喝莲子粥!”
果然安静下来,她卷着锦被翻了个身,忽然听到低沉悦耳的声音:“那么桂花年糕呢?”
她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缩在厚厚的被子里没动弹,隔了一会儿,猛的掀开。
江载初就坐在自己床边,素色长袍,也未披狐裘,这般俯身看着她,眉宇间全是温柔。
“你,你怎么进来的?”维桑大惊。
“给你送吃的来了。”他果真伸手掏出了一份油纸包着的小食,“喏,这么久没出门,你最想念的桂花年糕。”
维桑慢慢伸出手去,并未接那个小纸包,却握住了他的手。
外边飘着小雪,他的手亦是冰凉的。维桑用力的握住,轻声说:“你和我爹爹说了?为何没告诉我?”
“你爹爹当时并未允诺我,我便没告诉你……”江载初由她握着手,低声道:“是我不好。这些本该由我解决的事,却让你为难。”
“我没有为难啊!”维桑盘膝坐着,忽而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和阿爹说了……”她顿了顿,似是有些难为情,重新垂下眸子,“我不会嫁给旁人的。”
因在卧房中,她本就只穿着鹅黄色的里衣,隐约露出胸口精致的锁骨,脂粉未施,脸颊却带着一抹淡红,长发末梢擦过江载初的手臂,轻柔而微痒。他忽而情动,却只是轻柔至极的将她揽在怀中,“维桑,你去过江南么?”
她在他怀中摇头,能够感受到他胸腔轻微的震动,安心而妥帖。
“是个很美的地方,春天会下小雨,雨水沾湿了青石板,马蹄踏上去的声音很好听。到了初夏,可以乘船游湖,还能向农夫们买些菱角吃,剥开来脆脆苦苦的,回味却又是甜的。秋日吃蟹,就着你最喜欢的桂花黄酒,凉风微起,菊花的花瓣被垂落一地……”
维桑听得神往,追问道,“那冬日里呢?”
“冬日里,那边却有个琉璃亭,望出去皆是透明的,雪景仿佛触手可及。可风又透不进来……咱们生一个火炉,温上一壶清酒,就像现在这样,一起说说话。”他微笑道,“你若是愿意,也能下下棋。”
“那你得让我十子!”维桑皱了皱鼻子,“还得允诺我……可以悔三步棋。”
他低下头去,鼻尖与她的厮摩,轻笑:“让你二十子也行。”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会带我去么?”
他将她抱到自己膝上,双手扣在她纤细柔软的腰间,“那是我的封地……你嫁给我,我自然不能留你在京中受委屈。咱们就去那里……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那我岂不是能无法无天了?”维桑眨了眨眼睛,眸色深处,她喜欢的男人这般宠溺地望着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都是多虑的——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郡主,睡下了么?”嬷嬷忽然来敲门。
维桑吓得一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倒是江载初还镇定,顺手把帘子一拉,默不作声地将她抱在怀里,一同躺了下去。
维桑趴在他身上,作出困倦的样子,答了声“嗯”。
按着每日的惯例,嬷嬷还会来检查火炉烧热了没有,维桑听到她走进来的脚步声,隐隐约约的光线中,她的身影越来越近……一颗心砰砰乱跳,她随手拖起被子,把两个人都罩了起来。
黑暗之中,却依稀听到江载初轻微至极的笑,闷闷的。她本就担惊受怕,凑到他耳边,想叫他别出声,只是脑袋刚刚动了动,却被温软的东西堵住了。
她原本合身扑在他身上,他却翻了个身,顺势将她压在了身下。
黑暗之中,他却也能看到她受到惊吓的眸子,似是一汪清澈的潭水,蓦然间卷起了几分情动的波澜,而耳边依稀还有她剧烈的心跳声,如同在擂鼓一般。
他依旧捧着她的脸颊,不轻不重地,绵长地吻着。
嬷嬷终于出去了。
维桑在近乎迷乱的情绪中找回了一点理智,双手扶在他肩侧,用力推开他。
他顺从地离开她的唇,却依然抱着她不放。
“江载初,你耍流氓!”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
江载初眼中满是笑意,却同她一样红了脸,“迟早你也是要嫁给我的。”
“可是没有拜堂成亲之前,你便……不能这样。”她语气虽有些气急败坏,只是盈盈眸色,柔软似水。
“是说不能这样吗?”他很快俯下身,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啄,却在她一怔的时候,翻身到了一旁,再没有逾矩之举。
被衾早已掀开,乱七八糟地堆在一旁。窗棂外的月光隐约透进来,江载初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忍不住勾起唇角。他喜欢她,便更应该尊重她,只是刚才的那个瞬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绪。那样温软的身体抱在怀中,他毕竟……也是正常人啊。
“睡吧。”江载初深吸了一口气,替她将被子拉起来,遮到脖子的地方,又俯身在她额角亲了一下,“提亲的事不用多想,有我在。”
维桑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身影,忽然自被子下边伸出了手,拉住他的衣角。
江载初脚步一顿。
“你等我睡着了再走。”她只将鼻子以上的部位露出来,瓮声瓮气地说。
他转身坐在床边,轻轻将她的长发拢起来,又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温柔道:“这样呢?睡得着么?”
她没有再说话,他便安静地看着她的侧脸,肤色如雪,睫毛长长的,轻柔地卷着,鼻尖翘翘。
她睡得迷迷糊糊,却还记得轻声问:“阿爹不让我出门,你可以……每天晚上都来陪我么?”
他轻轻“嗯”了一声,心中满是柔软的情绪。
这是他深爱的姑娘,他愿意每个晚上,都这样陪着她入眠。
维桑翌日醒过来,她几乎以为自己昨晚做了一场美梦,梦里江载初一直在身边。可是醒过来了,却发现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自己而已。
可是……窗下秘色六棱长颈瓶里插着的那支新折下的白梅,和桌上那块已经冷掉的桂花糖年糕还在呢……
维桑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想起昨晚他们说的话,他在暗色中温柔的亲吻,红了脸,无声地微笑起来。
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门口有响动声,嬷嬷跑进来,脸色惊慌:“郡主,出事了,你快去看看世子妃!”
“阿嫂怎么了?”
“昨夜世子妃熬到了寅时,一直在刺绣,今早起来,眼睛便不停流泪。刚才更是晕了过去……把小世孙都吓到了。”
维桑顾不得洗漱,推开门就往外跑。
后边嬷嬷追着喊她穿上裘衣,她却什么都顾不上,跑过了两个游廊,直到阿嫂居住的院子里,果然见到婢女端着热汤和药水往来不断。她心中焦急,跑到门口,听到屋内低语:“世子妃,您得保重自个儿身体。若是世子好好地回来,看到您这样子,可不又得心疼么?”
“朝廷有消息传来么?”阿嫂的声音低弱,“世子他……”
“侯爷来看您的时候不是说了么,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朝廷败了,世子也未必有事啊!”
朝廷败了?
皇帝亲征败了?
维桑脑子里转过这两个念头,推开门,极暖和的屋子里药香扑面而来。阿嫂双眼上蒙了白布,白布上隐隐渗出鲜红的血迹来,触目惊心。
“阿嫂,你怎么又熬夜了?”维桑小心在床边坐下,带着哭意道,“你眼睛又出血了。”
阿嫂伸出手,四处摸索着,维桑连忙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我在这里呢。”
“维桑,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是世子出了事……你不能瞒着我。”世子妃的脸色已经比纱布更加苍白,“你要告诉我。”
“世子妃,你可不能哭啊!”侍女在旁边急道,“大夫吩咐了,再哭眼睛可看不见东西了啊……”
“大哥怎么会出事呢?”维桑喃喃道,“阿嫂,你怎知道皇帝亲征匈奴大败了?”
手背被阿嫂用力抓着,隐隐生疼,阿嫂轻声说:“我也是无意间听到侯爷同萧让大人在说……可想问再多的,他却绝口不提了。”
皇帝真的大败了么?
