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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半柱香时间,视里渐渐开阔起来,简单雅致的庭院内碧荷依依,湖心亭中青衣女子正低眉抚琴,神情平静而专注。
“媛媛。”燕皇出声唤道。
琴声停止,苏清媛平静地起身,转身望向数步之外已经苍老的帝王,淡淡道,“你来了。”
二十六年了,整整二十六年,这个人才出现在她面前。
单喜默然地将酒菜摆上桌,看着这阔别多年的两人,心中帐然。
若当年晁太后没有请旨将她赐婚给太子,也许他就不会离宫多年遇上那卫国公主,再后来的回宫夺位,兄弟相争,血溅金殿。
“你老了。”苏清媛望着已经头发华发的皇帝道。
而她,同样亦是两鬓斑白,眼角已难掩岁月的痕迹。
燕皇拄着龙拐到桌边坐下,笑了笑,“你也是。”
“你来了,想来我是时日不多了。”苏清媛缓步走到桌边,与他相对而座。
自她大婚那日,他离宫,再回宫,再登基为帝,将她的丈夫,她的家族一一铲除,将她幽禁在此十一年,却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今日,他来了。
想来,她的死期也不远了。
“你一定,恨毒了朕吧!”燕皇苦笑道。
苏清媛凄然一笑,“我恨你……又有什么用?恨你,他就能活过来吗?恨你,我的家人能回来吗?恨你,你就不会杀我吗?”
燕皇沉默,斟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这一生愧对两个女人,一个是已故的恭仁皇后,一个,便是苏清媛。
纵然他是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却也无法偿还这两个人一分一毫。
“你弃我而去也好,你另有所爱也好,我都不恨,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我终于放下你爱上他的时候,又回来毁了我所拥有的一切。”苏清媛冷冷地望着对面的帝王,厉声问道。
燕皇痛苦地敛目,叹道,“命运真是残酷……”
“到底是命运的残酷,还是人心的黑暗,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还不明白吗?”苏清媛冷冷而笑。
燕皇默然,沉吟不语。
苏清媛执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回复到一惯的平静,“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坐上皇位,这些年也没怎么好过,这便是报应吧!”
“是啊,是报应。”燕皇自嘲地笑了笑。
苏清媛起身淡淡道,“我没有别的请求,只希望在我死后,将我与他同葬。”
良久,燕皇拄着龙拐起身,步步远去。
“我答应你。”
黎明将至。
清云巷内,楚荞一夜无眠,扶着腰在屋里来回踱步,等着魏景等人打探消息回来。
一切来得太快,根本让人来不及准备,前太子妃被斩首,恐怕只是个诱饵,若此时宁王府出手救人,无疑定会落入圈套。
可是,宁王苦心筹谋多年就是为了救出自己的母亲,如今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已经被幽禁十一年的母亲被送上断头台。
但是,他若此时救人,第一个遭遇危险的就是此刻被禁足冷宫的凤缇萦,而且便是得手了,只怕他们谁也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上京城。
眼看着天快亮了,楚荞再也等不住了,皱了皱眉,“沁儿,陪我去宁王府。”
她不能去阻止他救自己的母亲,可是她也不能萦萦陷入险境而不顾啊。
“楚姐姐,你现在怎么能出门?”沁儿瞅着她隆起的大肚子,她们好不容易保下这个孩子,这要出去在外面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夫人,还是再等等,你这样出去,伤了孩子怎么办?”玉溪也跟着劝解道。
如今孩子已经七个月了,这时候若有个闪失,定然是母子俱损的局面。
楚荞取下斗蓬,一边出门,一边道,“我会小心的,让泷一也跟上。”
“楚姐姐!”沁儿连忙跟着出房门。
玉溪也不放心地跟了出去。
楚荞自宁王府后门进来,寻到书房时宁王麾下几名将领在商量着行动布署,而宁王面色沉沉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案后,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宝剑。
在一阵沉重的静寂之后,樊离步上安如案前,道,“王爷,下令吧!”
燕胤薄唇抿得紧紧的,敛目静默了许久,倏地睁开寒光冽冽的眼睛,伸手握住桌上的宝剑,起身出门,“走!”
这时,书房的门被楚荞砰地一声推开,宽大的斗蓬罩住了她已经圆润的腰身,只那一双眼睛如雪山之巅的清泉,格外的清冽。
“你要去救太子妃?”
宁王望了她许久,沉声回道,“那是我母亲,我必须救她。”
“救她?”楚荞举步进门,缓步走到他面前,“这个时候处斩太子妃,就说明你的身份已经被怀疑了,现在救人无疑是送死。”
“我知道,可是要我看着她死,我做不到!”宁王握剑的手青筋分明,多年练就的沉稳也无法让他此刻冷静下来。
“对,你不能看着她死,你就要萦萦,要凤相国,要虎威堂这么多追随你的人都一起死,是不是?”楚荞定定地望着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宸亲王妃,这是宁王府事,请你不要插手。”樊离上前道。
“闭上你的臭嘴,楚姐姐已经跟宸亲王府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了。”沁儿瞪向樊离斥道。
樊离望了望楚荞,看来宸亲王妃被休弃的传言,果真是属实的。
书房门口,两人冷冷地对视,周围都陷入压抑的死寂。
“王爷,没多少时间了。”有人提醒道。
魏景默然站在一旁,望了望燕胤,又望向楚荞,他们谁都知道此时动手是没有多少胜算的,但他们也无法阻止这个人去营救他的母亲。
他拼搏了十一年,坚守了十一年,就是为了救出她,要他放弃那是多么艰难而残忍的决定。
“你让开!”燕胤沉声道。
楚荞立在他面前,巍然不动,“你要救你的母亲,没有谁有任何立场阻止你,但是我请你想一想现在被禁在冷宫的萦萦,这些年她在皇宫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不知道吗?”
