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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疑心在滨海的那些日子只是一个迷离的梦,幸运的是,她终于在梦的最后尝到了爱情的甜蜜。
俞文勤离别的这晚和许静通宵达旦地喝酒谈心。他把自己跟夏茹溪认识,到向她求婚的经过,没有一丝遗漏地跟许静说了,只略去了他和于惠的纠葛。他承认这是面子问题,无论如何,他希望自己给许静留下一个大情圣、绝世好男人的印象。
许静的一双醉眼瞅着他,艰难地点了点头,“真是可怜。”
俞文勤趴在桌子上,把酒瓶滚来滚去,“可怜对吧?”他拿起啤酒瓶与许静碰杯,“为可怜人干一杯。”
“干!”许静把酒瓶举得高高的,然后望着他吃吃地笑了,“为了可怜的师妹,我们要一口干下半瓶。”
咚的一声,俞文勤的身子一歪,滚到地上。
许静笑着把他拉起来,“你还不服啊?得,傻子!我今天好人做到底,告诉你为什么她可怜。”许静看他坐稳了,才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你得明白,被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爱着本身就是件痛苦的事。你要高尚一点儿,爱她就默默地付出。可你呢?偏偏低级地去纠缠她,那不是给她增添心理负担,让她难受吗?你想想,为什么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不是求你帮助,而是拿感情跟你交换?因为你就是想占有她嘛!可所有人还以为她占了便宜,她是个小人。所以,你的父母朋友都不待见她。谁又想得到她是拿自由和将来的幸福作为交换的?你不但不理解她,还任由你那些亲朋好友误解她。她算是有良心了,换成我,非把你的钱花光了,然后一脚把你踹到太平洋去不可。以为自己有点儿钱,就能买到感情啊?哈,说你是傻子,一点儿也没有冤枉你!”
俞文勤沉默半晌,房间里只有许静咯咯的笑声。
“我真的很傻吗?爱一个人本来就想占有她啊,我只是表现出来了而已,这叫率直!”
许静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收住笑声,用手指戳着他的胸口,“感情是要用心的,心拐了百八十道弯儿,费尽心思地就是为了给她所想要的,明白不?”
俞文勤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真把我当傻子了?天底下哪有这样高尚的人。”
许静没理会他,只垂头把玩着手里的酒瓶。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嫣然一笑,举着酒瓶说:“先不管有没有,我们为了那样高尚的人干杯!”
俞文勤欣然同意,与她碰过杯后问:“这次干多少?”
“爽快点儿,一口干尽吧。”许静说完仰头咕嘟咕嘟地喝光瓶里的酒。俞文勤也跟着喝光了,两人将空瓶扔到地毯上,互相看了一眼,一个倒在地上,一个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一觉睡到中午才醒,也不知道是谁先爬上床的,幸好酒店的双人床够大,许静的四肢伸展得老开,占了大半张床,俞文勤仍然缩在一角睡着,胳膊悬在床沿。
俞文勤是中午的飞机,醒来后匆匆洗漱了一下,连午饭也来不及吃,许静便开车把他送到了城郊机场。
“往后不会再来了吧?”等待安检时,许静问。
“不一定,你也可以去滨海啊,我会好好招待你的。”俞文勤面对这个刚认识的朋友,心里总有几分不舍,他又强调了一句,“真的会好好招待你的,这不是虚话,只要你肯去。”
“看看吧,如果被爸妈逼结婚逼疯了,我会去找你的,你给我提供一个避难所就行了。”前面的人已经过关了,她不得不站在黄线外向他挥手,“一路顺风。”
“有事别忘了给我打电话。”俞文勤把证件递给地勤人员,冲着她的背影喊。
许静没有回头,只是扬了扬手,朝机场外走去。
俞文勤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儿失落。他走到登机口,离登机时间还差十分钟,便去书店买了本财经杂志打发时间,然而却看不进一个字。这两天他似乎过得太快乐了,暂时忘却了夏茹溪与他取消婚约的伤心事,一旦回了滨海,回到那所已经没有夏茹溪的房子里,他真的能面对往后的寂寞吗?如果许静在滨海就好了,难过的时候找她喝喝酒、聊聊天,心里就舒坦了。他正想着,手机铃声响了,真是想什么人来什么人,他微笑着接起电话,几秒钟后,笑容凝固在嘴角。
挂掉电话,他拎着行李冲出了候机厅,在机场外截住迎面跑来的许静,慌慌张张地问:“怎么会这么突然?”