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无疑是解恨的。可是又一想到兄长生死未卜,一颗心却又沉甸甸的落下去。阿爹素来不会同自己说起国家大事,那么……该找谁去打听呢?
看完阿嫂又陪着侄儿玩到了傍晚,阿爹又不在府上用膳,一入夜,乳娘将阿庄抱去睡了,维桑乖乖呆在房内,倒惹得嬷嬷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两眼。
维桑装着在烛火下看书,时光慢慢滑去,终于等到有人在窗下轻轻咳嗽一声。
她跳起来,将窗打开。
修长的身影就轻松地跃了进来,还带着一身风雪,他却不急着抖落,伸手将维桑带进怀里,温言笑着:“在等我么?”
维桑在他怀里踮起脚尖,勉力替他拂去肩上薄雪,轻声问:“外边下雪了么?”
江载初“嗯”了一声,又将她抱了许久才放开,径直去桌边将烛火吹灭了,他低声道:“别让外边瞧见咱们的影子。”
好端端一个宁王,谁见了都得肃然行大礼,此时却像一个小贼,维桑忍不住想笑,可是转念想起兄长,眉宇间笑容便消隐了。
“有心事么?”江载初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她的神情,蹙了蹙眉问。
“皇帝是不是打不过匈奴人?”维桑迟疑着问,“战事的结果如何?你知道吗?”
江载初难得踌躇了一下,不答反问:“是在担心你兄长的安危吗?”
维桑点了点头。
“皇上将他待在身边,无非是当做质子。并不会令他冲锋陷阵。”江载初沉吟道,“即便此次败了,世子也不会有事。”
“你是说,真的……败了?”维桑瞪大眼睛,黑暗中攥住他的手,“消息是真的?”
江载初默然不语。
她知道他不会骗自己,兄长的事暂且放在一边,却愈发担心起来。皇帝会不会再迁怒到他身上呢?虽然这个弟弟一直呆在洮地征粮征人,可也保不准帝王恼羞成怒,将他贬到更远的地方去。
“你不会有事吧?”维桑有些担忧地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皇帝他会……”
“我不会有事。”江载初很快地回答,双手微微用力,将她横抱在床上,柔声道,“别胡思乱想。早些睡吧。”
同昨日一样,他半靠在床榻边,将她拢在怀里,慢慢地等她睡着。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柔沉,江载初知道她已睡熟,却实在舍不得放开。
昨日凌晨,他已接到密报,皇帝在关外大败,数十万军队被围歼,只剩下数千人的残兵败卒护着皇帝回到关内。匈奴骑兵气势大振,一路围追堵截,幸而土木关守将孟良率领神策军出关接应,打了场漂亮的伏击战,顺利将皇帝接了回来。
江载初自小长在帝王之家,浸淫最深的便是权术谋略,虽然并不想着要夺皇位,但为了自保,在京中、甚至皇帝身边也都有着人脉暗线,消息来得比普通渠道准确得多。他特意求取的洮侯世子下落,却没有被报过来。
就连景云都知道,没有消息,意味着,不好的消息。
因为人若进了关,必然能见到;若是留在了关外,恐怕便凶多吉少了。
只是现如今,他又怎能这样对她说?
万一,若是有着万一的指望呢?
江载初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她的头小心放在枕上,又俯下身,在她眉心亲了亲。
许是因为怕痒,维桑在睡梦中还记得躲了躲,可是唇角微勾着,气息甘甜。
他分明是想要再吻下去的,可最后还是不忍惊动她,悄悄立起身子,翻身出了屋子。
窗外寒风凌烈,川洮的冬日比起京师更加阴冷一些。江载初回到自己府上时,雪下得愈发的大了,黑色大氅上积了一层白雪。
他一进屋,就见景云站着等他,神容肃然。
心神一凛,江载初沉声问:“可是有消息了?”
“世子韩维巳战死,洮地征调的三万士兵掩护皇帝入关时全军覆没。”
江载初喉间一涩,倏然间说不出话来。
景云见他脸色变得铁青,一时间也不敢说话,屋子里两人就这般相对,细弦绷紧,一触即发。
“世子怎会战死?”江载初开口时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出关时带了那么多精锐,陛下又怎么会留下洮军断后?”
“呵,皇帝本就不会打仗。慌乱的时候做出什么都有可能。”景云讽刺地笑了笑,“他还能带着几千人回来,我却觉得很了不得了。”
江载初极缓地吐出一口气,脸色变得极为冷峻,眸色清冷得如同窗外雪景,只说了两个字:“蠢货。”
景云自小便是宁王的伴读,也深知他处境的不公,却也是头一次,听到他这样说自己的兄长、亦是当今皇帝陛下,心知他心中定然已经愤懑异常,小心问道:“殿下,郡主那边,如何是好?”
江载初却恍若不闻,只一字一句道:“世子战死的事……确定无误了?”
“无误。”景云眼神一黯,“棺木已经在回京路上了。”
“我们的消息会比洮侯那边早上两三日,但是终归……还是会知道的。”江载初坐在椅子上,伸手揉了揉眉心,低低道,“我去告诉她,比旁人告诉她好一些。”
景云疑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江载初却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摇了摇头道:“她虽任性,却是个明事理的姑娘,不会迁怒在我身上。”
“殿下,我还有些担心。”景云道,“你和郡主的亲事……又该如何是好?”
江载初唇角浮起了一丝冰凉地笑,只是笑意并未浸润到眼底,冷静得近乎残酷:“景云,皇帝若不惨败,世子若不战死……我少不得要多费些功夫,请宫里的人慢慢说动。可世子死了,他便不得不将郡主指给我。”
“一来联姻是为了安抚川洮民心;二来,明知两边矛盾日深,却将我留在此艰难之地,他乐见如此。”
景云恍然大悟。
他挥了挥手,示意景云出去休息,负手立在窗下。
鹅毛般的雪片落下,淡淡的白梅萦绕鼻尖,江载初闭了闭眼,那丝冷静终于全然散去,轻声自语:“可我心中,却宁愿这场亲事莫要这般结下。维桑,看着你难过,我可怎么办呢?”
翌日江载初等到子时之后才悄然潜入洮侯府。
维桑的屋子里已经熄了烛火,他轻轻掀开床边帷幔,她正睡得安好。
江载初看了许久,终于轻声道:“要装到什么时候?”
维桑咯咯咯笑了起来,睁开眼睛,“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等得我都困了。”
今日大夫来看过阿嫂的眼睛,说是好了许多,她心头也一块大石落下,正要告诉江载初,他却将她从锦被中拉起来,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头发:“跟我去个地方。”
“现在?”维桑有些愕然。
“嗯。”他伸手解下了身上的玄色狐裘外氅,替维桑系上,“外边还在下雪。”
“可是怎么出去啊?”维桑心中虽然愿意,却也踌躇了一下,“我先换衣服吧?”
“不用。”他伸手将她的风帽戴上,风帽上滚着的那一圈绒绒的毛衬得她表情很是可爱,他忍不住笑了笑,“我背你。”
维桑里边只穿着薄薄的绸衣,拢着大氅,乖乖地任他背了起来。江载初脚尖轻点,便跃出了屋内,伸手把窗关上,低低说了声:“抱紧我的脖子。”
维桑将脑袋靠在他肩颈的地方,双手拢在他身前,冰凉的雪片不时吹在脸上,她只能偏一偏头,完全地将脸埋在他脖子那里,隔着风帽,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身子也是起起伏伏的,可是背着自己那个人气息沉稳,肩膀温暖而令人安心。
“我们去哪里啊?”维桑咬着他的耳朵问。
江载初身形有片刻的停滞,随即又是一个跃起,压低声音道:“别闹。”
维桑怔了怔,不满道:“我哪里闹你?”想了想,索性蹭过去,轻轻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这样吗?”双手更是不安分地在他腰上掐了好几把。
转运使府邸与洮侯府相隔不远,江载初几个起落,就已经到了门口,只是身后捣乱不断,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沉声道:“下来。”
“啊?”维桑刚要跳下来,才发现出来的时候根本没穿鞋。
身子一轻,也不知道他怎么一抱,维桑已经站在他身前,双脚……踩在他的靴子上。
她怕站不稳,就只能紧紧抱着他的腰,因为有些冷,小巧的脚趾已经蜷曲起来,又踩在黑色靴子上,愈发显得嫩白。
江载初托着她的腰,又将她抱得离自己近一些,居高临下看着她,深邃的眸色中却滑过一丝难解的复杂神色。
维桑笑着躲开他迫下的身影,“我不闹你啦!真的不闹了!”
