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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杀他——这关系到一些内部的机密。”钟济民又重复了一遍,但却语焉不详,然后他警觉地反问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
年轻人沉默不语,从墨镜的边缘可以看到他的眉头已经挤成了两团小疙瘩。这场交谈正进入一个他预料之外的方向,而对方的表情不像是撒谎,并且他也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撒谎。
因为对这样的变化毫无准备,交谈似乎陷入了某种僵局。年轻人无法面对钟济民的反问,也想不出好办法让对方将那个“秘密”说明白。不过凭借着已经掌握到的信息,他却已经可以展开相关的设想和推理。
“你没有杀他——那就是另外有人杀了他,是吗?”良久之后,年轻人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似乎很费力才能说出来一般。
钟济民撇着嘴不说话,不过他的态度显然是在默认。
年轻人的胸口开始起伏,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在他的体内弥漫着。一时间他甚至想要逃避,可是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却强迫着他向着可怕的真相步步逼近,于是他带着颤抖的情绪继续追问:“你没有杀他,射杀文红兵的是另外一个人——可是警方的记录为什么要写你?”
“我说过了,这是警方的机密。”钟济民似乎感觉到对方的孱弱,他的口气因此而强硬起来,“我不想和你多说,请你把枪交给我。”
可年轻人还不想结束。
“因为这次射杀违反了警方的程序,是吗?”他开始自己回答先前的提问,同时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着钟济民所在的位置压了过来。
钟济民往后撤开一步,因对方的逼近而变得神色紧张:“你干什么?”他一边问一边凝起精神——对方始终不肯交枪,也许自己该采取些非常的手段。
已经步过中年,钟济民的身体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强壮,不过多年特警生涯留下的底子还是在的。如果是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应该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施展出擒拿的手段将对方即刻制服。
可今天他却没有勇气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他对面的那个人实在给了他太多的压力。那个家伙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股强大的气场中,那种力量感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实在没有击倒对方的把握。
所以钟济民又抽空扫了扫四周,开始寻找求援的可能性。这样的小动作被年轻人看在眼里,可是后者却毫不顾及,他只是步步逼近,口中求证般的问句继续抛出:“那个真正的枪手,他根本没有开枪的资格,因为他只是一个实习警察!如果这样的行为被写在报告里,那么行动负责人和枪手都要被追究责任!所以你就成了名义上的射击者,现场的真相被完全隐瞒,该受惩罚的人逃脱了惩罚,而你则获得了虚构出来的功劳!”
钟济民的神色由紧张变成了惊讶,他蓦然皱眉:“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年轻人却只是自顾自地低吼着:“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钟济民苦笑:“你都已经知道了,干吗还要来问我?”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这句话却如同锐利的针尖,将年轻人慑人的气场应声扎破,后者随即痛苦地缩起了身体,像是遭受到一场前所未有的沉痛打击,他紧咬着牙,喃喃呜语:“为什么,为什么……”
钟济民立刻意识到这正是出击的好机会,他向前抢了一步,左手去夺猎枪,右手则锁向了年轻人的喉部。
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本就很近,而钟济民的动作又很快,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失手。可是他错了。
他的身形刚刚晃出,年轻人已随之弹起。先前那充满力量的气场在瞬间重聚并彻底爆发出来,钟济民只觉得眼前一花,右手已被一股大力拨开,同时有什么冰凉且坚硬的东西顶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
钟济民的心深深一沉,他太知道顶在脑袋上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了。
枪是他一辈子的伙伴,可这个伙伴却被另一个可怕的人握在手里。于是致命的子弹距离他的命门便只有一根枪管之遥。
“为什么?”年轻人咆哮起来,“那个实习警员为什么要开枪?!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大,看起来已经处于一种失控的情绪中。射击场内的其他工作人员终于被惊动了,他们纷纷转头看向此处。而现场情形则让众人又惊又骇,一阵骚动之后,有人惶然离去,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欺近过来。
年轻人把枪口又重重地往前顶了一下:“快说!我没有时间等你!”短暂的失控之后,他逐渐恢复了冷静,声音低了,而语气则更加森然可怖。
枪口上传来的巨大压力让钟济民立刻给出了回答:“我不知道。”
年轻人咬着牙不说话,显然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钟济民赶紧又补充说,“我只是个狙击手,我所处的地点是在案发现场对面的楼上。那天嫌疑人一直在有意地变换位置,经常会跑出我的狙击控制范围。后来有个警察进入屋内谈判,现场指挥通报说进展顺利。我还想:危机应该能化解了吧?可是片刻之后,枪声响了,嫌疑人被谈判的警察击毙,当时嫌疑人在我的视线之外,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年轻人紧盯着对方的脸,那副情急无奈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谎。可他还是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们后来进行行动总结的时候,具体的情况难道没有在内部通报吗?”