许静没顾得上喘气,只是按着他的肩膀说:“我也是刚刚接到医院朋友的电话,今天凌晨去世的。”
“那现在怎么办?”俞文勤因为突如其来的噩耗而没了主意。
还是许静镇定,“你先通知宋语心,其实通不通知都一样,我朋友说她爷爷的治疗费都有人按时缴清,我想应该就是她爷爷说的那个一直在照顾他们的人。现在她爷爷去世了,她应该比我们更早知道。”
“还是要说一声。”俞文勤说着就拿起手机,刚拨通又挂了,“她关机了。”
“你滨海那边的事儿着急吗?如果宋语心不能回来,她爷爷的后事总得有个人料理。”
“还是先处理爷爷的事吧。”俞文勤打了个电话给公司,跟下属交代完后,便拉着许静往停车场去。
“我忘了一件事,”坐上车后,许静说,“果园里的一块地是张越杭给宋爷爷、宋奶奶养老的。老人家去世了,张越杭怎么也得出面料理后事。况且宋语心为什么不能回来看望病重的爷爷奶奶,却一直在暗中照顾他们,这当中肯定有古怪,我们还是见机行事得好,你说呢?”
“哦,好,就按你说的办。”俞文勤其实根本没什么主意,认识许静后,他仿佛忘了自己在滨海是管理着一家中型公司的老板,而事事都依赖她。
“那我先送你去酒店开房。如果张越杭治丧,想必整个西江市的人都知道,也会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去捧场,我们不愁得不到消息,去了解一下情况也不难。”
如许静所料,张越杭隔日便在殡仪馆举行了追悼会。俞文勤两人均穿了全黑的衣服前去吊唁。进门处,俞文勤领了两朵小白花,一朵别在自己的胸口,一朵递给了许静,他们混在人群中进了灵堂。
老人的遗像就挂在墙上,旁边垂着两条雪白的挽联。俞文勤内心十分沉痛,前天还跟自己说过话的人,今天便阴阳相隔了。他看看身旁敛眉凝神的许静,想她的心情大概也跟自己一样吧。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许静在他耳边低声说:“果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好像还有我认识的人,我去找个角落藏一藏。”
她转身要走,俞文勤却一把拉住她,“为什么要藏?”
“西江市又不是很大,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都是沾亲带故的。我不像你,是外地人,所以还是低调点儿好。”
俞文勤却不放开她,而是跟她一同转身,“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茹溪的父亲见过我,就这样来了有些唐突,我们找个地方藏身吧。”
他们退到一个角落里,前面有一堵人墙挡着,倒是没人注意到他们。许静附在他耳边说:“张越杭的影响力还真大,连记者都来凑热闹了。你看,来吊唁的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她指着那个刚刚走到遗像前鞠躬的人说,“那是××局长。”然后又指着后面的人说,“那是××主任……”许静如数家珍地念着这些人的职位。
俞文勤在滨海市没见过什么领导,来这里倒是开了眼界。突然,他又不乐意地想,我跟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家兴奋什么?我又不是这里的人,管他哪个领导,总轮不到我来崇拜。想着,他把目光投向灵堂内。俞文勤注意到张越杭一直持重的神色有些变化,他的目光盯着门口的方向,而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与老妇人也是愕然地看着门口。原本就安静的灵堂,气氛仿佛更沉重了。并不是因为悲伤,这灵堂内的人大概没有一个悲伤的,他们只是观察着主人的神色,然后保持一致地往门口看。
俞文勤也跟着看过去,眼睛顿时瞪得跟铜铃一样大——整个灵堂内唯一悲伤的人来了。
夏茹溪穿着黑衣黑裤,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缓缓地跨进灵堂,眼睛一直望着墙上的遗像。俞文勤眼见着她从自己前面走过,她的神情仿佛很平静,步子也没有丝毫紊乱,他却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悲伤,因为他看到了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是紧握成拳的——她在克制住让自己不要失态。
许静当然也看到夏茹溪了,她还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拽着俞文勤的袖子问:“这是宋语心?”