他却伸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扣住她的后脑,注视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薄唇微动,最终却只是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别动,让我抱抱你。”
雪越下越大,维桑透过他的肩膀,只觉得睫毛上沾了一片,又被呼出的热气的融化了,眼睛痒痒的。她踮起脚尖,笑着问:“你怎么啦?想家了吗?”
他终于放开她,额头与她相对,轻轻靠了一会儿,“我父皇和母妃死后,我早就没什么家了……”顿了顿,“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吧。”
“咦?宁王,你是要入赘么?”维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抿唇笑。
他深吸了口气,将她打横抱起,轻轻跃进了围墙里边,径直去了自己的卧房。
屋内已经烧得极暖和,又铺着厚厚的绒毯,维桑赤脚踩着也不觉得冷。她随手解开大氅扔在一旁,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微红:“你为什么深夜带我来这里?”
江载初眸色微微一深,只是走上前,轻柔的替她捋了捋微乱的发丝,“维桑,我答应过你,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你问我,我便不会瞒你。”
她好奇地看着他,轻快地说:“我记得呢。”
江载初唇角牵起一抹涩然苦笑,停顿了许久,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朝廷已经来了消息……你兄长,很快就能回来。”
维桑眼神一亮,“真的吗?”她的双眼弯成新月的形状,心中却在琢磨着,自小大哥最是疼爱自己……若是请他去和父亲说一说……
江载初微微闭眼,终于还是一字一句道:“……皇帝下旨,棺椁送回故土,厚葬世子。”
维桑眨了眨眼睛,脱口而出:“什么?”
“世子在关外战死。”他咬牙重复一遍。
维桑身子微微晃了晃,小心翼翼地查看江载初的神情,勉力勾起一丝微笑:“江载初,这个玩笑可不好笑。你再……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他抿着唇,深深注视她,却没有开口说一声“对不住”。
“你骗我的吧?”维桑恍惚了一瞬,走到他面前,用力仰起头,“大哥他,他怎么会死呢?”
他看着她变得苍白的脸色,眼神柔软而怜惜,却无法告诉她一句“我骗了你”,只是沉默着将她带进怀里,温柔摩挲她的长发。
维桑呆呆地任由他搂着,想起很多往事。
大哥的性子稳重宽厚,自小从来都是她闯祸惹事,最后却是他受罚。最严重的那一次,是她偷偷溜进阿爹的书房,却将他新得的一方端砚摔得四裂。她傻傻站在那里,是大哥走进来,带她去净手,等着阿爹回府,从容对父亲说:“父亲,我今日去您书房寻一册书,将那方新进的砚台摔裂了。”
父亲果然大怒,倒不是砚台真当金贵到不得了,只是那一方却是皇帝御赐的。
当下令世子禁足、罚抄经典,足足折腾了月余。
维桑在旁边低了头,一句话不敢说,每日在傍晚的时候,溜去看兄长。
韩维巳长她六岁,已是一个明秀的少年了,正坐在书桌前饿着肚子罚抄经典。他看了眼满是愧疚的妹妹,只是笑说:“哥哥代妹妹受罚,本就是应当的。维桑,你自己可别说漏嘴。”
她就这么顺当地一路长大,明里是父亲护着,暗里兄长更加疼她。
可是现在……江载初说,大哥他,回不来了。
身体从僵硬,再到颤抖,终于艰难地消化了这条消息,维桑无意识地咬住他肩膀处的布料,恸哭失声。
他认识她,约莫有大半年了,从未见她哭过。而这一次,哭声并不如何撕心裂肺,却仿佛是利刃,一道道地在他心上刻划。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力地抱着她,仿佛在抱一个无措的孩子。
许是渐渐哭得无力了,他轻轻将她抱起来,放在了榻上,自己却单膝跪在她面前,伸出手指,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滴。
她接着烛光,目光怔怔地看着他的脸,他的动作,忽然下意识地躲了躲,“你,你是那个人的弟弟。是他害死了大哥——”
江载初的手悬在半空中,却什么都没说,略略低头的时候,发丝滑落下来,遮住了此刻黯然地眼神。
屋子里安静地只能听见窗外落雪的声音,沙沙沙地响,亦不知过了多久,维桑的眼神终于变得不那么空洞,仿佛想起了什么,“哇”的一声痛哭出来:“对不起,江载初,对不起——我不该迁怒在你身上……可是我大哥,我大哥真的回不来了啊!我心里,心里真的很难受……阿嫂该怎么办呢……”
他握着她冰凉的手,却只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哭出来好受一点。”
维桑断断续续地哭了许久,又语无伦次地同他说大哥的事,他将她揽在自己膝上,皆沉默而温柔地听着,直到她哭得累了,靠着他的胸口慢慢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却已经快亮了。
维桑坐起来,江载初依然在自己身边,维持着抱着她的姿势,仿佛怕惊吓到她,声线异常柔和:“我送你回去。”
她忽然间想起了兄长,心底那种近乎酸痛的绝望又浮了起来,可她深吸了一口气,生生将那股情绪压下去,只说:“好。”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再等等,我……我回去之后,不能哭。”
家中阿嫂还有着严重的眼疾,阿庄又这么小,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怕也会承受不住。
她拿双手捂住眼睛,低着头在榻上靠了一会儿,努力平静情绪。
江载初静静地将她揽在怀里,吻了吻她的额角,“好姑娘。”
她睁开眼睛,江载初不再是素衣便服,换上了深紫蟒袍,胸前后的五爪金龙纹案灿灿,将他整个人衬得挺拔威严。
“你……”她怔了怔。
“我送你回去,再去见洮侯。”
他用了官职称呼她父亲,便意味着是以锦州转运使的身份与洮侯见面,谈的内容,多半也是皇帝的旨意,无外乎追封、厚葬。
呵,想着父亲却还要跪下谢恩,维桑只觉得无法克制心中的愤懑与仇恨。
她的眼神太过直白坦率,江载初不是看不出来,却只是背过身,低低道:“天快亮了,我们走吧。”
“会弄皱你的官服。”维桑站着不动,语气生冷。
他的背影僵了一僵,慢慢转过身看着她,恳切而温柔道:“韩维桑,你难道不知在我心中,你比这官服、比宁王的头衔,重要得多么?”
她的表情轻轻一震,水泽几乎要漫上眼睛。
他跨上一步,修长的身子覆住了她,低声道:“对不住,可我还得穿着它……就像是你是嘉卉郡主。我们都是如此,很多不得已的身份,生来便是。”顿了顿,又道,“可在我心中,你只是维桑,我喜欢的姑娘。”
她的眼神变得温柔而悲怆,定定看着他,轻声说:“你若不是宁王,我也不是郡主,那就好了……”
江载初将她送进卧房,便又出去了。
天色微微亮了起来,雪已经止了。维桑独自一个人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果然,不多时嬷嬷就已经进来了,见她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睛通红的样子倒吓了一跳,小心问:“郡主,昨晚又做噩梦了?”
维桑摇摇头,声音还有些嘶哑:“阿爹呢?”