“没有。行动指挥只是私下告诉我,开枪的人只是个实习警察,所以要我去冒名顶替他。而现场到底发生什么,也只有枪手和指挥两个人知道。指挥没有告诉我细节,他甚至不让第三个进入现场。”
“为什么?”
“是担心顶替的秘密泄露出去吧?狙击枪形成的伤口和警用手枪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其他警察进入屋内,一眼就会看出破绽。”
“这样的事情怎么能隐瞒得住?”年轻人深表怀疑,手中的猎枪再次发力,“他只是一个现场指挥,可以一手遮天的吗?”
钟济民无奈地苦笑:“那个指挥……他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解释,因为他当年在警界的权威是你无法想象的。”
年轻人愣了一下,问道:“是那个叫丁科的?当年的刑警队长?”他从偷盗的档案中知道“一三〇”案件指挥的身份,但对于这个人的传奇经历却毫无了解。
钟济民回应道:“就是他。”虽然正处于猎枪的致命威胁下,但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脸上的敬佩神色还是油然而生,然后他又轻叹着感慨,“你不用怀疑我的话,因为没有那个人做不到的事情。”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那他现在在哪里?”
“十年前他就消失了——他把自己藏了起来。”
年轻人知道确实是如此。他此前也曾查找过丁科的行踪,而近十年来都没有关于此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你想找到他?”钟济民看出对方所想后微微摇头,“不可能的,既然他想藏起来,就没人能找到他。”
年轻人哼了一声,显得有些愠怒。
那个叫作丁科的家伙,他真的有那么厉害?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让世人知道,能够做到任何事情的那个人,只有我!
“小伙子,不要冲动,有话慢慢说……”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年轻人的思绪。他转头循声看去,说话的却是一个中年胖子,他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一身的西装革履,看来该是射击场内的经理吧。
再往胖子身后看去,十来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子正悄悄散开,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形成了包围的态势。年轻人心念微动,知道这里已经不能久留了。
当然,他是不会把这些保安放在眼里的。只是从时间上算起来,那个人很快就该赶来了——这才是他真正顾忌的地方。
中年胖子看到年轻人若有所思的神态,以为是自己的劝解起了效果。于是他咽了口唾沫,再接再厉:“我是这里的经理,不管你对我们的服务有什么意见,我都可以帮你解决。你先把枪放下……”
年轻人微微一笑,忽然一拧胳膊,枪托倒转,重重地砸在了钟济民的额头。后者立刻晕倒在地。几乎与此同时,枪声也骤然响起,“砰”的一下击碎了胖子头顶一盏硕大的吊灯。玻璃碎片如天女散花般落下,吊灯下众人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射击场内顿时乱作了一团。
年轻人将猎枪扔在钟济民脚下,后者是现场唯一会对他的脱逃造成障碍的人,所以他一出手首先将对方放倒。那群保安虽然人多,但都是些草包级的角色。当年轻人快步向射击场外冲去的时候,那些草包连一根毫毛也不可能抓着。
在惊魂甫定之后,胖经理掏出手机,急匆匆拨通了110报警电话。而警方的人马来得比他期待得还要快。几乎是他刚刚挂断电话的时候,他就看到一行三人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这些人都穿着便服,但当先一人的身姿和气质却能显示出某些职业上的特征。胖经理也是识人无数的角色,他立刻向着这行人迎了上去。那边领头的男子神情严肃,他展示了一下证件,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刑警队的。”
“是,是我报的警。”胖经理掏出一块手帕擦擦汗水,同时惊讶地叹道,“你们来得可真快!”