“嗯,她还是来了,只是现在来有什么用,人都去了,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俞文勤想着为她难过,如果早一天回来,她就能跟爷爷说上两句话了。
“真是越来越漂亮啊。”许静有些挫败地说,“幸好我不是她的朋友,跟她一起照镜子,自信心要丢光光了。”
“我爱她并不是因为她漂亮。也许最初是的,可是她有很多的优点。”俞文勤说着又陷入了初识夏茹溪的回忆中,他觉得此时并不适合向许静讲述这些事,尤其周围还有这么多人,便换了调侃的语气说,“我以为你不会跟那些肤浅的女人一样和人家攀比。”
许静见他说话时眼睛牢牢地盯着夏茹溪,心里禁不住地羡慕。而俞文勤的话又让她觉得自己的羡慕都是多余的,便不再与他说话了,极力以坦然的心态去注意夏茹溪的举动。
夏茹溪在遗像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旁边立刻有人递给她一炷香。上好香后,她才转身走到张越杭面前。灵堂里这时已经有人交头接耳,或许有人已经认出她是谁。张越杭面色沉痛地拍拍她的肩,欣慰地说:“回来就好,语心,回来就好。”
夏茹溪不语,只看了一眼旁边的老妇人。老妇人却在她看向自己时躲避地把目光移向旁边的年轻男人。
“妈!”夏茹溪轻轻地叫了一声。
老妇人这才回过头来,冷漠地看着她问:“这些年可好?”
“还好。”
听到她的回答,老妇人便像是丢了包袱一般,对她不冷不热地说:“过去的事,希望你别计较了。”她拉了拉年轻男人,“你要是同意我说的,就叫一声哥哥吧。”
张越杭这时却侧过头来,对那年轻人低声斥道:“俊言,你给我跪下,在爷爷面前,给妹妹跪下!”
张俊言本是呆呆地望着夏茹溪,听到父亲这样一呵斥,立刻诧异地看着他,仿佛不相信他要自己在众目睽睽下给别人下跪。
张越杭又命令了一遍。张俊言想着在这儿下跪,别人一定以为是跪拜那个刚去世的老人家,倒也不丢脸。
“爸爸,不用了,这儿这么多人,给哥哥留点儿面子。何况我欠你们家太多,让哥哥给我下跪,我也承受不起。”
“可是……”张越杭犹犹豫豫地说。
夏茹溪打断他:“爸爸,今天不要说起那些事好吗?”
张越杭仍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勉强点头,对张俊言说:“今天看在爷爷的份儿上,暂时饶了你,回去后再跟你算总账!”
他还要跟夏茹溪说什么,后面吊唁的人已经往这边走过来。
“既然你回来了,就跟我们一起招呼客人吧。”张越杭又对夏茹溪说。
夏茹溪低着头站在张俊言的旁边。上来一个人,张越杭便把夏茹溪重新介绍一番。夏茹溪跟他们握手,谢谢他们的关心,做得有模有样,倒真像是张家的人,是在给张家的长辈办丧事。
俞文勤心疼她明明难过还要敷衍那些人。他明白夏茹溪最不喜欢与人应酬交际,尤其是这种时候。有几次他想冲上去安慰夏茹溪,都被许静拉住了。他又要挪动脚步时,许静再次拉住他,不由分说地往门外拽。
“你拉我出来干吗?”
“不拉你出来,难道让你去搅局?”
“我只是想跟她说两句话,怎么啦?”
许静的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傻子!我问你,她知道你来了吗?如果她问起你在这儿做什么,你难不成回答她‘来揭你老底的’?”
俞文勤被她一吼,便傻愣地站在那儿。许静把他拖到车子旁边,“等葬礼完了以后,我去帮你找她,先探探口风。”
她望着对自己流露出感激之情、却动也未动的俞文勤问:“你现在还要进去吗?”
俞文勤摇头。
她大吼道:“那还不上车!”
张越杭已经安排了人守灵,走时叫夏茹溪一同回家。
“我生前没尽孝道,这一晚无论如何是要守在这儿的。”夏茹溪说道。
老妇人闻言上前对老公说:“说得是,就让爷孙俩相处这一晚,明早就下葬了,唉……”
张越杭听罢也不再劝阻,“待会儿我派人给你送件厚衣服来,你要是撑不住了就回来,我让俊言替你。”
“谢谢爸爸。”夏茹溪环顾了一遍灵堂,“奶奶她老人家呢?”