“一大早宁王殿下就来了。”嬷嬷有些不解地说,“我来这里的时候,正遇上侍卫带着殿下去找侯爷呢。”
维桑换好了衣裳,一时间有些犹豫,不知是该去父亲的书房那边,还是去看看阿嫂。恍惚的时候见到站在一旁的嬷嬷。往日间她总是严肃端庄的样子,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看起来分外疲倦,甚至忘了在用膳时叮嘱她“慢些吃,要有郡主的仪态”。
“嬷嬷,你怎么啦?”就连维桑都看出了嬷嬷的异样。
老人却只是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听说半年前被征去打仗的都快回来了……昨儿我回家了一趟,街坊邻居们都盼着呢。想着我儿子也能回来,就觉得日子过得真快。”
维桑手轻轻一抖,嬷嬷刚成亲不久丈夫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在军中当了百夫长,也在被朝廷征用的三万人之列……出征之前听说就要成亲,姑娘是青梅竹马的街坊,可他坚持要回来再迎娶那个姑娘。
可是这三万人……最后会有多少人回来呢?
她慌忙低下头,喝了一大口水,用力将眼底的水泽堵回去。
丫鬟刚刚将早膳的碗筷收走,就有人用力敲了敲门,在屋外问:“郡主在么?”
维桑心跳漏跳一拍,下意识站了起来。
“侯爷请您去一趟。”
维桑站在书房门口,里边却是一丝动静也无,几乎叫她疑心里边没有人。她小心翼翼的推开门,恰好见到父亲手扶着桌角,身子却在慢慢的倒下去。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不顾一切冲了进去,用力推开正要扶父亲起来的江载初,慢慢护着父亲坐了起来。
江载初手悬在半空中,因为被她推开,便只能后退了两步。
送她回来的时候,她还乖乖地依偎在自己后背;可现在,她像变了一个人,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隐约还有赤红的颜色,失去了理智一般看着他,尖声叫道:“你对我爹说了什么?”
他慢慢将手放下,眼神由黯然变为平静,目光移到韩壅的脸上,淡声道:“侯爷,还请节哀。只是陛下的旨意……恐怕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元熙五年元月。
皇帝亲征归来后,第一次在仪凤殿召见群臣。
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脸色有些恹恹的。自然没有人敢提起刚刚结束的那场惨烈战争,新年伊始,为了让这个帝国的年轻统治者舒心,大臣么无不选择了最轻松吉祥的话语。皇帝听完大臣们所奏的事,轻轻挥手便宣布散朝。
内殿里有内侍服侍他更衣,缓步出来的时候,周景华早已在外等着。
周景华是周太后的亲侄子,也是皇帝的表兄,皇帝与他并不见外,略略问了些洮地民生,便沉吟着问:“宁王可有消息?”
只要有皇帝一天,他的亲弟弟便注定要过着这样遭受排挤猜忌的日子,周景华对这一点很是了解,自然也懂得如何投皇帝所好,连忙答道:“宁王在洮地任转运使,别的都好,只是赋税加重后洮民反弹太大,宁王擅自将四抽一改成了五抽一。”
皇帝冷哼了一声,脸色有些铁青。
隔了一会儿,周景华小心翼翼道:“洮侯那边,陛下该如何抚恤?”
“不是赐了厚葬,也追封了么?”皇帝脸色沉了沉,“死都死了,还能怎样?”
周景华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当即咽下了口中的话,连连点头道:“是。”
话音未落,内侍进来通传,“陛下,元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吧。”皇帝略略颔首。
元皓行着严整的官袍,整个人显得丰神俊朗至极,缓步踏进,先对皇帝行了礼,方才看了周景华一眼,略一躬身:“周大人。”
尽管元皓行官阶不高,周景华却不敢怠慢,连忙回了一礼。
“战后抚恤的事,皓行你还有何建议?”皇帝慢悠悠地问。
皇帝因为好大喜功,吃了这个大亏,元皓行心中清楚,却不动声色道:“陛下可知,去年的国库的收入,十之二三,来自川洮?”
皇帝有些奇怪他此刻忽然提及这个,应了一声:“江南涝灾,关中又旱,朕知道。”
“可是川洮也是一场大旱,朝廷并未赈灾,反倒加重赋税,甚至派出宁王作为转运使,可见……”元皓行顿了顿,淡声道,“盘剥之重。”
皇帝抿了抿唇,良久,忽然一笑:“朕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川洮之地,蛮夷之民,多负担些,原也是应该的。”
“原本那一处地方民众秉性温和,倒也无所谓。只是这一次折损了三万青壮年男子,连洮侯世子都没了,税率却依旧不更改……陛下,指望一个宁王在那里压着,只怕会有事。”
皇帝凝神想了想,轻轻低头,转动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淡声道:“现在不是没事么?”
元皓行淡茶色的眸子在皇帝漠然的脸上凝睇半晌,对他此刻内心的想法了若指掌。皇帝是巴不得川洮出了事,最好借乱民之手解决了宁王……再不济,也能给宁王追加一个监管不力的罪状。呵……真正是,目光短浅。
他自小便与皇帝及宁王熟识,也清楚皇帝的心结,却只能说,谁来坐皇位这件事,立嫡不立贤,真当是天注定的。心中虽这般想着,元皓行面上却并未展现丝毫,只是谦卑地低下头,缓声道:“川洮一乱,今年的国库,便撑不过三个月。”
皇帝盯着这个年轻人,悚然心惊。
宁王是要对付的。可是国库的银钱,也是国之根本。
若不是他这么一提,只怕自己还没想到。
皇帝虽不惧洮地的蛮子,只是要撑过眼下这一阵再说。
“那你看,这片刻之间,要如何才能稳住那边?”皇帝沉吟道。
元皓行抿了唇角,轻声说了两个字:“联姻。”
皇帝凤眸微挑,笑道:“如何联姻?难不成要我大洛朝的金枝玉叶嫁去那里?”
“洮侯有一女,嘉卉公主正当婚配的年纪。”元皓行缓缓道,“依陛下看,宗族子弟中,又有何人能娶了这位郡主,自此长留洮地呢?”
皇帝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一些,“宁王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倒也是良配,只是宁王少不得要在那里多留几年了。”元皓行点头称是。
“我这弟弟,倒还嫌京中乏味呢。”皇帝笑道,“如此倒也了却一桩心事。”
元皓行拱了拱手手,轻声赞道:“陛下英明。”
轿子一路摇晃着回府,元皓行微微合着双目,却蓦然间想起了两年前……素来娴静优雅的妹妹从未有过这般惊慌失措,哭得双目红肿:“大哥,先皇明明将我指给了宁王,如今他还在外征战,我若是入了宫,以后如何自处?”
先有天下,再有家,是元家的祖训。
龙椅上那个人,尽管并不是元皓行心中所称心的皇帝,可是他天下尽握,还握得十分稳当,自己便会竭尽全力地去辅佐他。
明知妹子心中钟意的是宁王,也明知皇帝将她接进宫,不过是为了证明,如今他比这个弟弟强了百倍不止,可是元家还是如皇帝期许的那样,先退了婚,将妹妹送进了宫。
幸而宁王倒是淡然,并不说什么,大胜匈奴后班师回朝,甚至还为皇帝送上了贺礼——一匹来自大宛的汗血宝马。只是京中传言烈烈,更有嘲笑宁王吃了哑巴亏的,不计其数,哪怕是他的战功彪炳,却被这些闲话夺了风头。后来宁王很快地接任川洮转运使,只怕也与躲避这些流言有关。
想到这里,这个素来不动声色的年轻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人生在世,谁没有些不如意的事呢,何况如他们这般天生承受着家国期望的,若是执着于情愫,为了一个女子死去活来,未免也太过可笑了。
正在沉思间,轿子忽然间一晃,似是停了下来。
元皓行正欲掀开轿帘,忽听轿外有人大声道:“元大人,宫里传来的消息,妍妃娘娘刚刚诞辰下龙子。”
皇帝并未立后,如今妍妃生下的便是长子。
对于帝国来说,这大概是这个萧条的一年始端,唯一一个好消息吧?