燕胤下颌崩得紧紧的,额际青筋隐现,却咬着牙无言以对。
“只要你这里一声令下救人,你的身份一旦败露,皇宫里孤立无援的她还有活路吗?”楚荞沉声说道。
这根本,就是一场没有一分胜算的战争。
要么死一个,要么全都死。
“你要救你母亲,那是应当的,可是请你想一想她,想一想你身后这些追随你出生入死的虎威堂,想一想他们的家人。”楚荞目光缓缓地扫了一眼立在燕胤身后的众将领,“他们信任你,追随你,你要将他们都送上死路吗?”
“我们愿宁王府同进退,共存亡,这是我们的事,用不着姑娘来置喙!”一名虎威堂将领沉声打断她的话。
楚荞没有去看,只是定定地望着燕胤,“太子妃是一条命,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燕胤依旧沉默,心头却是浪潮翻涌,一边是母亲,一边是这些性命交付的人。
“我们做了精细布署,一定能杀出上京城。”樊离上前道。
“是,你们能杀出去,萦萦就在冷宫里等着被处死,你们的父母妻儿也留在这里等死,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救了人出了上京城,只要一声令下,上京周围的各城兵马一出,你们能逃出多远,你们谁能活着走出去?”楚荞沉声喝道,深深望向痛苦挣扎的燕胤,“这是一个死局,要么太子妃死,要么全都死!”
她不是他,她不能体会他此刻心头的挣扎和痛苦,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冷静地纵观全局,她只是想以最小的牺牲,保全更多人的性命。
“燕胤,请你忍下来,为了萦萦,为了这些出生入死追随你的忠义之士,也为了那些曾为你死去过的人。”楚荞沉声说道,一字一句,满怀恳求。
正在这时,园中有脚步声而来。
“圣上有旨,前太子妃苏清媛于望川广场处斩,宁王监斩。”
屋内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楚荞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等待着他的决定。
要么,他带着人去营救自己的母亲,所有人一起血拼至死。
要么,他出门接旨,亲自处死自己的母亲。
“宁王接旨——”门外的宣旨太监又出声道。
书房,大门紧闭,所有人都紧张地呼吸都几乎停窒。
“宁王接旨——”宣旨太监又高声唤了一遍。
良久,屋内的燕胤动了,他将手中的剑交到了楚荞手中,举步朝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开门,缓缓跪在冷硬的地板,声音低而平静,“臣,接旨。”
虎威堂众人闻声在屋内不约而跪了下去,他们都知道此刻外面的那个人,因为他们放弃了什么……
楚荞痛苦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气,脚下却一阵发软,幸好沁儿一把扶住了她,才免于跌倒在地。
“时间快到了,宁王换上朝服速速入宫押解钦犯吧!”宣旨太监嘱咐完,便回宫复命去了。
燕胤依旧捧着圣旨跑在那里,背脊挺拔如苍松,一动不动。
那一跪,仿佛已经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王爷。”虎威堂众人出门,站在他的身后。
魏景伸手去扶他起身,他却自己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拿着圣旨沉默地离开,沉默地穿过长长地走廊,沉默地回到房间换上朝服,沉默地出门。
所有人都默然地望着他离开王府的背影,望着他去与分别十一年的母亲初次的相见,最后的永别。
天还是灰蒙蒙的,燕胤一身朝服入宫接手令牌,第一次踏上了摘星台,看到机关大门缓缓开启……
密道之内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近……
终于,他看到了那张熟悉却已满面沧桑的容颜,记忆中如乌木般的发丝已经有了雪白的痕迹,那张美丽温柔的容颜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已经苍白如鬼魅。
苏清媛常常禁在密室,一时之间眼睛还不能适应外面的光线,出门步下台阶一步便踩了个空,一只冰冷颤抖的手一把扶住了她,“小心。”
她有些意外,明明是盛夏之季,为何这个人手冰凉得这般刺骨,那人的手指颤抖地在她手心划出一个字。
娘。
苏清媛一震缓缓抬头刺痛泪流的眼睛,泪光中看清了眼前的朝臣,她颤抖着在他的手上划出两个字——胤儿?
燕胤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望了望周围的守卫道,道,“太子妃娘娘眼睛不好,本王扶一段。”
守卫知道这个宁王一向待人亲和,便也没有阻拦,“王爷随意,只要不耽误时辰就好。”
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扶着她一步一步下台阶,一如儿时母亲牵着他下台阶一样,苏清媛苍白的唇勾起浅浅的笑意,两人沉默着走着。
从摘星楼出来,外面是一大片莲糊,湖中莲花亭亭,碧荷依依。
“原来是夏天了。”苏清媛望着笑道,在摘星台这么多年,她早已经忘外面的的四季是什么光景,淡淡出声道,“许多年没有尝过莲子的滋味了,能不能给我一个。”
燕胤怔了怔,道,“等一下。”
押送的守卫知道不过是人之将死的要求,便也不出言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