张越杭叹了口气,“爷爷去世的那晚,老人家就卧床不起了,前两天我让人接到了家里,也好仔细照顾。”
夏茹溪抬起头看他,刹那间眼里闪过一丝阴霾,随即又变成古井无波的平静,“我知道了,葬礼过后,我会回家。”
张越杭对着态度冷淡的她再也说不出什么,又叹了口气,便率先走出了灵堂。
入夜,殡仪馆很安静,后面的山头就是墓区,猫头鹰叫得格外凄厉,也使得这地方更加阴森可怖。所幸工人们在灵堂外围着一张桌子打牌,偶尔因为赢钱轻呼一两声,让人觉得还有点儿人气。
夏茹溪跪在灵堂中央,仰头看到相框里爷爷的遗容,那相片应该是从家里的相册中找出来的,大概是爷爷二十年前的照片。祭桌上的两支烛火微微摇晃着,相片里的脸变得模糊了,她看不真切,就不再看了。她低着头,把眼睛闭上,痛楚变得更加清晰尖锐。
她紧紧地捏着胸前的衣服,缓缓地睁开眼睛,望着祭桌上跳跃的烛火,心里只剩下惘然。时间真的在往前走吗?她疑心在滨海的那些日子只是一个迷离的梦,幸运的是,她终于在梦的最后尝到了爱情的甜蜜;不幸的是,她没有老死在梦里。
她没有淌下半滴眼泪。或许因为在梦里她总是流泪不止,现在醒过来了,心和眼眸都像干涸的泉眼,越来越坚硬。
她没有看到爷爷年老力衰的样子,没有看到他被病痛折磨的样子。照片上的他充满活力,丝毫看不出痛苦。她哭不出来,甚至没有伤心。
重新上了炷香,她对着遗像默念:“爷爷,您知道我又回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如果我能逃过这一劫,往后一定好好地孝敬奶奶,请您一定要保佑我。”
翌晨,天有些阴,夏茹溪抱着骨灰盒爬了几百级阶梯,在一干捧场的人面前亲手将骨灰盒下葬。
回到她曾经住过六年多的房子里,望着面前一堵蓝白相间的墙,仍记得当年被张越杭带到这儿时对她说的话,“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一夜之间,她变成了千金小姐,从此拥有一间自己的独立睡房,睡房里有书桌,有床和漂亮的床单,还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得到的蕾丝花边窗帘。拉开窗帘往外看,蔚蓝的天空飘过丝绒般的云,下面是个圆形花园。亲戚们都来巴结她,几个以前对她不理不睬的亲戚从那之后常常来探望她,顺便跟张越杭聊聊天——以前他们可没有这样的机会。
客厅的装修比以前更豪华、更潮流化了。在进口羊皮沙发上,一个神情局促的乡下老太婆颤巍巍地站起来。夏茹溪在门口怔了几秒钟,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才举步朝沙发走去。
明明是那么熟悉的称呼,却如鲠在喉,她试了几次,才发出一个怪异伤感的声音。
“奶奶……”
宋奶奶的手还捏着衣角,她勉强站直了,白发苍苍的头微微抬了抬,眼泪顿时流下来。或许她还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应该怎么接近这个孙女,她的手却本能地伸了出去,抚向夏茹溪的脸。
宋奶奶比夏茹溪矮太多了,手还没有触到她的脸,她已经抓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祖孙俩一起哭出声来。
张家人目睹这一幕,没人吭声,只沉默地听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哭声很快就收住了,张越杭才走近祖孙俩,拍着夏茹溪的肩说:“见面了就好,语心,奶奶身体不好,你克制点儿,别惹她老人家哭了。”
夏茹溪擦擦眼泪,才扶着老人家在沙发上坐下。宋奶奶只管盯着自己的孙女看,也不说句话。倒是张越杭和妻子一直嘘寒问暖的,夏茹溪逢问必答,但也不主动说些什么。
宋奶奶原本就是强撑着到客厅来接夏茹溪的,这会儿已经感到非常疲倦了。小保姆和夏茹溪搀着她回到房间里,夏茹溪本想跟奶奶单独说说话的,小保姆却说要先带她去自己的房间。
夏茹溪给奶奶盖好被子,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