元皓行慢慢闭上了眼睛,唇角微勾,淡声道:“知道了。”
元熙五年元月,帝国皇帝亲征匈奴大败而归,二十万士兵最终带回关内的,只余万人不到。朝中大将、川洮世子韩维巳皆战死,皇帝在入关之时,征调的三万川洮士兵作后勤用,却意外地在回军撤退的时候成为抵抗掩护的主力,虽因统帅判断失误中了敌人的陷阱,却死战不屈。最终皇帝安全入关,三万人却随着世子战死他乡。
此时的锦州城内,虽是元月新年,却是死气沉沉,一派暮色。
阿庄似乎还不懂“阿爹走了”是什么意思,只是乖乖地换上了孝服,跪在灵柩前尽孝。许是因为时间久了,小脑袋一低一低的打瞌睡,维桑看着心疼,将他抱起来,吩咐婢女送他回房睡觉。
一夕之间,家中死了兄长,父亲与阿嫂都病倒了,府上丧葬的事务管家大多来找维桑商议,她这才体会到操持这一个家,曾经兄长和阿嫂付出了多少心血,遑论掌管洮地军政之权的父亲兄长了。思及兄长,维桑心中又是一痛,正恍惚的时候,锦州城防使萧让将军正大步走来。
“将军来找我父亲么?”维桑连忙起身。
“刚从侯爷那里出来。”
“萧将军,你脸色不大好。”维桑看着这个剑眉星目的年轻将军,轻声道,“父亲这几日病倒,许多事麻烦将军了,还请注意身子。”
“朝廷允诺的抚恤金一分都没拨下来,不知道被哪里克扣了。”萧让咬牙,压低了声音道,“侯爷听了,也只说用府库的银子先垫上——可如今我们洮地的府库,哪还有钱?”
“朝廷真是欺人太甚!”
“宁王今日还要来吊唁,郡主你还是先回房去歇歇,一会儿陪着侯爷一起出来吧。”
“宁王?”维桑怔了怔,她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江载初。
“代替皇帝来的。”萧让唇角微微一抿,冷道,“只怕马上要到了。”
韩壅换了官服,在门口迎接宁王的车驾。
江载初随从不多,轻车简骑,只带了景云就过来了。
按照官阶品级,洮侯还需向他行礼,他连忙伸手扶住了,“不用多礼。”顿了顿,又道,“侯爷身子好些了么?还请节哀顺变。”
韩壅因这一场大病,清瘦了许多,一夜之间,连带着头发都白了大半。此刻他已恢复了冷静:“好了许多了。”
身旁侍从递上了一个锦盒,江载初道:“这是本王从西域带回的归元丹,侯爷大病初愈,还需补一补元气。里边还有一支雪莲,有明目之效,不妨让世子妃用一用。”
韩壅道了谢,又命人收了起来。两人行至灵堂,江载初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戴孝的韩家人,却没见到维桑的身影。心中微微失落,却听到清脆的童声喊道:“宁王叔叔。”
他转过身,阿庄被人牵着,正向自己走过来。小娃娃穿着一身白衣孝服,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因为蓦然见到他,表情还有几分高兴。
他唇角抿出了一丝笑,目光慢慢从阿庄身上,挪移到牵着他的那个少女。
数日未见,维桑瘦了许多,腰间的线条空空落落,乌鬓雪肤,却又多了几分憔悴。她不轻不重地拉了拉侄儿的手,低声提醒道:“韩东澜。”
阿庄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江载初走上两步,将他半抱起来,又抚了抚他的头,“世孙不用多礼。”顿了顿,方道,“好好照顾你母亲。”
阿庄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维桑行了礼,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终究没有伸手去扶。
敬香,作揖……宁王将三支香插入案桌的香炉内,转过身,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从容掀起了官袍,跪了下去。
韩壅脸色微微一变,连忙上前阻止道:“王爷,与礼不合,不可!”
“侯爷,世子为国尽忠,我替洛朝百姓跪他与川洮三万子弟,合情合理。”他推开了韩壅相扶的手臂,郑重叩首三次,方才起来。
韩壅不再多说什么,带着女儿和孙子叩首还礼。最后维桑搀扶起父亲,轻声道:“阿爹,小心身子。”
洮侯轻拍女儿的手背,淡淡笑了笑,转向宁王道:“王爷,可有空去我书房内一叙?”
江载初点了点头,目光辗转落在维桑身上,又慢慢抬起,直到她的视线与自己凝望。
两个人分明都没笑,可他的眸色中,却有一种安定的力量,沉静地等待。
维桑唇角轻轻抿了抿,悄悄挪移开了视线,低下了头。
“王爷?”韩壅轻声提醒了一句。
宁王回过神,心中淡淡叹了口气,镇定道:“侯爷请。”
维桑不知道江载初要去同父亲谈些什么,大约又是些朝廷抚恤的事,这几日因为要总理府内大小事务,竟没闲下片刻。况且如今府上发生的事,自己又怎能安得下心来?
那日阿嫂听到了这个消息,原本已经好些的病症忽然又严重了,竟生生晕了过去,醒了之后悲恸过度,大夫再三叮嘱她不能再哭,她却终究还是忍不住,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维桑还记得自己跑去看她时,绣枕上全是斑斑血迹,阿嫂终于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大夫过来诊脉,也只摇头开了几张方子,却也不过聊尽人事罢了。
每次夜里,精疲力竭地睡下,竟是无梦无惧。可是今日见了江载初,心头除了兄长离世的哀痛,却又多了一丝茫然,她与他之间……究竟要如何走下去呢?
嬷嬷因为回家去料理儿子的丧事,不再有人时时盯着她,她倒觉得有些不习惯起来。丫鬟已经用汤婆子暖过了被子,她在被窝里缩起身子,忽然听到床帏外有轻微的动静。
维桑怔了怔,躺在被窝里一时不敢动,只轻声问:“是你吗?”
床帏轻轻飘动,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着一丝疲倦:“是我。”
维桑坐了起来,隔着帷幔,隐约能看到他的身影,可她忽然没有勇气掀开去看看他,只说:“你和我爹,谈了些什么?”
“都是些朝廷的事。”他简单地说,顿了顿,“这些日子本该陪在你身边的……”
维桑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很忙,没关系。”
床帏忽然被掀开了,他修长的身影就站在她的床边,阴影拢住了她的身子,他俯下身去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动作中满是不言而喻的温柔。
他仿佛没有听到她同他说的那些客套话,只是抱着她,从轻柔到用力,在她耳边说:“韩维桑,我们成亲吧。”
她的身子僵了僵,呼吸掠过他的颈侧,良久才说:“江载初,你想过没有……可能,我并非是你的良配。”
他闷闷笑了声,却缓缓道:“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能配得上我。”
“你最好能娶一个家世显赫、能帮到你的小姐,像元小姐那样的……”
她的话并未说完,江载初却蓦然侧脸,用力堵住了她的唇,含着她的气息,一字一句道:“傻丫头,我已是出身天下最显赫的家族,还需要谁来帮衬?”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寸许,维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的睫毛微卷,长度竟不逊于自己。她认识他这么久,总觉得他这人内敛谦逊,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从来都把这一份骄傲十分小心地掩藏起来了吧。
他慢慢放开她,低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我今晚来这里,是要告诉你——我想娶你,和家世、朝廷全然无关。我想娶你,只是因为你韩维桑。”
维桑怔怔看着他,有些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含义。
他拿掌心轻轻揉了揉她的脸颊,“不多久朝廷应该就会给你我赐婚……我想,你要有心理准备。”
“赐婚?”维桑一愣,脱口问道,“朝廷为什么要赐婚?”
江载初深深看着她,心中虽然无奈,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这一战川洮伤亡太大,加上你兄长又战死……朝廷为了缓和关系,便只能令两地联姻。最合适的对象,就是我和你。”
月光从窗棂外落进来,她看着他轮廓隽然的侧脸,那双狭长明亮的眼睛正带着难掩的忐忑望向自己——明知不该冲着他发脾气,可是维桑还是难以控制地,气得浑身发抖。
“皇帝那么昏庸,死了我们这么多人,如今他想出的补偿法子就是‘恩赐’我们这些贱民可以和他的家族联姻?”