和胖经理说话的男子正是罗飞,当然他并不是接到110指挥中心的命令而来的。在得知Eumenides使出金蝉脱壳的计策之后,他立刻带着柳松和曾日华向着紫杉射击俱乐部赶来。因为根据查询结果,当年的特警狙击手钟济民现今正在此俱乐部内从事射击教练的工作。
看着胖经理慌乱的神情,罗飞已经知道:这里肯定发生过了什么。虽然自己一路马不停蹄,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钟济民在哪里?”罗飞没时间向对方解释什么,他直奔自己最关心的主题。
胖经理伸手一指:“在那边呢。刚刚出的事,我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哎,那个凶手也是刚走,你们追的话或许还来得及!”
罗飞摇摇头,既然Eumenides已经离开,追击显然是徒劳的。他只是顺着胖经理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射击区围着一群人,显然那里正是出事的地点。罗飞连忙带人赶过去,分开人群之后,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闭目躺在地上,从他黑瘦的面容可以认出,此人正是警方在寻找的目标人物钟济民。
现场并无血迹,这让罗飞紧绷的心稍稍松了一下,他蹲下身在钟济民的鼻间伸指探了探,呼吸还算正常,应该没有大碍。同时他注意到昏迷者的额头有一块青肿,看来是遭受到钝物的重击。罗飞将对方半扶起来,右手拇指按在了他的人中穴上。
片刻之后,钟济民长舒一口气,幽幽醒转。胖经理马上在一旁高兴得直搓手:“哎呀,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曾日华,你带他们下去了解一下情况。柳松,你注意警戒。”罗飞简短地下达了指令。钟济民没有大恙的确是个令人欣喜的结果,不过Eumenides的行为素来难以捉摸,也不能排除他突然杀个回马枪的可能。所以不但不能放松警惕,现场的闲杂人等也要尽快遣散才好。
曾日华笑嘻嘻地把胖经理拉到一边,同时招呼着围观的保安:“你们都跟我过来吧。”与罗飞相比,他的形容举止显得非常随和,于是经理等人都跟着他哗啦啦地撤到安全线往后的区域。
罗飞看着钟济民,后者揉着额头上的肿块,神志正渐渐恢复。
“你见到他了?”罗飞问道。
“谁?”钟济民的神色有些茫然,他看着身边的陌生男子,又问,“你是谁?”
“我是警察。”罗飞表明身份,再次追问,“那个打伤你的人,你见到他了吗?”
钟济民苦笑着回答道:“我都被他撂倒了,怎么会没见到他?”
“我的意思是,”罗飞强调道,“你见到他的具体相貌没有?”
“这个——”钟济民愣了一下,“没有,他戴着帽子和墨镜,衣领很高,看不出长什么样子。”他的神情有些窘迫,作为一个有着特警队资历的男人,被人打翻在地都没看清对方的相貌,这实在是有些丢人。
当然罗飞并不会因此而藐视对方,因为他深知那个行凶者的可怕实力。事实上,当Eumenides摆脱警方行动的时候,罗飞已经在心里作了最坏的预期。但现在钟济民仍然存活,这已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以Eumenides的杀手本性,他没有理由放过一个射杀自己生父的仇人。那到底是什么情况改变了本该出现的悲剧结果呢?是钟济民反抗导致Eumenides行动失败,还是Eumenides在策划着更加可怕的阴谋?
这些疑问的答案应该就藏在钟济民此前的经历中。所以罗飞立刻又问道:“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你要认真地回忆,不能错过任何细节。”
钟济民如言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从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入场开始,他们之间所有的交锋和对话都详细地回顾了一遍。而真相也在这样的叙述中渐渐明朗,其中出现的答案则大大出乎了罗飞的意料。
事实上,罗飞和Eumenides一样,在听说钟济民只是一个“顶替”的枪手时立刻就猜出了真正枪手的身份,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听对方把所有的经过讲完,然后他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个射杀文红兵的实习警察,他的名字是不是叫袁志邦?”
“对。”钟济民有些奇怪地看着罗飞,不明白对方怎么也对此事有所了解。
罗飞也在奇怪,因为这么重大的情节黄杰远却从没提起过。因为黄杰远父子团聚后便没有跟随警方的行动,所以他的这个疑问还是只能从钟济民处获得解答。
“你顶替的事情连其他行动人员都不知道吗?”
“只有袁志邦本人和丁科知道。你应该也听说过丁科这个人吧?他做事情是滴水不漏的,要想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隐藏住某些真相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是的。罗飞丝毫不怀疑那个警界传奇的处事能力,可他的眉头此刻却仍然深深地锁了起来。