江载初没有说话,只是将唇抿成了一丝绷紧的直线,牢牢攥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维桑与他对视了良久,那腔愤怒渐渐的湮灭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无力,眼泪一滴滴的,仿佛珠子一般,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对不起,我想娶你,本事再单纯不过的事,却不得不让这件婚事变得这样复杂……”
她打断了他:“我爹呢?我爹怎么说?”
“侯爷已经答应了。”
真的能嫁给他了,不用担心父亲的阻力,可是不知为什么,那种喜悦感却渐渐淡漠了,只留下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
“好,我嫁。”她侧过身子,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颈,慢慢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上边,又重复了一遍,“江载初,我嫁给你。”
上元节原本是维桑一年中最爱的节日,以往的每一年,她都能得到父亲的允许,光明正大地去城里看灯会。好几个月前,她便向江载初和景云描述过锦州灯会的繁华盛景,可那个时候,自己绝对不会想到,真正过上了这个节日,却是这样一番惨淡的情景。
刚刚料理了韩维巳的丧事,皇帝册封世孙韩东澜为下任洮侯。此外,明里暗里,朝廷已经放出了风声,皇室将和川洮联姻,尽管圣旨未到,嘉卉郡主的婚事却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侯府上下,却并无一丝喜悦。
府内洮侯与世子妃皆病重,府外朝廷税赋不改,这一次的联姻更像是皇帝急着缓和关系,但凡是明眼人,只怕都会觉得此举甚是敷衍,并无多少诚意可言。
转运使府中,景云正与宁王对弈,已落了数十子,再差两三步只怕就要全军覆没了,却见宁王拂袖站了起来,意兴阑珊道:“不下了。”
“殿下,去找郡主看灯会吧?”景云想了想,建议道。
“她哪有心思看灯会?”江载初摇了摇头,看了看窗外的已变得墨兰的天色,忽然想到每年这个时候,京城已经满天烟火,若万花绽开,若是有那样一日,能带着维桑去看一看,想必她会喜欢。
“我看您这一日都坐立不安,是出了什么事么?”景云小心翼翼问道。
江载初只是摇了摇头,今日天气格外严寒,屋内虽烧得暖和,他还是松松披着一件黑色狐裘,头发亦慵懒得没有扎起来,时不时望向屋外,仿佛在等待什么。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侍卫声音低低道:“殿下,信使来了。”
江载初霍然站起,肩上狐裘滑落在地上也毫无知觉,只道:“快带我去见。”
景云颇不明所以地跟着,却见外堂上端坐的中年男子白净无须,一身宝蓝色尊贵锦袍,腰间缀着一块白玉,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王公公。”江载初笑着迎上去。
那人站了起来,躬身便要跪下行礼,却被江载初一把托住,笑道:“公公远道而来,又何须多礼?”
王祜原是先帝身边的掌印太监,因谨慎小心,又恪守本分,得到两朝皇帝的信任,此次他是带着圣旨前来,江载初丝毫不敢怠慢。
“本座可是带着宁王的好消息来的。”王公公笑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洮侯府吧?”
“公公不先吃些东西么?”江载初含笑道,“这一路可辛苦了。”
“办完正事要紧。”王公公笑道,“吃茶喝酒的事,以后也不迟。”
宁王爽然一笑,也不强留他:“如此也好。”
吩咐下人备马,又派人前去洮侯府通传,江载初伴着王祜来到门口。送他入马车的时候,宁王淡笑道:“公公小心。”
王祜不为人知的勾了勾唇角,意味深长道:“宁王放心。”
江载初看着王祜上了马车,自己方才上马,景云策马行至他身侧,低声笑道:“恭喜殿下了,原来这一日,都在盼着这赐婚的诏书。”
宁王只淡淡一笑,并未说话。
景云却只觉得好笑,眼前王爷素来耐心十足,在西域大漠中为了伏击敌人,潜伏了八日八夜也不见急躁。如今这终身大事,却是一日都等不了了,非得在今晚就把钦差送去洮侯府宣旨。
——只是此刻的景云却并不知道,正是为了这一夜的心急,后来,他们所有的人,却又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洮侯府接到消息,早已派人在门口恭候。
宁王伴着钦差走进府内,重病未愈的洮侯韩壅携世孙、世子妃以及嘉卉郡主皆已在大堂候着。王祜手中拿着尚未打开的明黄色圣旨,先打量了一旁立着的维桑数眼。
维桑被他瞧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也只能微微笑着,作出镇定的样子来。
王祜便点头笑道:“郡主果然端庄明慧。”
“公公谬赞了。”维桑福了一福,目光掠到他身后的江载初身上,他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神满是煦和。
“侯爷,世孙,郡主,接旨吧。”王祜清了清嗓子,又转向宁王,“还有宁王。”
齐刷刷跪了一堂的人,王祜展开手中卷轴,念道:
“……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兹有韩氏维桑,温柔和顺,仪态端庄,聪明贤淑……”
江载初就跪在维桑身侧,微微抬眼,便能看到她纤细的腰,柔顺的长发。他知道她此刻低着头,表情必然是不耐烦听皇帝的这些赐婚之语。可是这些原本无味的话,描述的却是他的妻子……这让他觉得,这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王祜念到最后,顿了顿,“……乃依我皇洛之礼,册立为皇贵妃,择日送入京师,钦此。”
大堂中有一种古怪的气氛,明明有那么多人,可是……他们仿佛听不懂一般,依旧直愣愣跪着,竟没人起身接旨谢恩。
他不由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钦此!”
韩壅颤颤巍巍抬起头,“王大人,是陛下要娶小女?”
“恭喜侯爷了,还不接旨?”王祜喜笑颜开道,“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呀。”他又转头看了嘉卉郡主一眼,却见她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韩壅站起来,慢慢接过了圣旨,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遵旨”。
王祜又转向宁王,笑道:“还有道旨意是给宁王的。圣上另派了转运使接替宁王,宁王届时护送郡主入京,待婚礼礼成,宁王便可回封地了。”
宁王早已直起了身子,只是侧影僵硬如同石像一般,脸色亦是铁青,一句话未说。
王祜只觉得今日人人都这般古怪,却也没多想,只笑道:“恭喜宁王了。”
“公公恭喜本王,就是为了陛下允许本王回到封地的事?”良久,宁王站了起来,声音沉哑,一字一句道。
王祜脸色僵了僵,不明白宁王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来自何处,他侍奉先帝数十年,自然知道宁王如今处境的艰难,皇帝肯放他回封地,对于这个处境尴尬的弟弟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优待,不是恭喜又是什么?
江载初又低头看了维桑,却见她已经直起身子,只是神情恍惚,那股怒气忽的就消散了。
后悔与愤怒已经没用,他如今只能先接旨,再另行想办法。
年轻的王爷接过了王祜手中的圣旨,从容而冷静道:“不知陛下要我们何时启程?”
维桑循着他的声音,慢慢找到他的脸,他的眼神已经明锐而坚定,仿佛早就这知道这件事……她忽然有些怀疑,是他……一直在骗自己么?
身边的交谈声忽远忽近,她只知道自己被人搀扶起来,最后是王祜站在自己面前,笑容刺眼:“侯爷,郡主,请尽早启程。”
江载初伴着他离开了侯府。
维桑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呆呆看着父亲,只说了一句话:“阿爹,我不嫁狗皇帝!”
韩壅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儿,先前他虽不愿女儿与皇家联姻,只是她是真心喜欢宁王,那么,嫁便嫁了。可如今,事情却急转直下成了这般局面——川洮饿殍遍地,白发苍苍的父母们因为皇帝发起的无谓战争失去了孩子,他却还要把女儿送给那人么?
韩壅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是夜,父亲的情况稍稍稳定了下来,维桑趴在桌边守着,听到有人轻轻敲门。
侍女忙问道:“谁?”
“萧让。”
维桑一下子惊醒过来,亲自去将门打开,“萧将军,怎么现在过来?”
“侯爷没事么?”萧让风尘仆仆地向内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刚听说赐婚的事,特意赶回来的。”
维桑苦笑了下,不知该说什么。
大夫开了张极温和的方子,说的是和给阿嫂把脉时一样的话,尽人事而已……眼看府里没了主心骨,她甚至分不出精力去考虑婚事。
“府中的事交给我,郡主……还是准备婚事吧。”萧让抿了抿唇,轻声劝道。
“我不会嫁给皇帝的。”维桑平静地说,在她的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若是父亲与阿嫂不测,左右是没了牵挂,她便不惜抗旨,也绝不会嫁给皇帝。
“郡主,你要嫁给皇帝。”萧让眉目不动,他的一身银色铠甲,站在漆黑的夜中,略略反射出月光,神情异常肃穆。
“你疯了么?那个皇帝——”维桑冷冷笑了笑,“我宁可死。”
“你死了,世孙怎么办?”
蓦然间一盆冷水泼下来,维桑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住,是啊,她死了,阿爹和阿嫂死了,阿庄怎么办?
“如今川洮饥民遍地,随时可能会有暴乱。一旦起了动乱,朝廷虽打不过匈奴,可是镇压这里,却是易如反掌。郡主,你忍心看着这里的子民因为活不下去而被杀么?”
维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呼进胸腔的气息那样冰凉,吐出来的时候也没有暖意。
她该怎么办?
委曲求全地嫁给皇帝?
她怎么肯嫁给皇帝?又怎么能嫁给他?
迷迷瞪瞪的时候,盔甲轻响,萧让单膝下跪,低头道:“郡主,为川洮苍生计,为世孙计,末将恳请您,嫁给皇帝。”
维桑并未去扶他,只笑了笑,笑容苍茫得近乎透明:“你要我去讨好他,善待子民么?”
“不,皇帝生性狡诈多疑,他永远不会把我们洮人当做真正的人看。”萧让沉声道,“但郡主你可以做到一件事。”
他紧紧盯着一脸茫然无措的维桑,示意她俯下身,缓缓说了一番话。
维桑一字一句听完,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被这夜风给冰冻住了,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要跌倒在地上,下意识道:“你疯了么?”
“若是末将疯了,也是被他们逼疯的。”萧让唇角的笑意冰凉,“为了我大洮,为了世孙,我愿为饵,万死不辞。郡主,你呢?”
维桑神情恍惚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将军,声音微微颤抖:“可他,他是无辜的。”
萧让收起那丝冷笑,步步紧逼:“朝堂纷争,乱世之祸,没有人是无辜的。”
维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无形的手用力地攥住了,只是喘不过气来。
府外打更的人经过,寂静的冬夜,敲锣的声响分外惊心动魄,如同雷鸣。而伴随雷鸣的,是屋内侍女惊呼声:“侯爷!侯爷不好走了!”
维桑眼前一黑,软软倒在了地上。
元熙五年元月十六日,洮侯韩壅薨。
三日后,世子妃病逝。
世孙韩东澜年五岁,继任洮侯,时洮地民不聊生,暴乱丛生。
元月二十三日,韩氏在锦州城东门外相国寺进行法事,为亡者超度,嘉卉郡主代洮侯主持。这一日天气晴好,绵延了多日的风雪止了,因这一场盛大的法事,数里之外可闻念经木鱼声,慈悲而柔和。
维桑跪在蒲团上,素衣白裳,轻声默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念珠在指尖一粒粒的滚落,周而复始,身边萦绕着白檀木淡淡的香味……
“……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
不知时光走了几何,这地狱般的七天时间,她头一次感到平静下来。
“郡主。”随侍跨进殿门,俯下身道,“枯荣大师刚刚禅定出关。”
维桑将最后一段念完,方才提着裙裾站起来,“请人通传,就说我想见一见大师。”
枯荣大师的方丈院却是在大相国寺后的碧玺山上,那条通往山上的小径少有人,积雪未化,松枝满地,两侧又是竹影丛丛,清静之极。
走了一炷香时间,方才见到黑瓦白墙的小院。
维桑整理衣衫,轻轻叩响了木门。
“郡主请进。”
偌大的一间居室里,空荡冷清,只在中央放置了两个蒲团,枯荣大师面壁坐着,只露给她一个穿着僧衣的干瘦背影。
维桑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方才盘膝坐在蒲团上。
父亲生前与枯荣大师是好友,常来此处下棋参禅,或许当日,父亲也在此处这般坐着……
维桑心口一酸,又强自忍住,忽听大师开口说道:“郡主的名讳,是唤作维桑吧?”
“是。”
“你出生后,侯爷很是高兴,与我商讨取什么名字方才合衬。”
维桑安静听着。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大师叹息道,“侯爷那时说,愿你始终记得这片故土。”
维桑只觉得自己眼间渐渐泛起了水泽。她自然知道父亲给自己取这个名字的含义,也知道父亲对自己的期许……
维桑深深吸了口气,这一趟,她是专程来请教大师的。
“大师,有一件事,我始终困惑无解。大我与小我,皆是爱……又该如何取舍呢?”
“这一场人生的漫漫长路,无人可代替你走完。”大师轻声叹息道,“郡主,要如何取舍,你心中已有偏向了。”
维桑心跳漏了一拍,怔怔想着,她真的已有偏向了么?
“只是这一路艰难……”枯荣大师顿了顿,“爱不得,生别离……世间的两大苦,郡主,你当真想清楚了么?非意志坚定者,只怕走不到尽头啊。”
她低着头,并不说话,只是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门口,有些恍惚道:“大师,为何……这世上人人都这般苦?”
这一句并非问句,更似感叹,她也没有听到大师的回答,只是轻轻带上门下山。
山路行到一半,身后丛林中有窸窣声响。维桑听得分明,脚步顿了顿,对随侍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眼看他们走远,她才转过身,望着那片竹林,修长的身影缓步而出。
江载初依旧是一身黑袍,一根碧玉簪子插在发髻间,从满是碧色的竹林中出来时,身形修长,只是神容略带了些憔悴与落寞。
维桑静静看着他,心尖的地方,似是被轻轻刺了刺,渗出了一滴血,又渐渐湮灭了。
他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将她鬓间的那朵白花扶正,只轻声唤她名字:“维桑。”声音带了微哑,可见这些日子,他也过得不好。
维桑避开了他的手,目光淡淡垂落在地上。
他的手有些失落地落下来,良久,只闻竹林叶子唰唰拂过,如同雨声。
“维桑,跟我走吧。”他慢声道,声音轻柔,“我不是宁王,你也不是郡主,我们去找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阿庄呢?阿庄怎么办?”她的声音苦涩。
“阿庄也接走……天下之大,要找能容身的地方,总是有的。”他跨上一步,扶着她的肩膀,迫着她抬起头,“只要你答应我,我们就远离庙堂,再也不用如现在这般受人掣肘。”
“江载初,能去哪里呢?”她怔怔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你是大洛朝的宁王、骠骑大将军,你要带着我私奔,又能去哪里?”
他热切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你答应。去哪里,如何去,我自然能安排妥当。”许是察觉到自己语气过于激动,江载初略略调整了片刻,“土木关的守将是我旧部,当能放我们出关。在塞外呆上两年,你若想念关内,咱们还能再回来。到那个时候,咱们再去江南,或者回这里,找个地方隐居下来。”
维桑今日一身素白,眉眼亦显得温婉,可是淡得近乎没有颜色的唇,却一字一句地吐出:“你可以不做宁王,可我不能不做这郡主。你我的过往……就这样算了吧。”
江载初怔了怔,唇角反倒扯出了一丝笑容,轻声道:“韩维桑,就这样算了么?”他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的地方,“你问问这里,你能就这么放下么?”
隔着布料,还能感受到那颗心脏,砰砰砰地在跳动,掌心的触觉温热而柔软……维桑忽然想起,阿爹同阿嫂离世前,她都这样抓着他们的手,一样的温热柔软,可他们终究还是走了。阿爹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眼神看着她,殷殷的带着期冀,或许是在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好好的过下去。而阿嫂……她用尽了力气,将儿子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然后唇角带着笑意,呢喃着说:“真好……我可以去找他了……”
阿庄终于懂了什么是“死”,小小年纪的他,哭都哭不出来,只是徒劳的抱着母亲不肯放开,也不允许任何人将她带走。
她就这样看着侄子,短短的三个月,身边的亲人接连离世……俨然,这个家中,这个侯爵府,她成了最年长的那一位。
没有人可以再由着她撒娇,再没有了。
维桑慢慢抬起头,将眼中的水泽重新忍了回去,她轻声道:“江载初,皇帝让你去驻守边关的时候,你为什么一言不发就去了?”
他怔了怔。
“那时先皇刚去世,皇帝不敢做得太绝,你若不愿,没人会逼你。可你还是去了——因为匈奴的祸患一日不除,洛朝子民便深受其苦。所以你去了。”维桑将自己的手从他胸口慢慢抽离,“我自小锦衣玉食,头上簪的一朵花,能抵上普通人家数月的米面银钱——这些是洮地臣民供养给我的,你要我在这个时候,抛下他们,同你私奔么?”
“江载初,我同你,是一样的人。我们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晶莹的一滴泪就缀在眼角,将要落下之时,她不欲他看见,急急地转身便走。
身后,他并未拉住她,却只低低地说:“维桑,我们只自私这么一回好么?”
他深了一口气,见她脚步踉跄,却并未停下,终于还是抢上前,拦在她面前,“维桑,我不能眼看着你进宫——你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多么可怕。”
他闭了闭眼睛,强自压下纷乱复杂的心绪,“我绝不能让你过上像我母妃一般的日子。”
维桑退开了半步,仰着头,有些仓惶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见惯了他举重若轻的模样,却未见过他,这般的慌乱无措——这个男人,她本已下定决心,同他厮守一生一世,可原来,誓言是这世间最脆弱的东西呢。
“你的母妃很爱父亲吧?那么她在宫中,一定是过得很辛苦。”她的双手用力攥成拳头,指甲几乎在掌心碎裂,“可我不会。我不会爱他,只要讨好他。”
后山烈烈的风中,她的鬓角发丝被掠起,如玉的脸颊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难言的决绝。是真的要失去她了么?江载初恸到极处,竟想仰头大笑,这样的局面,或许便是天意吧?
那一晚,这般急匆匆地将王祜请进了洮侯府,若是能和他聊一聊,事先得知了圣旨的内容,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曾经在战场上,身边战至只剩亲卫,可那是,也不曾如此刻这般绝望!
因为,他心中那样清楚,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元熙五年四月,宁王护送嘉卉郡主入京。
嘉卉郡主守孝不过三月,于情于理时间都太短,最后太后下了懿旨,嘱咐郡主可以先入京安顿下,而后再进行婚礼。
维桑本可以拒绝,最后却答应了。
用阿庄的玺印郑重回复信使后,小家伙扯扯她的袖子,“姑姑,你带阿庄一起去么?”
维桑怔了怔,替他理了理衣冠,“不行。”
“可你每次都会带着阿庄……”阿庄低头,泫然欲泣。
“韩东澜!”维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自己情绪激动起来,“你多大了!还要哭?”
被她吓了一跳,阿庄生生将眼泪吞了回去,怯怯看着她不说话。
她说完便后悔了,深吸了一口气,将他拉到身边,低声道:“姑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读书,赵大人会督促你……有什么不懂的,也尽可以问他。”
“赵爷爷好凶啊!”阿庄苦着脸道,“每日逼我读书。”
“不读书怎么成才?”维桑柔声道,“要听赵爷爷的话。”
赵鼎宇是川洮中书令,深得韩壅信任,如今把大权委任给他,维桑倒也放心。
“姑姑,那你和宁王叔叔去京城玩,什么时候回来呢?”他扶着桌面习了会儿字,忽然抬头问道。
维桑安静地想了想,又低下头给他研墨,慢慢地说:“很快吧。”
“多快呢?”阿庄不依不饶,“姑姑,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好吗?这样还能赶得及七月回来,带阿庄去看花灯。”
她低着头,又侧了侧身,不叫侄子看见自己的表情,笑道:“好。”
有温热的眼泪轻轻坠落在砚台的墨汁中,一滴,两滴,又辗转轻轻溅开,落在手背上,开出了墨黑的花朵。
阿庄安安心心地重新习字时,维桑终于抬起头,看了眼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因为想念母亲,他瘦了许多。
再往后,连自己都不在他身边。
可是怎么办呢……
这条路这样艰难,她要为了他,坚定的……继续走下去。
元熙五年四月十八日,洮侯在锦州城外送别嘉卉郡主及宁王。
韩东澜尽管才半人高,却穿着着正二品的袍服,似模似样的端了一杯酒在手中,敬给宁王。
宁王俯身接过,一饮而尽。忽听孩童声音,轻道:“宁王叔叔。”
他略略定神,却见小洮侯仰着头,努力踮起脚尖,一脸急切。
他俯下身,凑到他脸边,低声问:“怎么了?”
“我姑姑她这些天身体不好,你要多照顾她呀!”他急急地说,“她还答应七月回来陪我看花灯呢!宁王叔叔,那时你也要来!”
江载初心中一酸,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她尚未从马车中出来,或许……是不敢出来吧?
“好,我会看着你姑姑。”他欲伸手去抚一抚阿庄的头,却又觉得不妥,改为一拱手,“洮侯,就此别过了。”
“再会了!”小家伙扬起小手,大声冲不远处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喊道,“姑姑,再会!”
四匹骏马并列在车前,忽然有了响动。马车深红滚金烫边的帷幕忽然被拉开,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忽然出现。
维桑听到侄儿的喊声,不顾侍女的阻拦,提起裙裾,冲了出来。
直到站到阿庄面前,她红着眼眶看着他,俯下身,将他搂在怀里。
已经化了极明艳的妆容,眉眼妩媚,脸颊轻红,鬓发如云,她只是紧紧抱着孩子。
“姑姑,你哭了么?”阿庄觉得自己脖子上热热湿湿的,被她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反倒极懂事地安慰她,“别哭啦!七月里你就回来了呢!宁王叔叔会陪你一起回来的。阿庄会很乖的等你们。”
她抽泣着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怀里这个孩子,如今是自己的一切,也是……自己的勇气。
“郡主,出发的吉时快到了。”嬷嬷红着眼睛走出来,提醒道,“宁王和萧将军都在等着呢。该……走了。”
维桑一点点放开了孩子,脸上尤带着泪滴,却勉强笑了笑,对他说:“姑姑不哭了。姑姑只是想,要有三个月见不到你……会想你呢。”
“姑姑,我每天写五百个字,等你回来给你看。”这大约是小家伙唯一能想出来、安慰姑姑的话了。
“好。姑姑回来检查。”维桑抬起头,对嬷嬷说,“嬷嬷,烦你照顾洮侯起居……便如同以前照顾我一般。”
“我会的。”嬷嬷终于也忍不住,伸手抹了抹泪,“郡主,一路小心。”
维桑站起时,身形微微一晃,一旁有人伸手扶住她。她恍惚间抬头看到那张清俊的脸庞,心脏又是被重重的一扯,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扶着她,直到将她送上马车,一直未曾放开,亲手握住帷幕,又慢慢放下。
她的脸终于隐在黑暗之中,见不到分毫。
宁王深深吸了口气,牵住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
“启程!”
春日烟柳中,车队扬起尘埃,慢慢走向东北的官道。
命运的巨轮,也在此刻开始转动。
无人可以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